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了金屋寶帳,輕鳳灰溜溜地跟著王內侍前往掖庭宮,一路上被他好一頓數落:“我說黃昭儀你呀,得了得了,你現在也不是什麽黃昭儀了。我說你呀,知不知道在這宮中最大的忌諱,就是聰明外露?還有比這更要命的,就是自作聰明!尤其是你這樣笨的!還要自作聰明地逞能,到頭來隻能自食苦果,連自己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多虧聖上仁慈,隻褫奪了你的封號,打發你到掖庭宮掃地,以後可得長點眼力見,好好悔改、重新做人……”

    輕鳳被王內侍數落得直縮脖子,吐著舌頭囁嚅道:“我不想掃地……”

    王內侍瞪她一眼,兇巴巴道:“進了掖庭宮,做什麽活計還能由你挑?你是戴罪之身,難道還想寫字繡花?”

    “可是聖上答應過我,說會叮囑您多加照顧我的。”輕鳳找不著理由,信口胡謅道。

    卻不料這一說真把王內侍給鎮住了,他不由得停下腳步,遲疑地問道:“連這話……聖上他都對你說了?”

    輕鳳摸不著頭腦,隻能點點頭。

    王內侍瞥了輕鳳一眼,默默沉吟——當初聖上在叮囑自己時,明明說過照顧黃昭儀這件事得秘密進行,怎麽反倒是聖上自己先忍不住,把這話透露給了這丫頭呢?看來聖上舊日情未斷,他也不能小覷了這丫頭,免得她哪天東山再起,記恨自己這會兒沒照顧她。

    於是王內侍腸子繞了幾個圈,最後才麵色溫和了一點,對輕鳳道:“我剛剛隻是隨便那麽一說,誰說當真要安排你掃地了?不過話說迴來,其實掃地真是個項不錯的活,強身健骨……你若實在不願意做,我就去和掖庭監作打個招唿,看有沒有別的活安排給你……”

    掖庭宮的長官掖庭令,和王內侍挺熟,所以王內侍來打招唿,他也樂意為輕鳳行個方便。於是負責監管輕鳳的監作嬤嬤在領命之後,挺客氣地將輕鳳引到臥房裏,仔細問她話:“黃氏,你可會針線女紅?”

    輕鳳搖搖頭,很乖巧地迴答:“不會。”

    “可會蠶桑?”監作嬤嬤見她搖頭,於是又問,“可會染絲?熨燙?”

    輕鳳依舊搖頭,這一下嬤嬤無奈了,索性直接問她道:“那你會什麽?”

    輕鳳想了想,如實答道:“歌舞伎藝。”

    監作嬤嬤聞言笑起來,執起她的手捏了捏,說道:“歌舞伎藝是好本領,不過我可不能讓你做。”

    “為什麽?”輕鳳聽出嬤嬤話裏有話,於是納悶地

    問。

    “掖庭宮是什麽地方,你想想你為什麽會到這裏來?歌舞伎藝是邀寵的手段,萬一哪天被聖上瞧見了,念起舊情,不就又領你迴去了嗎?”

    輕鳳暗囧,心想這嬤嬤別是她的仇家特意安排的吧?於是故作天真地笑道:“我被聖上領迴去,有什麽不好?”

    監作嬤嬤笑答:“如今還好了,若換作過去的年月,哪一年沒有十幾二十個美人從後宮被打發到這裏來呢?那些可都是嬌滴滴花朵般的女子,來掖庭宮受罰都要被我嚴厲管教,若是讓她們有翻身的機會,我哪能活到今天呢?”

    這一說輕鳳便明白過來,於是皮笑肉不笑地討好道:“既然如此,嬤嬤您就看著安排吧,別看我個子小,我可有的是力氣。”

    監作嬤嬤聞言頷首,說道:“既然你不願掃地,又不會細活,我先安排你和尚衣局的宮女們起搗練,如何?”

    輕鳳立刻點點頭,應承下來:“這個我能做。”

    結果輕鳳濫用力字訣,活才幹了沒兩天,胳膊粗的木杵就已被她折斷,而搗壞的白練更是難以計數,監作嬤嬤聽到消息後,氣得是瞠目結舌。

    “你還是去太倉看守糧倉吧,不過那裏老鼠多,你可別害怕。”監作嬤嬤瞪著輕鳳說完,又鄭重其事地威脅道,“這活若是再幹不好,我就隻能安排你去將作監右校署刷廁所了!”

