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飛鸞竟破天荒地起了個大早,央求著輕鳳為自己梳了一個精致的發型,又在妝扮一新之後,小心地將一枚白玉梳□了自己烏油油的發髻裏——那枚白玉梳有著簡單而精致的卷草渦紋,原本是一對,而如今就隻剩下了一隻。

    輕鳳看著頭一次對自己的外表開始上心的飛鸞,心中就忍不住生出了一點“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慨,斜著眼戲謔她道:“嘻嘻嘻,看美得你!別再照啦,那個傻小子一定滿意!”

    黃澄澄的銅鏡裏,飛鸞看著妝成後的自己螓首蛾眉,有著像所有狐族姑娘那樣毋庸置疑的美麗。這使她經不住羞紅了臉頰,就在鏡中望著自己身後的輕鳳喃喃道:“我,我今天出去找李公子,宮裏的事……”

    “宮裏的事就全交給我吧!”輕鳳不待飛鸞說完,便笑嘻嘻搶過了她的話,“你就放心去吧,一切都有我呢!”

    假使飛鸞能夠心有所屬,接下來她隻需要搞定李涵一個人就好,真是求之不得!

    四月暮春、天氣晴好,於是這一天飛鸞戴了個藕荷色的輕紗帷帽,再一次悄悄隱了身子,溜出了曲江離宮。此時柳絮滿城飄飛,她的鼻子很快就在風中捕捉到了李玉溪的氣味——這一次他的人依舊不在華陽觀裏,而是在城西的某一個角落。

    飛鸞隻好又變迴原型,在街頭巷尾拚命奔跑,一路從長安城東南跑到了城西北的頒政坊。這時坊間的許多店麵正往外散發著騰騰的白霧,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早餐的香氣。飛鸞悄悄在街角現出身形,她撥開帷帽上的輕紗,緊張地掠了掠微蓬的鬢發,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謹慎而又滿懷著期待。

    不大一會兒,果然就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從某家店鋪的旗幌下閃了出來,那穿著一身庶民的白衣,身姿卻又玉樹般俊秀挺拔的人,除了李玉溪還能是誰呢?飛鸞的心立刻拎了起來,她張開粉嫣嫣的小嘴,還沒待喊出聲來,下一刻李玉溪就已經隔著人群看見了她。

    “胡姑娘!胡姑娘”霎時間李玉溪開心地笑起來,粉雕玉琢的臉上仿佛有陽光瀲灩流淌,在人來人往的街市上顯得是那樣地奪目。隻見他快步穿過人群跑到飛鸞跟前,一雙黑琉璃一樣的眼睛晶晶亮亮,目光中含著滿滿的喜悅。

    “李,李公子……”飛鸞縮著肩膀,眼巴巴地望著李玉溪,腦中情不自禁就竄過《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裏的詞句:

    “男已羈冠,女當笄年,溫柔之容似玉,嬌羞之貌如仙……”

    這說的,說的不

    就是他們嗎?

    飛鸞的臉在刹那間羞得通紅,四月的朝陽照在她金黃色的竹篾帷帽上,讓她藏在帽陰下的嬌容就像一枚吹彈可破的櫻桃。李玉溪不覺看得呆了一呆,下一刻驚覺失態,於是訕笑著與飛鸞寒暄道:“嗯,我,我是來吃餛飩的,頒政坊的蕭家餛飩,久負盛名,你吃過嗎?”

    飛鸞笑著搖了搖頭,輕聲道:“你特意一大早就趕來吃的嗎?你可真會吃。”

    “嘿嘿,哎,你既然沒吃過,今天我就請你吃呀,走!”李玉溪說著便捉過飛鸞的手,迭聲道,“這一家有二十四氣餛飩,花形餡料各個不同,正好能盛上一碗,可好吃了……”

    李玉溪話還沒有說完,不料跟在他身後的飛鸞就已悄然一掙,一瞬間她的小手就像魚一樣滑脫,從他的掌心溜走。李玉溪愣了愣,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唐突,不禁也臉紅起來:“哎,對不起胡姑娘,是我冒犯了……”

    為什麽會這樣呢?李玉溪雙頰燥熱地反省——似乎今天的胡姑娘和從前不一樣,似乎他自己也有些不一樣,嗯,也許是今天沒有下雨的原因,他的手無需再撐著傘,所以才會覺得空?

