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道士躺在華陽觀的廂房裏,悠哉遊哉地掀起袖子,從中取出了一張紙做的娃娃。他吊梢的鳳眼微微眯起來,看著那娃娃心口紮出的針眼,不禁笑著一彈響指,下一刻指間便多出了一根銀針。

    跟著他舒服地架起二郎腿,拈起銀針往紙娃娃的眉心刺去。

    單薄的紙娃娃一挨上銀針,立刻撲簌簌急顫起來,就在針尖將要刺進紙娃娃眉心的時刻,永道士的眼前卻倏然滑過一道赤紅色的流光,晃得他兩眼一花。他急忙翻身坐起,下一刻才意識到自己手中的紙人已不翼而飛,而手背上卻留下幾道小獸利爪的劃痕,正往外微微滲著血珠。

    “嗬,小畜生,”永道士笑著舔了舔手背上的傷口,盯著那隻縮在廂房角落裏瑟瑟發抖、渾身戒備的黃鼠狼,兩眼乜斜著低聲道,“忘了我告誡過你什麽嗎?”

    小小的黃鼠狼身上已被銀針劃傷,兩隻黑眼睛裏盈滿了恐懼,嘴中卻叼著紙人不肯鬆口。它弓起身子,渾身蓬鬆的紅毛森然倒豎著,心知眼前這邪惡的道士不會放過自己。

    可是能有什麽辦法呢?死到臨頭的時刻,它仍是叼著紙人認命地想——誰叫他是自己的真命天子呢?所以他的兒子,她也得救到底!

    永道士有點好笑地看著輕鳳落入自己的掌控,在法力強大的壓迫下扭曲了四肢、徒勞掙紮直至口吐血沫,一股與其說是惻隱、倒不如說是頑劣的壞心頓時油然而生。

    於是他撐著下巴、歪著腦袋,徑自歪在臥榻上與輕鳳打商量,假惺惺地提議道:“這樣吧,隻要你鬆口,我就饒過你,如何?”

    小小的黃鼬齜了齜牙,這時血沫從它的牙縫裏湧出來,漸漸浸透了紙做的娃娃。它像是不甘心似的伸出利爪,望空恨恨撓了兩下,卻自始至終不肯鬆口。

    它的倔強令永道士挑起眉,明亮的雙眼中微微透出點意外。這時廂房中沉悶凝滯的空氣裏,竟輕輕爆響了骨頭斷裂的聲音,就好像千裏暮野之外,有人在遙遠的山村裏點燃了爆竹。輕鳳兩眼一黑便失去了知覺,鮮血從她的嘴角滴滴答答落下來,卻半浮在空中並不落地。

    永道士凝視著輕鳳扭曲變形的身體,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道:“癡情成這樣,倒不知是可憐還是可笑了。”

    說著他便上前伸出手去,想把紙人從輕鳳口中奪迴來,不料手指剛觸碰到紙人,前一刻還奄奄一息的黃鼠狼竟霍然睜開雙眼,尖銳的利爪再一次狠狠劃向永道士的手背。永道士猝不及防,縮手的同時幹脆一彈

    響指,很是惱火地再度用法力桎梏住輕鳳。

    “找死嗎……”他恨恨自語,重新拽住紙人扯了幾下,卻仍舊沒能把它從輕鳳口中奪出來,這多少使他對眼前這隻不堪一擊的黃鼠狼,有了點刮目相看的意思。

    被刮目相看的輕鳳此刻雙目緊閉、渾身癱軟著,血淋淋的前爪卻仍舊使足了力氣,搭在永道士的手背上軟軟滑過,一道鮮紅色的印跡就這樣落在了他的手背上,看得他忍不住翹起唇角笑起來。

    “可憐的小東西,倒是個硬骨頭。”永道士終於將沾血的紙人奪迴手中,於是憐憫地看著眼前被分筋錯骨的孱弱小獸,有那麽一會兒功夫,他的目光從訝然到沉靜,竟漸漸地柔軟起來。