    輕鳳立刻乖巧地點頭,領命不提。

    太倉顧名思義就是個大糧倉,它位於掖庭宮的北部,全京城的穀物都歸它儲存。

    曾有詩雲:官倉老鼠大如鬥,見人開倉亦不走。輕鳳跟在嬤嬤身後一路走,還沒靠近太倉時,就耳尖地聽見了倉中老鼠的喧鬧聲。

    她耳朵一動,情不自禁地笑起來,露出唇邊亮閃閃的小失牙——嗬,一聽動靜就知道這些老鼠的個頭小不了,她可真是因禍得福,來對地方了!

    她磨磨牙,準備化情欲為食欲,暫時在這太倉中療傷。

    看守太倉的內侍正抱著貓兒曬太陽,看見嬤嬤領著黃輕鳳前來,立刻起身相迎:

    “嬤嬤您來了,咦,這就是您說的宮人黃氏?”

    “對,正是她,”嬤嬤笑嗬嗬道,將輕鳳拽到人前,“你瞧,人的確生得幹淨整齊吧?”

    那內侍上下打量了一下輕鳳,點點頭,卻又望著嬤嬤皺眉道:“好是好,隻是她一個嬌滴滴的姑娘,怎麽看守太倉呢?您是不知道裏頭的老鼠有多兇

    ,您瞧,昨天還把我的大花貓給咬傷了。”

    那肥胖的大花貓原本躺在內侍的懷裏,此刻懶懶瞟了輕鳳一眼,立刻“嗽”一聲竄出內侍的懷抱,一溜煙跑得沒影。監作嬤嬤“嗬嗬”笑了兩聲,才又對那內侍道:“放心,你別看這位黃氏嬌滴滴的,力氣大著呢。”

    輕鳳點點頭,生怕到手的肥缺沒了,笑眯眯地對那內侍道:“嬤嬤說得沒錯,而且我也不怕老鼠,正適合看守太倉。”

    像印證她的話似的,原本在太倉中窸窸窣窣作亂的老鼠,此刻競同時沒了聲息。

    內侍發現背後的太倉如臨神跡,不知何時竟已鴉雀無聲,不禁感動得淚流滿麵:“兩位說得是,黃氏就留在我這裏吧。”

    待得監作嬤嬤離開後,那內侍找迴了自己無端受驚正屁滾尿流的肥貓,與黃輕鳳客客氣氣地寒暄道:“我姓杜,是這太倉的監守,我手下還管著四個小黃門,嗯,看守太倉的神策軍也得給我幾分薄麵呢。你跟著我好好做事,如果幹得好,我就收你做我的對食。”

    輕鳳白他一眼,鄙夷道:“誰要做你的對食。”

    那杜內侍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害臊,於是放開貓一邊給它做魚飯,一邊悻悻咕噥著:“也罷,我們宦官娶妻都是要出身幹淨的宮女昵,你再漂亮,也是個犯婦……”

    輕鳳不理他無聊的話,閑在一旁看他用肥魚給貓拌飯,過了一會兒忍不住道:“你喂貓吃這麽好,它還旨抓老鼠嗎?”

    杜內侍瞅了輕鳳一眼,理直氣壯地迴答她:“不喂大花貓吃好一點,它哪有力氣抓老鼠呢?”

    分明是不喂它,它就一隻老鼠也抓不到,隻能餓死吧?輕鳳對杜內侍說的理由嗤之以鼻,相當鄙視地瞥了大花眯一眼,那肥貓立刻慚愧地低下頭去,弱弱地“喵”了一聲。

    這時就聽那杜內侍又輕聲哼唱起來:“碩鼠碩鼠,無食我黍……”

    輕鳳陪著這一人一貓守在倉外,耳朵一直留心著糧倉裏的動靜,著實心癢難耐,於是她忍不住又道:“咱們就這樣一直坐在這兒嗎?你怎麽不放貓去抓老鼠?”

    杜內侍攏了攏自己懷裏的貓,心有餘悸道:“你是不知道,這太倉的老鼠有多兇殘。”

    “你手下那些個小黃門呢?”輕鳳又問。

    杜內侍咧嘴笑道:“他們負責晚上值夜,白天太倉這兒能有什麽大事?”