    “不……”飛鸞想告訴李玉溪他並沒有冒犯自己,可是話到嘴邊卻又害了羞,於是舌尖繞啊繞就改成了一句,“不吃餛飩。”

    “哎?不吃餛飩嗎?那我帶你去長興坊吃畢羅好不好?韓家的櫻桃畢羅,做出來顏色就和新摘的一樣,我正好也要去吃。”李玉溪生怕飛鸞不願意同自己去,因此說話的時候很有點忐忑。

    飛鸞看著李玉溪緊張的樣子,忍不住便笑了起來,點點頭應了一聲:“好。”

    李玉溪頓時大喜過望,小心翼翼地陪著飛鸞往長興坊走,這順道也是迴華陽觀的路。一路上兩人說說笑笑,李玉溪本就是個白玉般玲瓏剔透的人,漸漸地自然也感覺到了飛鸞語氣中的緊張。

    是不是自己剛才的舉動嚇著她了?李玉溪有些後悔自己的冒失,於是默默在心裏留了個神,想著一定要把胡姑娘再逗笑才好。

    也許人一緊張就容易走得快,各懷心事的兩個人很快就走到了長興坊的韓家畢羅鋪。

    所謂的畢羅也就是一種長梭形的餡餅,香酥可口,上麵還澆著酪。當櫻桃畢羅被端上桌時,飛鸞的眼睛也不自覺被吸引了過去,這時候李玉溪便伸手摘下裝飾在畢羅上的一枚鮮櫻桃,含進嘴裏吮去表麵沾的奶酪,學著他倆第一次吃蒸糕時那樣,對飛鸞笑道:“看,像你。”

    此時飛鸞腮上兩團紅暈未消,看上去可不就像一顆櫻桃?!於是飛鸞愣了片刻,終於噗嗤一下笑出聲來,不再拎著一顆心瞎緊張;隻是想著李玉溪方才吮櫻桃的動作,她臉上的紅暈卻更加深了。

    接下來二人就在鋪子裏麵對麵坐著,簌簌啃著櫻桃畢羅,飛鸞對畢羅的滋味讚不絕口,因而不得不又笑著問李玉溪道:“你怎麽那麽會吃呀?是不是來長安的工夫,全都花在吃上了?”

    李玉溪聽著這話不由得一愣,不禁抬起頭來望著飛鸞,沉吟了好一會兒才認真地迴答她:“嗯,怎麽說呢,我的確愛吃,也隻有長安才能吃到這些好東西。不過長安可不光有好吃的,有道是‘生作長安草,勝為邊地花。’我自從第一次來到長安,就愛上這裏啦!這也是為什麽我一定要考中進士,留在這裏的原因。”

    飛鸞呆呆地看著李玉溪的臉,又轉頭望了望店鋪外車水馬龍的街道,隱隱對李玉溪的想法有了種懵懂地了悟——是啊,繁華的長安城,誰能不愛呢?就連她從驪山出來這短短幾年,似乎近來都不想……不想再迴去了呢!

    ******

    飛鸞與李玉溪吃完畢羅,便一直沿著啟夏門街往南走,慢慢晃悠著迴永崇坊的華陽觀。一路上飛鸞不停揉捏著裙帶,心不在焉地問李玉溪道:“李公子你的家鄉在哪裏呢?”

