車子漸漸遠離醫院,窗外入目的皆是枯枝禿椏,嗬氣成霜的氣溫裏,人行道上來往腳步匆匆的身影,還未看清彼此的長相,便已擦身而過。


    莫驕陽靜靜的望著窗外,耳邊仿佛還能聽到顧學茵每說一句話,就要努力吸一下鼻子的聲音,縱然處驚不亂,也有些措不及防。


    黎耀是個聰明、有分寸的男人,即便從顧學茵微紅的眼圈,莫驕陽繃緊的神色上嗅到了不尋常,卻也不多問,從醫院出來,把帶子遞給莫驕陽,便隻問了他下一站去哪兒,就不再多話,車裏播放的舒緩音樂,恰到好處的起到了安定人心的作用。


    莫驕陽漸漸的沉斂著自己的思緒,驚愕在這種時候起不到半點作用,杜若於他,是不是馮有忠的女兒,並不能改變什麽,隻是他現在更懷疑顧學茵當時隱下的部分是什麽。


    顧學茵並沒有全盤脫出,他看的出來。


    他不明白的是,如果一個女人生了孩子,就算是被人抱走了,亦或是出了什麽差錯,隻要不是失憶的話,就不可能不記得這一段,以馮家大房這麽多年膝下空無來看,如果早知道杜若的存在,怎麽可能不去找迴自己的血脈?


    這代表了什麽?


    是不是說,杜若壓根就不是顧學茵生的?


    不是顧學茵生的,可是她又那麽肯定,杜若是馮有忠的孩子。


    馮有忠有外遇?


    幾乎這個念頭一起頭,就被他掐滅了,男人對女人是什麽樣的情感,若是他沒結婚,或許會不理解,也無法看穿,可是他娶了杜若,他懂了在柴米油鹽之中,那份平淡的溫實。


    馮有忠對顧學茵,這麽多年,b市的佳話不是空口白話,附和人聲傳出來的,而是細致入微,處處周到做出來的。


    這樣的一對夫妻,讓男人挑外遇,依他這麽多年的了解,除非被人算計,否則,馮有忠還真幹不出這樣的事兒。


    就是馮家老爺子也不可能讓他幹了這樣的事兒。


    不是說馮家老爺子對顧美茵多好,而是因為馮家老爺子與自家老爺子一樣,在他們行武之初,就已經為馮家製定了一幅宏偉藍圖,在這幅藍圖上,他隻許家人添光,卻不許任何人破壞。


    眸色一凜,二十七度的車廂裏,他依然感覺到了後背有冷汗劃過。


    紅門私生女……


    偏偏作為私生女父親的男人,到現在還不知道這個私生女的存在?


    這壓根就不是外遇之下的產物?


    過了年,杜若就二十八歲了,二十八年的人生裏,馮有忠竟然不知道有這麽個血脈相連的孩子存在,這是什麽狀況?


    拋開外遇的可能性,難不成在二十八年前就施行借精生子了?


    亦或是代理孕母?


    不可能吧,這麽先進的信息,最快也是十年以內才在國內興起的,還都是富商們的玩意,紅門之中,對這種東西一直頗為忌諱,於他們而言,看上哪個女人,隻要你想,弄到手,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兒,孩子這種東西,隻要他們想要,分分鍾都能播種,這種主觀高人一等、自我掌控的意識非常強烈,那種借腹,亦或是提供精子的事兒,都是女人陰謀算計下的產物,對於這樣的產物,他們會視為汙辱,到時候……


    莫驕陽心裏忍不住去想,如果真是像他猜想的這樣,馮有忠能接受杜若的存在嗎?


    如果馮有忠接受了,那馮家老爺子呢?


    馮家大房沒兒沒女,接受杜若或許心裏波動不會太大,可是馮家老爺子呢?


    一個私生女對馮有忠前途會不會有影響?


    這種事兒若是被人利用起來……


    微閉的眼神掩住了道道凝思,抬手擠按著晴明穴,腦子裏晃動著顧學茵啞然的聲音,她說,“驕陽,等你們老首長病情穩定了,我就跟他說,這期間,請你,一定要照顧好杜若。”


    照顧,他怎麽聽出了保護的味道?