    輕鳳聞言立即表態:“你也安排我值夜吧。”

    晚上千活符合她的作息習慣,並且要抓老鼠就得變迴原形,還是晚上行動利索點。

    杜內侍聞言立刻兩眼放光,求之不得地感歎道:“黃氏你真是太敬業了!我一直想找個人來與我換班呢!不如這樣吧,你今天晚上就上崗,嗯,你現在就可以先迴去養足精神嘛,晚上戌時再過來。”

    輕鳳聳聳肩,恭敬不如從命。

    這天晚上,輕鳳戌時便到太倉點卯,順便結識了一下自己的同仁。所謂晚上值夜,也不過是幾個人守在一間屋子裏打盹,輕鳳待到其他人都睡得熟了,便趁著夜深人靜時悄悄溜出了值夜的小屋,現出原形鑽進了太倉。

    她一進太倉,便在夜色中看見了滿坑滿穀的糧食,黑黢黢的倉庫裏悄無聲息,隻有微微的輕鳳吹拂著她的髭須。輕鳳鼻子一動,根本不需要用眼睛看,便傲然對著糧倉中喊道:“你們這些鼠輩,還躲什麽?都給姑奶奶我出來!”

    話音未落,就聽倉庫深處傳來“吱吱”兩聲,黑暗中亮起點點微光,正是那幫鼠子鼠孫們的眼睛。輕鳳嘴角一挑,在暗夜裏睜大了眼睛,饒有興味地看著數不清的大老鼠,正一隻咬著一隻的尾巴,從四麵八方列隊出來向她叩頭。

    “黃大仙娘娘在上,”隻見為首的老鼠頭目溜溜竄到輕鳳跟前,向她磕了個頭,畢恭畢敬道,“小子攜太倉鼠族給娘娘您磕頭,祝娘娘您仙壽恆昌!今次不知娘娘您大駕前來,未曾遠迎、失敬失敬。不過吾輩一向安分守己,從不到太倉外為非作歹,還請娘娘大發慈悲,莫要對小子們趕盡殺絕……”

    輕鳳垂頭看著那老鼠頭目,無精打采地點點頭,卻道:“我吃你們,不過是天道循環、順應自然而已,就像你們可以盡情享用這太倉中的糧食一樣。不過也請你們放心,我不會對你們趕盡殺絕,隻要你們少吃點他的糧食,我就少吃點你們——你們不知道,他是個多麽克勤克儉的好皇帝……”

    太倉鼠族們聞言,頓時哀鴻遍野,吱吱溜溜哭成一片。它們不知輕鳳是打哪兒來的太歲,隻知道從此太倉鼠族將永無寧日。雖說鬥不過黃大仙還可以逃走,可是它們祖祖輩輩皆定居於此,貪戀這裏糧秣豐足口腹無憂,想遷徙卻也舍不得,因此情願束手待斃,唯一的對策也隻有醉生夢死、加緊繁殖而已。

    掖庭宮的生活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去。

    偶爾王內侍也會來掖庭宮看望黃輕鳳,給她帶些香榧子或荔枝來打打牙祭。他痛惜地看著臉頰渾圓的輕鳳,嘴裏不住念叨

    著:“唆,想當初,內府局哪天不是拿這些金貴東西來供奉你?你如今犯了事淪落到這裏,一日三餐可還吃得慣?咦,我怎麽瞧你臉還圓了些?是不是餓腫了?”

    雖說掖庭宮裏一天三頓窩窩頭,可黃輕鳳卻滿不在乎——反正太倉裏的老鼠管夠,她現在因為三餐規律,又不再吃零食,加上捕獵老鼠增加了運動量,因此連日來反而筋骨強健,長胖了不少。

    於是她搖搖頭,乖巧地迴答王內侍:“沒什麽不習慣的,掖庭宮裏的日子也挺好的。”

    她的迴答被王內侍想當然地理解為口是心非、強顏歡笑,於是他又是欷歔又是扼腕,免不了迴去後向某人哭訴一番。

    可是對於輕鳳來說,掖庭宮裏的日子的確挺好的,雖然沒有李涵的日子,有時候難免會越過越糊塗。在她腦中,關於驪山狐巢的記憶,競比李涵的音容笑貌更先一步模糊掉了,有時候當她在糧倉中捕捉老鼠時,竟會一刹那產生種錯覺——仿佛她自己從未在驪山生活過,也從未修成過人身,她隻是一隻在太倉中長大的黃鼠狼,靠捕食老鼠為生。

