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後,神策軍都虞侯豆盧著告發尚書右丞宋申錫包藏禍心、圖謀不軌,勾結內廷宦官花無歡,妄圖篡奪天子之位,擁立漳王稱帝。豆盧著隨同奏疏出具了花無歡裏通外臣的書信,並以封鎖消息為由,奏請避開大理寺與禦史台,直接由內獄審理查辦,即刻派遣神策軍搜查尚書府。

    這道猝不及防的奏疏令李涵措手不及,他有心迴護宋申錫,本想拖延些時日調查出真相,然而此時神策軍中尉王守澄竟也出頭,再度奏請搜查尚書府,他位高權重,這一近似逼宮的手段迫使李涵不得不就範,王守澄立刻派出麾下的神策飛龍軍抄檢了尚書府,結果理所當然地,他搜出了漳王的親筆信。

    王守澄本想趁機先斬後奏,立刻調撥兩百名神策軍騎兵抄滅宋申錫滿門,可惜他麾下的一名飛龍使認為此舉不妥——沒有天子詔書就血洗尚書府,隻會引發京城不必要的恐慌,屆時難免會給有心人以可乘之機,不如先請聖上召集各省宰相入宮商議,定奪了宋申錫的罪名後再行事。王守澄深知如今有多股力量在暗處覬覦,他素來是趁亂發家的班頭,當然深諳此道,因此才聽取了麾下的勸諫,悻悻罷手。

    而此時大明宮中,李涵擔心王守澄察覺自己與宋申錫的關係匪淺,不敢輕舉妄動。王守澄在搜查完宋府之後,帶著搜獲的漳王親筆信來見李涵,向他奏請即刻召集各省宰相入宮,以定奪宋申錫的罪名。李涵麵對王守澄呈上的物證,迫於形勢所逼,隻好應允他的奏請。

    這一天恰好是旬休日,李涵火速派遣中使出宮,召命各省宰相前往中書東門集合。一直在儀門外等待消息的宋申錫,看見了中使出宮召請宰相的人馬,慌忙向他們打聽宮中情況。

    “聖上今日可是要召見各省宰相?”宋申錫此刻急著想找到一個麵聖的機會,滿懷希望地向中使道,“下官如今是戴罪之身,不知宮中聖意如何,想艦顏請大人明示。”

    那中使也知道天子素來對宋申錫青眼有加,所以這一次不無遺憾地迴答他:“宋大人,今日聖上賜下的詔書中,並沒有您的名字。”

    宋申錫一聽此言,便知道自己的罪名已被坐實,他也清楚天子此刻被閹黨控製,不可能為自己伸張正義,可心中仍不免悲愴失望、百感交集——他與聖上君臣一心、同謀大舉,本指望能在暗中打擊閹黨清除宿弊,不想今日卻遭好賊陷害,不但前功盡棄,連麵聖自陳的機會都沒有!如今他一人含冤獲罪也就罷了,隻是今後朝中奸佞橫行,到底何時才能將閹禍鏟除,還大唐王朝一

    片海晏河清昵?宋申錫想到此處不禁愴然淚下,他長歎幾聲,舉起手中的象牙笏板,遙遙望著延英殿的方向叩拜了三次,孤身黯然離退。

    而此時此刻,輕鳳正隱著身子,站在高高的儀門上往下望。她心情複雜地俯瞰著宋申錫的背影,喃喃自語道:“對不起啦,我知道你是個忠臣,我也是迫不得已……”

    雖然犧牲掉他會讓李涵痛心,但至少還能除去花無歡與漳王,輕鳳暗暗在心裏為自己開脫,畢竟事已至此,她已經沒有反悔的餘地了。

    各省宰相已陸續在中書東門前集合,中使不敢耽擱,迅速引他們前往延英殿麵聖。輕鳳也隱著身子跟在宰相隊伍之後,想聽昕他們會怎樣議論宋申錫的事。

    各省宰相在抵達延英殿拜見過李涵之後,李涵便將王守澄所奏之事告知群臣,並出示了從宋府搜出的信函。大臣們聞訊驚駭不已,各自在殿中麵麵相覷,不敢出聲。

    李涵麵無表情地坐在禦榻上,看著群臣神色各異卻沒人敢為宋申錫仗義直言,內心暗暗焦灼。於是他隻能無奈地開口道:“我已命神策軍王中尉逮捕都虞侯告發的官員,包括漳王的內侍晏敬則,宮闈局少監花無歡,以及宋申錫的親事王師文等人,由神策獄負責審理此案。又因此事非同小可,我欲擬旨將宋申錫罷為右庶子,將他收入神策獄問審,眾卿以為如何?”