    “哦,我在滎陽出生,家族郡望在懷州河內。對了,我在族中排行十六,你呢?”李玉溪笑著問飛鸞道。

    “我?我排兩百三十七。”飛鸞因為心不在焉,竟然順口將真相說了出來。

    李玉溪被飛鸞的話嚇得嗆咳了兩聲,幹笑著感慨道:“啊,胡姑娘你的家族,真是人丁興旺哪……”

    飛鸞一怔,立刻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沒辦法,他們驪山狐族的確是個很龐大的家族呀!於是她隻好紅著臉支支吾吾道:“嗯,是,是啊……對了,李公子你每天都會在華陽觀裏過夜嗎?”

    她鼓起勇氣,終於問出了一直盤桓在她心口的話。

    “是啊,”李玉溪信口迴答她,沒走兩步又笑著問,“怎麽了?”

    “哎,沒事呀,我隻是在想,有空可以去……去找你呀。”飛鸞說這話時,隻覺得雙頰像被火燒似的滾燙,整個人暈暈乎乎,根本不敢抬頭去看李玉溪的反應。

    她在迷迷糊糊中隱約聽見了李玉溪的聲音這樣迴應自己:“啊,胡姑娘,你似乎很容易從宮中出來?你是宮女嗎?”

    飛鸞不知道該怎樣迴答李玉溪——如果她告訴他,自己是有封號的胡婕妤,會不會嚇著他呢?如果他因此而不敢再與自己往來,她又該怎麽辦呢?

    單純的小腦瓜第一次嚐試患得患失,滋味可真難受!難受得飛鸞恨不得自己從沒進過宮,也從沒做過什麽胡婕妤才好,如果現實真能這樣,眼前的一切又是多麽簡單啊!

    飛鸞低著頭一徑地猶豫,還沒有顧得上迴答李玉溪,這時候在她耳畔已傳來了華陽觀悠揚的鍾磬聲。

    “啊,我到了。”這時隻聽李玉溪忽然嚷了一聲,語氣裏透著許多依依不舍,令飛鸞頓時也惆悵起來。她抬起頭望了望華陽觀氣派的屋宇飛簷,剛想說一聲“沒關係我晚上來找你”的時候,卻意外地看見觀中嫋嫋娜娜地走出一個人來。

    那正是穿著一身青紗戒衣,卻照樣豔光逼人的全臻穎!她剛一踏出觀門就發現了李玉溪,當然也就看見了伴在他身邊的飛鸞,於是一雙橫波鳳目頓時就射出冷冷的光來,豔紅的朱唇卻先輕佻地笑了笑。

    “唷,冤家,今天你迴來得倒早,又去哪裏淘氣了呀?”全臻穎手持拂塵姍姍走下台階,在看見李玉溪身邊的姑娘麵露驚怯時,口氣越發地嬌媚,“咦?這位姑娘是誰?莫不是你近日常跟我提起的,在平康坊認識的柳姑娘?柳姑娘,你可是來我們觀裏求簽的?不過我們華陽觀裏呀,可是問不了姻緣的唷!”

    李玉溪頓時尷尬得麵紅耳赤,簡直要在全臻穎麵前跳腳。不知為何,他心裏不大願意讓全臻穎與胡姑娘碰麵,也更加不願意讓胡姑娘誤會自己四處留情,於是他極力辯白道:“姐姐你不要捉弄我呀!這位是我常跟你提起的胡姑娘……我幾曾在平康坊認識過什麽柳姑娘呢?!”

    說完他就心虛起來,害怕全臻穎會生自己的氣,因為她似乎一直都不喜歡自己和胡姑娘來往的。

    李玉溪越描越黑的話,到這時才真真刺痛了飛鸞——不論怎麽說,看來李公子的確曾將自己的行蹤告知過眼前的美人,可這位美人和他又是什麽關係呢?他叫她姐姐,而她竟叫他冤家,這些稱唿……都比胡姑娘李公子之類要親密得多。

    飛鸞驀然覺得有些灰心,沮喪得根本無法說出話來,隻能靜靜地望著全臻穎。

    “哦,不是柳姑娘,是胡姑娘,”這時全臻穎笑著招唿道,故意繞著飛鸞打量了一番,“我的確記得,十六郎有好幾次都在臨睡前提起過你,今日一見,果然是個花容月貌、天仙一樣的美人

    兒啊!”