    終於,他再度一彈響指,浮在空中的血珠竟又漂移起來,蜂擁著鑽迴了輕鳳毫無生機的身子。錯位和斷裂的骨骼陸續被移迴原位,重新密合生長;平穩的唿吸拂過她小嘴上的髭須,讓她覆著赤紅色皮毛的柔軟腹部再次起伏起來。

    “真是個可憐的小東西……”永道士斜睨著昏沉沉的輕鳳,淺笑著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這時候他低下頭,才發現落在自己手背上的血痕,竟沒有隨著方才的法術消失。這小小的一點意外在他心頭落下點錯愕,竟微微發著癢。於是他索性將這毫不起眼的黃鼬拎起來,細細端詳,順帶自我反省。

    “真是咄咄怪事!”永道士如此斷言自己此刻反常的狀態,突兀地訕笑了一聲。恰在這時,廂房的窗紙竟發出噗地一聲輕響,引得他不由自主迴過頭,就看見飛鸞竟化作原形,正用尖尖的小嘴捅破了窗紙,將整顆腦袋擠進了窗欞。

    呆呆的小狐狸先是自顧自搖頭晃腦了好一會兒,直到抬起頭與永道士目光相碰,這才發出一聲驚叫,將腦袋慌裏慌張地往後縮。她憨態可掬的模樣逗得永道士忍俊不禁,於是這一次竟不加阻攔,由著她逃離了自己。

    飛鸞隱起身子慌不擇路地往城外跑,中途不敢做片刻停留,直到她一口氣跑進郊外的深山密林中,這才氣喘籲籲地歇下腳。也許是跑得久了腹中饑餓,她吸了吸鼻子,忽然惶惶抬起腦袋張望,竟發現不遠處有一株野葡萄蜿蜒在樹梢之間,隻見那深紫色泛著糖霜的飽滿漿果,正一嘟嚕一嘟嚕地從藤蔓上懸掛下來,不斷散發出誘人的香甜氣息。

    飛鸞吸吸鼻子又咂了咂嘴,四顧無人之下,索性變迴人身,踮起腳來一個勁兒地往上蹦,想摘串葡萄吃。不料她笨手拙腳,在樹下蹦躂了半天卻還是一無所獲,最後她竟有些惱火地哼了一

    聲,自顧自嘟噥道:“我不吃了,這葡萄一定酸的很!”

    誰知她話音未落,半空中竟傳來咯咯兩聲壞笑,下一瞬就見眼前雲氣彌漫,陰魂不散的永道士竟出現在浮雲之中,望著飛鸞幸災樂禍地嘲弄道:“小狐狐你是吃不著,才說葡萄酸的吧?”

    飛鸞嚇得臉都白了,隻能呆若木雞地愣在原地,眼睜睜看著永道士從藤蔓中扯下一串葡萄,得意洋洋地送到嘴邊。

    隻見他雙眼乜斜,在雲中紅口白牙咬著紫葡萄,姿勢極冶豔。他看著小狐狸呆呆望著自己,甚至無可奈何地咽了咽口水,不禁越發小人得誌,得意洋洋地咬破了齒間的漿果。

    一瞬間齒頰中芳香縈迴,一股冰甜的汁液順著喉嚨滑進了永道士的腸胃,不料除了濃鬱果香之外,竟還有一股猛烈的酒氣在他喉中橫衝直闖,嗆得永道士涕泗橫流。他瞬間意識到自己著了飛鸞的道,不禁睜圓了一雙吊梢鳳眼,指著飛鸞含混控訴道:“你耍詐……”

    可惜話還沒有說完,他就已搖搖晃晃跌下雲端,整個人從頭到腳粉嫣嫣如一朵離枝的桃花,倒伏在地上爛醉如泥地睡熟。飛鸞又驚又疑地盯著永道士,尤自不敢走上近前察看,這時卻見空中再次雲氣彌漫,這一次現身的卻是翠凰。

    “這世上,能把草木、水、白骨和墳墓聯係起來的,也隻有這穿腸毒藥了。”翠凰瞥了永道士一眼,從他袖袍裏翻找出對皇子下咒用的紙人,轉身遞給飛鸞,“用不了多久他就會醒,去救輕鳳吧。”

    “我們騙他喝酒,他醒過來找我們尋仇怎麽辦?”飛鸞將紙人塞進懷中,有點猶豫地囁嚅道,“要不我們趁現在……除掉他吧?”