    大臣們早已知道宋申錫是遭王守澄構陷,隻是如今自己身處的皇城,裏裏外外都包圍著王守澄的神策軍,又有誰敢不要項上人頭,為宋申錫喊一句冤?

    眾位大臣明哲保身的態度令李涵失望透頂。所謂文修武各,才是國家興盛之道,殿上諸臣都是大唐一時之秀,競不約而同地在閹黨淫威下懾服,怎叫他不心灰意冷?

    罷了,他自己身為一國之君,不也一樣懦弱。就如同此刻,他礙於王守澄的勢力,眼看宋申錫獲罪卻不能出手解救,這般上行下效,叉能怨得了誰?李涵的目光漸漸灰暗下去,最終他隻能麵對一幹無為的宰相們,沉聲道:“既然眾卿沒有異議,此事就按我說的辦吧。”

    他看著臣下們陸續退出延英殿,蒼白陰沉的臉色似乎是因宋申錫謀逆所致,看得一旁輕鳳好不心疼。這時守在李涵身邊的王內侍見他麵色不好,便躬身在他耳邊悄聲道:“望陛下以龍體為重,切勿太過憂心,不如迴內苑散散心如何?”

    李涵隻聽見王內侍在自己耳邊說話,好半天才迴過神來了點了點頭。輕鳳慌忙也跟在李涵身後起身,隨著他一路

    走入後宮。

    此時正是初春時節,大明宮中春意初露,淺草如煙。李涵沿著太液池一路默默行走,根本無心欣賞景色,而追隨在他身後的宮人,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出。輕鳳心裏正暗自猶豫,要不要裝作踏青,現身與李涵碰個麵時,卻驀然發現李涵散步的路線十分不對勁。

    輕鳳皺起眉仔細一琢磨,立刻傻眼——哎呀呀!他他他,竟是往紫蘭殿去的!

    她頓時心跳如擂鼓,慌忙一陣風似的超越過禦駕,趕迴自己的宮殿。進殿後她風風火火地現出身形,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儀容,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就聽見王內侍在殿外唱禮道:“聖上駕到——”

    “臣妾見過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輕鳳遠遠地便朝李涵跪下,低眉順眼地向他行禮,竟有些心虛地不敢抬頭。

    “愛妃平身吧。”緩緩走進紫蘭殿的李涵無精打采,隻隨意環視了一眼四周,便在榻上坐下。

    王內侍立刻識趣地領著宮人們退下,一時紫蘭殿中隻剩下李涵和輕鳳兩個人,微妙的氣氛在靜謐中悄悄湧動。輕鳳有些緊張,僵著臉嗬嗬幹笑了兩聲,打破沉默:“陛下……您怎麽忽然來了?”

    這個問題問得既心虛又無聊,李涵沒有迴答,而是徑自對輕鳳道:“來,到我這裏來。”

    若換作以往,輕鳳聽了這句話一定樂得臉紅心跳,可惜此刻她心裏有鬼,隻能戰戰兢兢上前跪在李涵的膝f,乖順地仰起臉來輕聲道:“陛下……”

    “你是對的。”李涵低頭凝視著輕鳳的雙眼,突兀地開口。他的目光是那樣深邃哀戚,一瞬間險些讓輕鳳以為自己己被看穿,而他也理解了她的苦衷,原宥了她陷害宋尚書的罪。

    可惜那不過是輕鳳的幻覺罷了。隻見李涵又伸手撫了撫她微亂的鬢發,低聲往下道:“你是對的,閹黨之害,不得不除、不得不除……”

    “陛下,”輕鳳聞言長跪在地上,伸手握住李涵的手掌,將臉頰偎在他掌心蹭了蹭,“陛下您放寬心,一切都會好的。”

    李涵笑了笑,看著跪在自己麵前一臉焦急的美人,內心竟意外地得到了安慰。雖然身在後宮的她並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麽,可她竟總能在第一刻理解自己;而自己同樣也能讀懂她的心意,並因此嚐到非同尋常的喜悅,所以每當煩悶無可排解時,他總會想要見見她。這樣的感覺,就叫心有靈犀吧?