    而有些時候,當輕鳳在堆積如山的糧食中上躥下跳捕獵老鼠時,她也會豪氣頓生,就仿佛自己是一個由李涵欽點,為他奔走沙場的女將軍!她會在咬住老鼠溫熱的脊背時,豪氣幹雲地屹立在穀堆頂端,心裏氣勢磅礴地傲然道:我要你做個衣食無憂飯來張口的天子,我要保護你的糧倉不被一隻老鼠染指,我要你看見黃粱飯,就想起我黃輕鳳……杜內侍的大花貓相當狗腿地縮在輕鳳身旁,瞳孔欽佩得縮成兩道豎線,一臉崇拜地望著她:“大仙娘娘,你好了不起……”

    輕鳳懶懶蔑視它一眼,下巴一揚,把半死不活的老鼠甩在它麵前,擲地有聲地吐出一句:“老鼠是這樣抓的,學著點。”

    火花貓立刻興奮地撲上去,仿佛這老鼠是自己抓到的,忙不迭叼在嘴裏去向杜內侍報喜,拿老鼠換肥魚。

    黃輕鳳也不理它,徑自坐在穀堆上嗅了嗅鼻子,忽然間聞見一股隱隱的黴味。於是心中一動,冒出句無病呻吟的唱詞:

    “四月梅正熟,輕寒乍暖淋風雨,一味含酸,似我心苦……”

    哎,沒想到轉眼之間,已經到了四月。輕鳳在心中喃喃念道:“我想去見見他,我得去見見他……”

    相思,就是那麽難熬的折磨,她既然已不堪忍受,又何必勉強自己去堅持?輕鳳隱著身子,飛也似的跑向大明宮。

    大明宮的風中帶著

    李涵的氣味,隨著距離的接近越來越濃,溫香和軟,熟悉得讓她想哭。從紫宸殿、延英殿,一直到他的寢宮太和殿,輕鳳氣喘籲籲,在飛身跳過半卷的簾櫳後,終於看見了那端坐的榻上,正在燈下批閱奏疏的人。

    她的唿吸頓時一窒,怦怦亂跳的心揪作一團,幾乎要蹦出她的嗓子眼。

    李涵、李涵,她的陛下……輕鳳悄悄從暗處靠近李涵,黑溜溜的眼珠緊緊盯著他,一眨都不眨。她貪戀地用目光描繪著他的眉眼他的唇,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明亮的宮燭燃過一半,李涵疲憊地擱下朱筆,靠在榻上支頤假寐。

    輕鳳心中一凜,趁著四下無人,大膽地跳上了李涵的桌案。她任由原形暴露在燭光下,伸出爪子撥弄著案上的奏疏,一不小心卻將卷成一束的奏疏噗嚕嚕碰散,嚇得她趕緊跳下桌案,迴頭看看李涵。

    這時候李涵已被輕鳳鬧出的動靜驚醒,他睜開雙眼,第一眼便看見了黃鼬模樣的輕鳳,於是驚訝地“咦”了一聲,坐起身來。跟著他又低頭檢查自己的桌案,發現奏疏已被打開,而案桌清亮的黑漆上,正印著幾枚淡淡的爪印。

    李涵不禁驚奇地輕歎一聲,又抬眼看了看殿中的黃鼬,發現她竟沒有逃走,於是望著她喃喃笑道:“難道你也在提醒我,要勤於政事嗎?”

    輕鳳歪著腦袋,不滿地對李涵甩了甩尾巴——才不是,我是要你別那麽辛苦,多多休息才好!

    不料李涵看著她這樣的反應,竟撲哧一下笑出了聲:“你竟衝我甩尾巴,看來我是猜對了。”

    輕鳳越發不滿,暗暗腹誹道:哪裏猜對了嘛,分明是越猜越遠。

    她見李涵又開始捧起奏疏批閱,不禁又是氣苦又是心疼,卻隻能乖乖陪在他身邊,看著他繼續辛9理政。這時宮燭輕輕爆響了一卜,結出朵並蒂燈花,水晶珠簾被微風吹得悠悠晃蕩,發出叩冰擊玉的清脆聲音。

    原本正在處理政事的李涵這時忽然抬起頭來,望著微微晃動的水晶簾,竟失神地沉默了許久。輕鳳也好奇地瞄了一眼水晶簾,不由得便想起自己與他那極盡風流的第一夜,臉上頓時燒得發熱,心裏卻又痛得發緊。

    不知道他看著這水晶簾,能不能想起自己呢?