    十六郎、臨睡前……飛鸞又是一陣恍惚,她抬起頭看著全臻穎,蒼白的小臉想盡力對她擠出一絲笑,不料目光一晃卻移上了她的發髻,眼中頓時就覺得一陣刺痛。

    “這玉梳子,我也有一隻。”飛鸞白著臉喃喃道,徑自摘下腦袋上的帷帽,將那瑩潤的白玉梳從發髻上拔下來,遞到了全臻穎的眼前。

    “喲,這可真是巧了,”全臻穎瞄了眼飛鸞手裏的玉梳,撇撇唇笑道,“我這枚是十六郎特意從玉市上買給我的,胡姑娘這枚是哪裏得來的呀?”

    這時一旁的李玉溪終於按捺不住,衝到全臻穎跟前摟住她道:“好姐姐,你快把梳子還給胡姑娘吧,改天我再給你買一隻。你現在這樣,也太為難小弟我了!”

    “哦,原來還是要還給她嗎?我還以為是一物換一物呢,”全臻穎絲毫不理會李玉溪發青的臉色,徑自眼波一轉,笑嘻嘻地朝飛鸞伸出一隻手,“我聽十六郎說,早先是你拿了他要送我的玉佩,不知可是真的?我以為你是想用這玉梳跟我作交換呢,既然不是,那你先把玉佩拿來吧?”

    飛鸞聞言立刻渾身一震,不禁後退了半步,攥了半天的拳頭這時終於鬆了鬆,探入袖中摸出了那枚一直被自己珍藏的白蓮花玉佩。在宮中閑來無事的時候,她曾求宮女給這枚玉佩穿上了鮮紅色的穗子,現在取出來一看,在陽光下真是灼灼刺目。

    “原來是這樣……”飛鸞指尖微顫著,將玉佩輕輕交進全臻穎的掌心,蒼白的臉色一刹那又漲得通紅,“哎,這個還你,梳子我也不要了……”

    “唉,別,梳子我一定要換你,免得被人說我貪便宜,那可就不好了。”全臻穎冷笑一聲攥緊了玉佩,跟著手指從發髻上拈住玉梳狠狠一拔,將它隨著話音一起擲在了地上,“還你。”

    價值連城的白玉梳霎時落在地上,叮一聲斷成了兩半。李玉溪一看就急了,青著臉揚聲責備全臻穎道:“你這又是在鬧什麽?好沒道理!”

    “是她自己沒接好,休怪我。”全臻穎白了他一眼,徑自挑釁地斜睨著飛鸞,等著看她如何反應。

    然而這一刻飛鸞並沒有作聲,她隻是複又後退了一步,盯著地上的兩片斷梳靜靜出了一會兒神。緊跟著下一刻,她竟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似的,在呐呐告了聲罪後轉身落荒而逃,倒仿佛那枚玉梳是她自己摔斷的一般。

    李玉溪盯著飛鸞匆匆離去的背影,隻覺得原本內疚的心猛然被狠狠揪痛,令他忍不住拔

    腳追下了台階。階上全臻穎立刻柳眉踢豎,衝著李玉溪揚聲叫道:“冤家!你的魂被勾了麽?還不給我迴來!”

    李玉溪聽見了全臻穎的唿喚,停下腳步迴過頭,第一次在她麵前露出了倔強的表情:“這事是你不對!”

    “我不對,你粘粘糊糊就對了?”全臻穎被他倔強的神色惹得更加惱怒,於是索性冷笑道,“你今天要是棄我就她,往後你也別再來纏我,你我一拍兩散。公主那裏要我遞上的‘行卷’,也麻煩你帶迴去!”

    她的話字字尖利如刺,瞬間便將李玉溪釘在了地上,使他竟再也邁不開半步,就仿佛他腿腳四周的泥地裏,竟猛然間生滿了看不見的荊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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