    她並非後宮最出眾的美人,而自己也並非被她的

    美貌所吸引,也許初見時隻因她靈動的眼珠而悸動,然後他留了心,在之後的時光裏享受她蓬勃的生命力與愛,他在不知不覺中沉醉,悄悄種下天長地久……這樣的女子對他而言,是深宮中別樣的意義。

    哪怕就是為了眼前這個女子,他也該鼓起勇氣,再努力_一次。今日的挫敗,不過是之前的努力白費了而已,怎可以就此消沉,愧對李唐的先祖英靈?當年他的先祖開辟李唐江山,是如何雄姿英發的氣概,他的血液裏同樣該繼承這份堅韌,在逆境中支撐他百折不迴。

    這樣一想便豁然開朗,李涵牽起輕鳳的手,將她輕輕擁入自己懷中,然後吻了吻她的鬢發,悄聲道:“我的確遇到一個難題,但這事不該惹你發愁,別再皺眉了。”

    輕鳳聞言鬆開眉頭,羞得臉發燒,暈乎乎囁嚅道:“陛下的煩心事,就是臣妾的煩心事。難道臣妾不該……不該為您分憂解勞嗎?”

    李涵聽了輕鳳一派天真的活,不覺失笑:“我尚且辦不到的事,你如何能辦得到?

    你呀,隻要在這紫蘭殿裏無憂無慮地生活,就足夠了。”

    不,或者並不足夠——也許她還應該給他添個孩子,生著嫩嫩的小臉和黑溜溜的眼珠,像某種小動物一樣活潑和機靈。李涵這樣想著,腦中有片刻失神。

    “哎,可是陛下悠難道忘了,臣妾曾幫您尋到過玉璽昵,”輕鳳在李涵懷中微微掙動了一下,好認真與他對視,“為陛下分憂解勞,是臣妾最想做的事。”

    “是嗎?”李涵微微笑了笑,雖然臉上並沒有太多表情,雙眼中的神采卻已恢複了不少,“那麽,現在就勞愛妃你……替我分憂解勞吧……”

    哎,不對啦……輕鳳瞪大雙眼,在李涵的氣息中掙紮著想,她分明有壯誌未酬,替人分憂解勞哪是這、這樣的?李涵他誤會自己啦!可是……可是管他昵?她真是很辛苦才盼來這一刻,能與他重歸於好呢!

    事發幾日之內,被收入神策獄的漳王內侍晏敬則等人,因熬不過嚴刑逼供的折磨,招認了宋申錫曾經派他的親事王師文聯絡漳王,暗中圖謀他日之變。

    如此來,宋申錫罪名坐實,等待他的將是誅滅九族之禍。李涵終究不忍心令宋申錫遭此慘禍,於是再次召集朝中大臣,在延英殿中商議此事。這一次他暗中傳口諭給朝中幾位與柬申錫有舊交的大臣,暗示此事尚有斡旋的餘地。於是包括左常侍、給事中、諫議大夫和補闕在內的多位大臣當堂上疏,奏請將宋申錫一案發還

    大理寺重審。

    如此一來困局便有了轉機,李涵在禦座上眉頭一鬆,打算相機行事,迴護宋申錫。

    這時大理寺卿王正雅也從群臣中出列,向李涵奏請道:“陛下,宋申錫勾結漳王,圖謀不軌,實乃罪不容赦。然則漳王乃穆宗之子、陛下幼弟,宋申錫又位極人臣、親黨眾多,此案牽連甚廣,完全交付內廷神策獄審理,似有不妥;還請陛下恩準,將此案交由大理寺審理核實,以正視聽。”

    這話正中李涵下懷,他不動聲色地聽完王正雅的奏請,卻蹙眉道:“隻是那晏敬則已在神策獄中招認罪狀,鐵證如山,宋申錫已是死罪難免,眾卿又能奈何?”

    這時左常侍崔玄亮從群臣中出列,向李涵叩首懇請道:“陛下,自古獄訟之事,當熟思審處。殺一匹夫,猶不可不慎重,何況宋公乃當朝宰相,豈能任由神策軍中一人告發,又聽憑該軍中私獄收審定罪?此案事關重大,還當由大理寺與刑部、禦史台三司會審,望陛下三思!”