    “阿耀,你說老首長這次入院,不簡單?”


    正值紅燈,黎耀緩緩踩了刹車,偏頭看了一眼周身冷凝,卻終於肯說話的男人,嗯了一聲,“之前或許還是個秘密,不過,我出來打電話那會兒,又聽到了一些消息,怕是現在b市不少人風聲鶴唳了,這種事兒,你也知道,集團利益之間總有混水摸魚的人,所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往往上麵的人還不知道怎麽迴事兒呢,下麵的人,就悄悄的把事兒辦了,等到後來,就算是知道了,想撇清,也撇不清了,再加上,新總統和老首長本就是工作新交,位子看著穩,卻不見得真的能收攏多少人心,老首長一向不重權勢,不看利益,這一點上,到是頗投新總統的脾氣,畢竟,有些時候,就算是站在那個位置,也難免會有利益牽扯,所以,馮家推老首長上位,也算是順應形勢,合了新總統的拍子。


    現在傳出來的消息是新總統有意借著老首長這事兒,在b市來個大洗盤,如果集團利益涉及的再廣一些的話,怕是不隻涉及b市,就是別的城市,可能也會有所牽連。


    而且,這次馮家那邊,也不可能吃下這個啞巴虧,我問過首長的保鏢了,說是老爺子今天沒過來,昨天下午也沒來,你想想,老爺子這麽看重老首長,聽說老首長手術當天,老爺子可是一直陪到晚上,被勸迴去的,隔天一早,也是早早的就過來了,那麽大年紀的人,連半點避諱都不講了,如今的局麵,若是不推波助瀾,都違了老爺子的性子。”


    黎耀雖然不從政,可是黎家的背景在那擺著,b市朋友圈裏的人,不是從政,就是從商,再加上枝枝蔓蔓,盤根錯節,各大利益集團交錯混雜,想要聽到點消息,除非上升到高度機密,連黎家也不能知道的,不然,總會有零星散落出來的,由一點零星推斷全局,這樣的本事兒,早在部隊執行任務的時候就練出來了。


    莫驕陽左手的食指在黎耀每說一句話的時候,就輕點一下膝蓋,腦子快速的消化著黎耀傳遞給他的信息。


    利益紛爭,借事生端,這些於他,於莫家,都扯不上什麽關係,所謂利益集團,說白了,他們現在站在了新總統這邊,這樣的洗盤,莫家是助手,是推力,是同盟。


    這些利益關係的波動是正常的,任何一個掌權者都會把局麵控製在自己的手裏,即便這次的事兒沒有人推波助瀾,怕是上麵那位,也會借局生事。


    隻是這樣的洗盤會持續多久?


    顧學茵對他那句提醒,暗示了什麽?


    魚死網破,狗急跳牆,杜若與馮有忠的事兒,知道的都有誰,會不會有人借這個時候做文章?


    馮老爺子,馮老爺子……


    莫驕陽敲擊的食指一頓,整個人都被冷氣覆體,麵布寒霜,所有的思路凝結到一塊,都形成了一個認知,便是杜若危險。


    此時此刻,他突然慶幸,杜若沒在s市。


    可是這種慶幸,卻隻停留了幾秒,那股由腳底生氣的寒氣,迅速在全身蔓延。


    對於一個行武多年,心思縝密,部署周全的人而言,想要在國內找一個人,真是太過容易了。


    找到之後呢?


    最好的結果,便是隻監視,不動手。


    念著一點血脈親情,在暗處觀察危險係數,如果不被對敵的集團利益裏的人找到,那麽,杜若相對而言,應該會安全一些,如果被別人找到呢?


    “驕陽,你怎麽了?”


    黎耀詫異的側眸看著莫驕陽,眼角的餘光瞟著前邊的路況,心下疑惑不解,這男人想到了什麽,剛剛,一瞬間劃過的殺意,就像他們執行任務時的狠決對立,這種感覺有多久不曾在彼此身上感覺到了?