    這時殿外忽然響起輕輕的腳步聲,輕鳳連忙躲到暗處,看著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原來卻是王內侍走了進來。他此番是專為李涵送來茶水與消夜,輕鳳眼尖地發現,那食案中盛放的竟是紅綾餅!

    刹那問許多迴憶湧上心頭,輕鳳不覺眼眶發熱。這時李涵也看見了紅綾餅,於是抬頭對王內侍淺笑道:“你今夜送這餅來,倒叫我想起一個人。”

    王內侍哪裏還記得這一段往事,因為這紅綾餅向都是賜給新科進士吃的,於是笑著問李涵道:“陛下是不是想起了今年的狀元郎?”

    李涵失笑,搖搖頭道:“哪裏是想起了狀元郎,不過我剛剛,倒是瞧見了一隻黃鼠狼。”

    王內侍聽李涵提起黃大仙,立刻瞠日道:“哎喲,怎麽太和殿也來了黃大仙?明天我就派人熏熏香,請它離開才好,也免得再驚擾陛下。”

    李涵笑著,端起陽羨茶淺啜了一口,才低聲喃喃道:“它並末驚擾我,倒是叫我想起了個人……”

    一個麵皮黃黃偏愛搽粉,生著一雙黑亮眼珠的女子。

    李涵說到此處,輕鳳再怎麽遲鈍,也知道他想的是自己。她沒料到李涵在將自己貶到掖庭宮之後,竟還能惦記她,不禁心裏又是歡喜又足悲苦。她躲在暗處望著他憂鬱的側臉,黝黑的眼珠不禁跟著濕潤,許久之後才怔怔感歎道:“為什麽我變作人的時候,你不聽我、不信我,我變作了黃鼠狼,你卻要這樣感歎呢?”

    罷了,反正她也不在乎,這一輩子,她不過是從自己漫長的生命中摘取一段來送他,用自己也許並不是最好的年華,來換他獨一無二的生年歲月,她還有什麽好抱怨的呢?

    輕鳳的榛子小臉隱在昏暗中,雙眼晶晶亮亮地笑起來……時光荏苒,三載寒暑彈指即逝。太和七年八月七日,李涵立長子李永為皇太子,發布了《立魯王永為皇太子詔>:

    “禮重承祧,義存繼體,思崇守器,必務建儲,王者所以固大本而貞萬國也。魯王永,溫仁寬明,聰敏孝愛,動合至性,居無放心。樂善承顏,曠度容眾。恭勤《詩》、《書》之教,率由忠願之風,懿茲徽猷,光我上嗣。朕纂奉寶位,丕寧聖圖,欽若舊章,用建儲二。

    爰俾主鬯,以率問安,統正龍樓之榮,昭宣甲觀之兆,宜膺茂典,允屬元良。可冊為皇太子,仍令所司擇日,備禮冊命……”

    在一片朗朗的稱功頌德聲中,李涵正式冊立了自己的繼承人,並大赦天下,放還掖庭宮中的部分宮女。這一天直到傍晚杜內侍來與輕鳳告別時,她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在返鄉的宮女名單之中。

    杜內侍淚眼汪汪地抱著大花貓,問怔怔發呆的輕鳳道:“名單上說,你的家鄉在浙東國,這是

    個什麽地方?”

    輕鳳無法迴答他,隻低頭笑了一下。

    八月的夜晚並不算涼,仲秋的禦花園裏仍是花木扶疏,一片促織低鳴。輕鳳穿行在飛花迷霧之中,想去太和殿看看李涵,腳步卻偏又踽踽涼涼邁不開。

    “那名單是他定下的吧?就算不是,也是他核準過的……”她哀怨地望著太和殿黑黝黝的輪廓,目光中滿是委屈,“為什麽要趕我走呢?”

    是不是三年時間對他來說太長,已經長到將她忘記了?

    可恨她原本還指望,可以等到李涵迴心轉意的一天,自己能夠再迴到他的身邊呢……可如今他竟攆她出宮,從此除了相忘於江湖,她還能用什麽理由以人的模樣與他相見?總不能當真在太倉中抓一輩子老鼠,一輩子隻能以黃鼠狼的樣子來陪他吧?