    李涵聞言心中暗喜,裝作仔細思考了左常侍的奏請之後,才道:“愛卿所言有理,待我擬旨命神策獄暫緩問審便是,另外此案的確不可不慎重,明日我會再與各省宰相一同決議。”

    這番話當然被端坐在堂中,隱著身子的輕鳳聽見。於是當天夜裏.她便潛入神策軍北衙,將這番話一字不落地複述給王守澄聽,末了又對他道:“實話不瞞大人,前日我侍奉聖上時,就知道他為宋申錫的事生了好大的氣,這兩天大臣們也在拚命上疏給聖上,要求將這案子發還給大理寺重審呢。我看咱們還是見好就收,就此罷手吧,也免得這案子真的被發還重審,牽連出我們來反倒不好了。”

    王守澄昕了這話,頗有些不情願地反駁輕鳳:“昭儀娘娘您現在才動惻隱之心,怕是為時已晚吧。如今那些人在我的神策獄中,都已服罪畫押供認不諱,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老身又能有什麽辦法?難道還要老身承認自己是嚴刑逼供,推翻原供不成?”

    “話也不是這樣說,”輕鳳望著王守澄,甜絲絲地笑道,“不如這樣吧,大人您去做個好人,奏請聖上不要處決漳王和宋申錫,隻判他們個謫貶流放。您這樣順水做個人情,將姿態擺放出來,將來別人縱使疑心,也懷疑不到你我的頭上。”

    王守澄聽了輕鳳的話,半天沒言語,最後才氣哼哼地應道:“罷了罷了,老身一向是以大局為重,聖上若是有心要饒他一命,老身豈會阻攔?”

    輕鳳聞言竊喜,心想

    如果宋申錫不死隻是流放的話,李涵將來還有提拔重用他的機會,也算是自己將功補過了。

    翌日,各省宰相果然再次雲集延英殿,這一次大家的態度比之前積極了許多。大概也是因為已經揣度到聖意,大家為宋申錫求起情來,一個賽一個的言辭懇切,連輕鳳都被感動得熱血沸騰起來。這時又聽兵部尚書牛僧孺道:“做人臣子,官最高不過宰相,而宋申錫身為宰相,假使真的如都虞侯豆盧著所奏,他擁立漳王別有所圖的話,他又能得到什麽呢?宋申錫還不至於這般糊塗。”

    李涵聽了牛僧孺所奏,深以為然地點頭道:“愛卿所言極是。”

    就在這時,王守澄的奏疏也被送進了延英殿,奏請天子懷柔天下,豁免宋申錫死罪,隻進行貶黜。李涵很意外王守澄竟會讓步,於是他順應眾人之意,免除了漳王與宋申錫的死罪,將漳王李湊貶為巢縣公、宋申錫貶為開州司馬;而晏敬則、花無歡及原先侍奉漳王的一批宮人,皆被處以流刑或放還原籍。

    詔書《貶宋申錫開州司馬製》敕日:“正議大夫新授太子右庶子上柱國賜紫金魚袋宋申錫,頃由藝文,擢處近密,謂能潔己,可以佐時。遂越常資,超外大任,自參樞務,驟易寒暄。嘉謀蔑聞,醜跡斯露,致茲獄訴,實駭朝聽。俾窮根本,亦對詞稱,以左驗之間,有所漏網,正刑之際,姑示寬恩。嗚唿!朕自君臨,推誠宰輔,常務仁恕,以保和平。豈意魚水之期,翻貽吳越之慮,撫事興歎,中宵耿然。是用重難,親臨鞫問,謀及耆德,遍於名卿。庶其盡忠,頗為審克,屈茲彝憲,俾佐遐藩。凡百具寮,宜知朕意。”

    而興慶宮花萼樓中,服侍漳王長大的杜秋娘也已被削籍為民,遣返故鄉,不日即將動身。

    她近來並未被翠凰附身,精神卻仍是恍恍惚惚,理不清眼下的情景——也難怪她如墜霧裏,近一年來她總是活在半夢半醒之間,這兩天乍然清醒過來,卻要麵對周遭天翻地覆的變化。先是她的漳王被人告發與宋申錫勾結謀反,然後花無歡被收入神策獄大牢,她和許多服侍漳王的宮人也一起被神策軍收審——雖說她從前一直與外界秘密謀立漳王,但眼下的情況她卻一無所知,這叫她又如何能認罪呢?

    所幸沒過多久,她就被宦官從神策獄中放了出來,並沒有受到多少迫害。然而這時她的漳王已被貶為巢縣公,她自己也將被遣迴故鄉金陵……過去多少年苦心經營的一切,競在她還沒迴過神時,就已土崩瓦解於眼前。

    她始終想不通,在自己昏

    昏沉沉的日子裏,到底都發生了什麽?