    更主要的是,莫驕陽現在的身份,殺意,從何而起?


    無論如何,黎耀也不會把莫驕陽的心思與馮家聯係在一起。


    不說是不是以卵擊石,隻說利益相通,也不可能在自己人身上捅刀子,這是給別的利益集團笑話看,政治漩渦裏長大的孩子,利益區分向來明朗。


    莫驕陽知道剛剛自己的氣場變化可能驚到黎耀了,淡淡的搖了搖頭,重新閉上了眸,“我歇一會兒,到機場叫我。”


    呃——


    黎耀無奈的搖了搖頭,目光迴轉,看著前方的路況,默契的不再多問。


    莫驕陽並不是睡,而是在想著他要做什麽。


    原本他是想著等老爺子再緩一緩,他把老爺子的工作做通了,再把杜若接迴來,時間自然不會太長,就當是給她放個假,舒緩一下心情了。


    可是現在——


    他剛才殺意頓起的原因,是因為心下凜然清楚,馮家老爺子要是真想動一個人,隻怕,他施救不及不說,到最後,還連一點把柄也不會被找到,行武之人,走到現如今這個位置,要是連這麽一點小事兒都做不好,怕是馮家早就銷聲匿跡了。


    這樣的想法,其實不隻莫驕陽有,此時,此刻,在醫院醒來的馮有忠,在來不及多問當年事兒的情況下,第一時間想到的,也是杜若的安全。


    “美茵,叫延昭進來。”


    陸延昭,馮有忠貼身保鏢,心思細膩,手法幹淨俐落,做事果決,不留痕跡,自馮有忠上位以後,一直跟著馮有忠身邊,忠心不二,偏偏因為這次意外,人多衝散,心存愧疚,所以這些日子一直守在醫院,不眠不休。


    “首長,你叫我。”


    陸延昭個子不像別的保鏢那麽高,一八零剛過,長相也不算出色,扔到人群裏,好像隨時都可以被人流掩埋,不過,這樣的人做影子,最合適。


    馮有忠點了點頭,身上氣力不足,指了指沙發的位子,“坐下,我有話說。”


    “是,首長。”


    陸延昭顯然是知道馮有忠脾氣的,聽了首長的話,也不多客氣,直接在沙發上坐好,筆直的脊梁昭示著他此記已經做好了接受任務的準備。


    “延昭啊,我能相信你嗎?”


    “能。”


    擲地有聲,不多累贅,陸延昭目光堅定的望著馮有忠。


    馮有忠捕捉到陸延昭眼裏的一份愧疚,心下了然,若是以往,他或許會大手一揮,表示不必在意,意外而已,可是現在,他要的,就是這一份愧疚,外麵那幾個保鏢,都是老爺了給他挑的人,除了陸延昭是自己的人,別人,他也信不過。


    “你去趟s市,暗中保護s市市委書記夫人,記得,這個消息,無論是誰,也不可泄露,有什麽事兒,直接跟我聯係,或者,跟學茵聯係,電話除了是我們二人親自接起,你可以直說情況,若是別人,隻說找我們就行,別的,一概不許提,知道嗎?”


    “啊?不行。”一個疑問,還沒等落實,便直接拒絕。


    陸延昭眉頭一皺,不是他不聽首長的分派,而是這個任務他執行不了,“首長,這次的事兒,到現在還在查,我不能離開你身邊,要是萬一……”


    集團利益紛爭的事兒,陸延昭看不明白,可是他心裏明確自己的任務是什麽,所以,這個時候,他要保護的人還躺在醫院裏,他怎麽能再轉投他處呢?


    陸延昭在某些時候,有點認死理,梗著脖子一副我不服從,要殺要剮隨你便的樣子。


    顧學茵看了一眼馮有忠,心裏有些懷疑,這樣的陸延昭,真的合適嗎?