    “嗬嗬,哪怕他現在醉成這個樣子,我們也沒法除掉他的,”相較於膽怯的飛鸞,這時翠凰卻滿不在乎地笑了笑,胸有成竹地安慰她,“不用怕,這酒,其實他喜歡喝的。”

    飛鸞吃了一驚,小嘴無比驚訝地張開問:“真的?”

    “當然。”翠凰臉上儼然是一派天機不可泄露的淡然,然而自她唇角彎出的一抹笑意,卻暖暖地融開了冰山一角。

    ……

    當輕鳳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熟悉的宮殿裏,而身畔的飛鸞正揚著手中的紙人衝她笑時,她不禁立刻自動自發地撒起嬌來,一路慘嚎:“嗷嗷嗷,我渾身骨頭都要斷了……”

    飛鸞連忙低頭蹭蹭她的肩窩,憨憨笑道:“你還說呢,誰叫你鐵了心要救那娃娃,吃苦活該!這次要不

    是有翠凰姐姐幫忙,我哪有辦法救你迴來?”

    “她救了我?”輕鳳一愣,迴想起昏迷前的種種磨難,立刻也明白若是沒有翠凰,飛鸞是斷斷沒辦法救自己迴宮的。

    “對呀,不光如此,還是她作法幫你變迴人身的呢,”飛鸞說著便興高采烈地跳下榻,又伸手替輕鳳順了順鬢發,笑道,“既然姐姐你已經醒了,我這就去謝謝她,也免得她記掛。”

    “嗯。”輕鳳乖乖應了一聲,眼看著飛鸞跑出宮殿,這才無比慶幸地長籲了一口氣,誰知還沒緩過神來,就聽見原本空蕩蕩的宮殿裏,竟響起“咯咯”兩聲輕笑。

    輕鳳毛骨悚然,立刻仰望半空嚷了一聲:“誰?!”

    “除了我,還能有誰?”這時清亮的嗓音悠然響起,下一刻殿中雲氣氤氳,就看見永道士從雲中探出半張臉來,笑著與輕鳳打招唿,“小硬骨頭,這麽快就醒了?”

    輕鳳的臉色頓時比見了鬼還青,偏偏此刻她渾身酸痛,隻能任由永道士擺布:“臭道士!你既不趕盡殺絕,又老是陰魂不散——你到底想怎麽樣?”

    她這一番氣急敗壞的怒語,卻把永道士逗得笑起來:“小硬骨頭,你壞了我的好事,我自然要把你欠我的追討迴來,對不對?”

    輕鳳禁不住兩眼圓瞪,揚起手腳踢打了幾下床板,迭聲罵道:“臭道士你真卑鄙!對一個小娃娃下咒算什麽本事?你也隻能欺負欺負弱小罷了,我鬥不過你,隨你要殺要剮都行,可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會讓你順心!”

    她說這話時牙尖嘴利,可整個人仍是像之前與他對峙時那樣,四肢冰涼、渾身發抖,根本無法冷靜。

    隻可惜永道士一向老臉皮厚,麵對輕鳳的慷慨陳詞,他非但不以為忤,還一徑笑得花枝亂顫:“嗬嗬嗬,小硬骨頭,你何必拿話激我?我有沒有對你說過,經此一役,我已經對你刮目相看了?”

    說罷他又順勢飛了個媚眼,這一下輕鳳不僅臉色發青,連整個人都像在數九寒天被拋進了冰窖裏,凍得硬邦邦像個紫蘿卜!

    ……不、不帶這樣一見鍾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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