    “無歡,你是不是瞞著我,擅自去結交了宋申錫?”杜秋娘蹙著眉問花無歡,當這個素來對她忠心不二的內侍又來到她身邊時,她終於忍不住問。

    這些日子受盡嚴刑折磨的花無歡,此刻根本無法迴答杜秋娘,他甚至覺得,杜秋娘信口提出的這個問題,比神策獄中的逼供更令他牙關發緊——原來自己,是這樣輕易就可以被懷疑的人。

    他冰冷的眼眸深處,難免湧出一股失望。在剛剛被放出神策獄遍體鱗傷的現在,在即將被遣出京城前路茫茫的現在,在時刻擔心她的安危所以一獲自由就急忙趕來的現在,他怎麽可能不覺得失望?

    等不到花無歡迴答的杜秋娘,這時卻忽然自言自語地改口道:“唉,不對,這定然還是那老匹夫王守澄的陰謀——宋申錫那裏搜出的是漳王的信,漳王他素來乖巧,什麽事都不會瞞著我……”

    “秋妃,您這幾日,過得可好?”花無歡聽到這裏忽然啞聲問,其實內心卻近乎焦渴地想知道,她這些日子有沒有被附身。

    從他去找王守澄密談的那一晚開始,那隻狐妖就憑空消失了,盡管他從沒表示過在意她的去留,卻也無法漠視她的不告而別。尤其是與秋妃話不投機的此刻,他竟越發在意那隻狐妖的去向,想知道在自己被捕下獄的日子裏,她有沒有悄悄迴來過。

    原來他終究還是自私的,當度在意的人令自己灰心失望,就情不自禁地掛念起在意自己的人。又或者正是因為有了她,才令他終於感覺到,漫漫洪荒中獨自堅持的疲憊。

    “哦,我過得很好,”這時杜秋娘望著沉默的花無歡,淺笑著迴答道,“其實說來也怪,這些日子我被關押在神策獄裏,神智倒是比從前清明了許多,你說會不會足花萼樓裏有什麽與我犯衝,才讓我這樣精力不濟?”

    “犯衝之說純屬妄談,秋妃您多心了。”花無歡看著兀自在那裏猜測的杜秋娘,卻沒有開口告訴她真相。因為心頭似乎有隱隱的不安,他直覺一旦對秋妃吐露出實情,那隻狐妖就再也不能迴來了。

    這一天是庚申日,夜裏永道士守庚申,在廂房中冥思打坐,卻一不小心打起了瞌睡。所謂守庚申,不過是道士修行的一門功課,意在防範能記人過失的三屍蟲,在庚申日這夜乘人入睡時,飛到天上向玉皇大帝匯報這人的壞話。故而這夜修道的人都會熬通宵不睡,也就是守庚申。

    雖說永道士一向作惡多端罄竹難書,不過

    像他這樣天賦異稟的奇才,又何須如此拘泥於教條呢?所以當他在打坐中感覺到睡意時,便即刻從善如流地放任自己昏睡過去,直到四更天時才心滿意足地醒來。

    隻是當他睜開眼時,就發現一直係在床榻下的金絲羅網已被咬破了一個洞,而原本被束縛在網中的青狐,這會兒已是消失得無影無蹤。

    嗯,看來自己昏睡過去,難保不是那小狐狸對自己下了瞌睡蟲,永道士為自己的偷懶找了個理直氣壯的好理由。

    “嘖嘖嘖,竟這樣掙脫我的金絲羅網,這小狐狸真是不要命呢,”永道士忍不住嗤笑了一聲,戲謔的日光中競閃現出一點欽佩的神色來,“我這金絲羅網可不是鬧著玩的,她這樣強自掙脫,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了,真是自作自受。”

    驪山怎麽盡出些這樣的怪胎呢?永道士十分費解,汕笑著躺迴榻上,枕肱而眠。

    拂曉之際,被李涵下旨流放或還鄉的宮人已在神策軍的監視下,列隊走出了長安城。這群被皇權放逐的人無不神情沮喪、暗暗飲泣——他們或是被閹割的男人,或是錯過了嫁齡的女子,離開了棲身多年的皇宮,又能去哪裏繼續自己已然畸形的人生?