    輕鳳心煩意亂地抓了一把木樨花,揉著那馥鬱香濃的碎金泄恨。

    罷了,不如走一步看一步。輕鳳暗自囁嚅著,咬咬牙迴掖庭宮收拾包袱。

    “先去終南山看看飛鸞,順道遊山玩水,才不去想你!”輕鳳賭氣收拾著寒酸的包袱,動作相當粗魯。皇宮中的女人就是這樣悲哀,金銀細軟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她離開了紫蘭殿,那些原本屬於她的衣裳首飾自然就會封存,留待送給下一個女人。

    就像此刻,她的包袱裏除了幾套樸素的衣裳,什麽都沒有。輕鳳撅著嘴想,雖然她是妖精根本不用在乎這些,可是……她好歹也是個有虛榮心的女人呀!如何在宮中這些年,一點甜頭都沒賺到呢?真是虧大了!

    輕鳳恨恨抖了一下包袱,這時卻意外地聽見一聲輕響,她微微一怔,把手伸進包袱裏摸了一會兒,竟掏出兩隻小瓶來。

    一隻白瓷瓜棱瓶,一隻碧玉雕的膽瓶;一瓶千日醉,一瓶生子丹。

    輕鳳看著手中兩隻藥瓶,目光瞬間柔和下來,她輕輕摩挲著藥瓶溫潤的表麵,迴想起送她這兩樣寶貝的一隻狐和一個人,心裏便淌過一陣暖流。

    這一晃三年過去,卻發現原來留給自己珍貴紀念的,並不是他。

    輕鳳目光轉黯,眼中緩緩溢出淚水,一滴滴落在她的掌心。這時候寒素的門扉似乎被風吹動,發出“吱呀”一聲響,輕鳳不經意地迴過頭去,卻在淚光朦朧之中,看見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她吃驚得說不出話來,隻能眼睜睜看著李湧脫下黑色的鬥篷,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麵前。

    “原來三年來,你就住在這

    裏,和我想的不大一樣,”李涵輕聲開口打破沉默,低頭看著淚眼汪汪的輕鳳,不禁微笑起來,“你就要走了,我來看看你。”

    他伸手撫上輕鳳的鬢發,滿是寵溺地摩挲了一下,親昵得仿佛他與輕鳳之間,根本沒有這三年的蹉跎。輕鳳心中一酸,眼淚不覺湧得更兇,她有些驚疑地凝視著李涵,哽咽道:“你知道我要走了?”

    “怎麽可能不知道。”李涵又是一笑,在輕鳳身旁坐下。

    李涵這話讓輕鳳不禁有些惱火,她抽噎了一下,吸吸鼻子低聲問:“為什麽要攆我出宮?你都把我攆到掖庭了,還不夠嗎?”

    李涵聞言,原本溫和的目光更是柔得像水一般,低聲對輕鳳道:“離開這裏不好嗎?難道你還想一直被禁閉在這裏,日複一日地做活?”

    輕鳳皺起眉,低下頭不滿地咕噥道:“是你將我禁閉在這裏的,現在放我走的是你,來看我的也是你……你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昵?”

    她咕噥完,才忽然想起自從李涵進屋以後,自己一直沒有對他用敬稱。心下不由得一驚,紅著臉囁嚅道:“哎,陛下,臣妾無禮了……”

    “沒事,這樣挺好。”李涵握住輕鳳的手,繼續道,“以後你出了宮,與我就是形同陌路,何必再用敬稱?何況這些年我對你並不好,你不敬我也是應該的。”

    “陛下,您為何這樣說,”輕鳳因為李涵的話,眼睛又紅起來,“還是您心裏有什麽事?您忽然冊立太子、大赦天下,緊跟著就遣出宮女,要我還鄉,您……您是不是有什麽打算?”

    若不是李涵今天來看她,輕鳳也不會做如此想,可現在李涵口中說的話,字字句句都像與她訣別。如果他對自己無心,又何必做出此刻這般姿態;可若是他對自己有心,那麽……輕鳳忽然撲在李涵身上,摟住他的脖子低喊道:“陛下,陛下,你舍不得我,對不對?”

    他對自己是有心的,所以才會一次次疏離她,又一次次迴頭。

    她想起李涵曾經告訴自己,並不是每個弄權失敗的妃嬪都會死,除了倚仗外戚,還有一個原因當時他並沒有說出口;如今她終於想明白,那第二個原因正是君主的寵愛——他愛那個女子,所以即便知她罪不容赦,仍要保她不死!

    輕鳳情不自禁地哽咽起來,伏在李涵肩頭哭道:“陛下,你若對我有心,就別再讓我離開。”

    “傻瓜……”李涵伸手撫摸著輕鳳的頭發,困她的深情而動容,眼中雖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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