    可是她又不否認陸延昭這個人的本事兒,她的確思慮的少了,以為老爺子給她緩和的時間,同樣,也是給了杜若緩和的時間,可是馮有忠還來不及多問,就已經讓陸延昭進來,她也算是明白了,比起她,自然是當兒子的更了解老爺子,如果……


    希望她那句話,能讓莫驕陽警醒,至少,在短時間內,好好護著杜若。


    馮有忠對於陸延昭口裏的萬一,自是不放在心上的,天時、地利、人和,缺少一樣,都不可能再給他們有機可乘的機會了,“延昭,你也該知道,杜若是我的孩子,我身邊能信的過,對我唯一忠心耿耿的人,就隻有你,美茵現在不可能離開,目標太大不說,也會給別人機會,所以,隻有你去,延昭,你該知道,我跟美茵這麽多年沒有孩子,如今好不容易知道失落的孩子的下落,老爺子的脾氣,你也清楚,要是——”


    因為氣力不及,說到一長段話,不免緩了一下,順了口氣,才道:“延昭,你兒子也不小了吧,雖然你不能常陪著他,可是至少你能在照片裏,vcr裏,看到他笑的樣子,讀書的樣子,成長的樣子,可是我跟學茵,這麽多年才知道自己的孩子還活著,你——”


    “首長,我知道了。”


    陸延昭跟在馮有忠身邊,從來沒聽過他這樣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話,除了在夫人麵前,他能見到他情感豐富的一麵,在外人麵前,甚至當著總統的麵,他都是那副表情疏冷,言語淡漠的樣子,此時此刻,為了血脈相連的孩子,他好像聽到了聲音裏除了命令,還有祈求安好的意思。


    陸延昭是親眼見證了顧學茵與馮老爺子對峙的人,那一刻,馮老爺子身上的肅殺之氣,的確讓他驚訝,隻是這種家務事兒,不是他該插手和多嘴的,哪怕私下裏,他也不會任自己多想。


    職責所在,執行就好。


    可是此刻,他受到了一個父親的托付,他看到的不是一個上級對下級的指揮,而是托付,所以,陸延昭起身的時候,重重的保證道:“首長放心,我一定會保護好大小姐。”


    病房裏因為陸延昭的離去,又再度陷入了沉默,這個消息,對馮有忠本人也是震驚的,到了他這個年紀,知道自己膝下並不空無,這種心態可以說是不曾奢望的理想變成了現實,驚喜之餘,卻又不掩詫異。


    剛剛沒來得及細問,是因為他第一時間相信了顧學茵所說的話,都是真的,就像他聽到了顧學茵跟莫驕陽說話時那忽高忽低的語氣,那裏麵透出來的緊張,不是虛偽、做作給別人看的,那是真心實意的表露,能讓她這麽關切的小輩,不多。


    夫妻多年,對於自己的妻子,他是了解的,可是了解之餘,他竟然不知道,自己這個女兒是怎麽來的?


    “有忠,你是不是想問我,杜若到底是怎麽迴事兒?”


    顧學茵雖然沒想到馮有忠早就醒了,隻是一直裝睡聽她跟莫驕陽說話,可是這些話,本來也不是她想瞞著他的,時移事易,那些往家,若不是因為杜若,她是寧可忘記的,可是也正是因為杜若,她的記憶又是那樣的清晰。


    馮有忠仰躺在病床上,與顧學茵對視的時候,在她眼裏,讀到了幽遠、迴憶。


    手指輕抬,身上的傷口還不允許他有大的動作,所以,他抬起的幅度也有限,“坐到我身邊來。”


    對於自己的女人,他總是包容的。


    顧學茵在馮有忠的眼裏,讀出了這兩個字。


    眼淚,就那樣猝不及防的掉了下來。


    信任,與感動,並肩前行著。


    原本還有些破釜沉舟的心思,在這一刻,突然就變的平和起來,因為她嫁的這個男人,風雨前行這麽多年,給予她的,永遠是大掌之下的溫暖。


    男人的手,與女人的手交握著,微微收緊的力道仿佛無聲的言語,給她力量,給她支撐,她給縱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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