    出了宮,未來隻有一條死路可走,怎能不讓人摧心剖肝。花無歡默默陪在杜秋娘身邊,與另幾名內侍一同扛著行李,雖然已不複當日行走宮中時叱吒風雲的風光,可通身逼人的冷冽光彩,卻沒有減損半分。

    負責隨行監督的神策軍侍衛們當然知道花無歡是有來頭的人,哪怕他如今虎落平陽,也不敢大意怠慢,所以由著他們落在隊伍後麵慢慢地走,並不出言嗬斥。

    這一天的天色陰霾,幾乎看不見朝陽,不時有牛毛細雨落在人肩頭,卻又沾不濕衣裳。這樣的好雨時節,太容易勾起惆悵的春思,令離人在柳下垂淚,將神魂迷失在古道外的萋萋芳草之中。

    花無歡冷冷目視著前方,遊絲般的春雨將他蒼白的臉打得濕潤,左眼下藍色的淚痣令他看卜去,竟顯出一絲至剛易折的脆弱。這時他忽然在冰涼的春風中嗅山一點熟悉的氣味,然後在他麵前,淒迷的郊野春色中出現了一道青色的人影,那人影風鬟霧鬢、臉色慘白,虛弱得幾乎在隨著清風虛晃,卻難掩一身殊倫的豔色。

    花無歡隻見過翠凰的真身一次,但是他一眼就知道,足她迴來了。他隨著流放的隊伍向前走,一步一步接近她,隨行的其他人似乎都無法看見這道身影,皆是垂頭喪氣地越過了翠凰,隻有花無歡走到近前真真切切

    地看見她,以及她嘴角凝著的血痕。

    他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望著她低聲道:“你來了,怎麽受的傷?”

    翠凰默默看著花無歡,並不開口——這是他第一次將她放入眼中,真正地與她說話。僅僅是因為這般,連日來遭受的折磨和委屈便盡數湧上心頭,堵得她喉頭哽咽,隻想痛哭一場。

    然而她不能這樣放任情緒,因為她無法知道花無歡是否在意自己——不計後果地掙脫羅網,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元氣,此刻她已經虛弱得隻夠現身於花無歡麵前,連返迴杜秋娘的身體都做不到。

    這樣的自己,隻怕他會更加厭惡吧;然而即便是這樣,在算出他有牢獄之災時,她仍是拚盡全力鑽破了羅網,隻想趕來會他一場。可惜自己終究是遲了一步,待到與他再會時,京城中的遊戲已經結束了。

    花無歡將翠凰的沉默看在眼中,終於意識到自己即將與她訣別——離開了皇城帝都,所有斑斕綺麗的幻彩,從此都會悉數消失了吧?也許將來當他走到人生末路,在迴憶宮中歲月時,自己還會記得她。一人一妖就這樣在芳草古道中相對而視,直到最後仍不能心意相通。

    這時花無歡的駐足卻引起了杜秋娘的注意。雖然她看不見翠凰,卻對花無歡失神的模樣感到不安,於是她折迴了幾步,望著花無歡輕聲催促道:“無歡,你怎麽停下了?”

    花無歡怔忡迴神,察覺到自己在杜秋娘麵前失態,慌忙迎向她俯首道:“卑職隻是一時失神,倒叫秋妃您擔心了。”

    說罷他低頭小心翼翼地扶住杜秋娘的手腕,亦步亦趨地陪在她身側,繼續向前走。翠凰看著花無歡與杜秋娘相攜離去的背影,隻覺得心中茫茫一片虛空,再沒有一絲波瀾。

    他到底還是選擇了她……自己早該醒悟的。

    她低下頭,轉身背對那一幕傷心畫卷,獨自踽踽離去。她無力騰雲駕霧,也沒有隱去身形,僅是像個凡人一般緩緩行走,任雨絲穿過她的身子,在她腳下的淺革上打出一層青色的雨氣。

    當花無歡迴過頭時,他仍舊能望見翠凰獨行的背影。於是他又轉過頭,在理不清自己心緒時,低聲問身旁的杜秋娘:“秋妃,您打算往哪裏去呢?”

    “往我的故鄉金陵,雖然我十五歲就離開了那裏,但是那裏的花樹美景,我都還記得,”秋妃神思恍惚地笑答,仿佛在迴憶著故土風光,卻又轉而問道,“可是無歡,你又打算往哪裏去呢?說起來我們被放還原籍,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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