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花無歡稱作秋妃的女子這時迴過頭來,看著跪在月光裏的花無歡,雙目不覺便帶了些暖意:“無歡,快起來。”

    “卑職謝過秋妃。”花無歡眸中微光一動,在夜色中小心翼翼地起身,輕聲向秋妃稟告,“玉璽還在找,不過這一次……也許很快就能有下落。”

    “是嗎……”那秋妃聞言長歎一口氣,低下頭在庭院中輕輕走了幾步,望著自己的影子出神,“這一晃都三年了,我杜秋,實在是辜負先帝所托。”

    她的話令花無歡忍不住皺起雙眉,因為他知道,秋妃口中的先帝永遠都隻有一個,那就是憲宗李純。

    眼前這女子正是曆經四朝、長居深宮二十餘年的杜秋娘,她在十五歲時被鎮海節度使李錡收為侍妾,三年後李錡謀反被誅殺,她也因而獲罪被沒入掖庭宮。在宮中她遇見了時年三十的唐憲宗,那時她十八歲,所以一切風花雪月都是那樣水到渠成。她陪在憲宗身邊十二年,度過了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也許光是這段時光就足夠令她刻骨銘心,使得後來的歲月仿佛都在她身上停滯下來,這些年她心如止水,連容貌都改變得很少。

    在憲宗崩逝後的九年中,憲宗的三子穆宗即位,因為依然倚重她,所以就將自己的四子漳王李湊托付給她養育。不料四年後穆宗服食丹藥身亡,他的長子敬宗李湛即位,兩年後又死於非命。如今的文宗李涵是穆宗的次子,在他即位後,憲宗的皇後與妃嬪都移居到了大明宮南邊的興慶宮;而她作為憲宗遺妃,自然也帶著還未成年的漳王搬入了興慶宮。

    這些年她一刻都不曾忘記憲宗,當然也不會忘記他對自己說過的話——“李唐王朝,不能落在閹黨手中;堂堂帝王,不能再被宦豎們掣肘!”這些年她已經不想再去追究憲宗何以暴斃,但是她還記得他的誌向,所以她再也不會坐視李唐被宦官們控製。

    “漳王再過兩年就可以行冠禮了,雖說十五歲就行冠禮早了些,但他的確是個好孩子。”杜秋娘若有所思地笑起來,雙目在月光下如秋水含情,其中的光采卻並不屬於花無歡。

    花無歡看著杜秋娘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隻能垂下眼輕聲迴答道:“是,等漳王殿下行過冠禮,就可以搬入十六宅和穎王殿下同住了。”

    “嗯,還有兩年,兩年……”杜秋娘一邊自語,一邊走過花無歡身畔,停在花期已過的辛夷樹下抬起頭,望著略顯蕭疏的花枝悵然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

    折枝……無歡,我還記得那一年冬天在梅苑看見你,滿苑的梅花還有你,都是不快樂的。”

    “無歡也不曾忘記,”話一出口才驚覺忘情,花無歡立即寒著臉低下頭,刻意地恢複了淡漠與自持,“卑職還要多謝秋妃賜名,秋妃的恩德,卑職沒齒不忘。”

    “嗬嗬,那是因為你不願意告訴我你的名字,”杜秋娘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望著紫紅色的辛夷花瓣不斷從枝頭墜落,喃喃道,“還因為,當時我也不快樂……”

    在深宮裏寂寞彷徨的人和寂寞開落的花,都不會有快樂。

    “這後宮裏一向隻缺男人,就是不缺怨婦!出牌!”此時紫蘭殿中,輕鳳和飛鸞一起玩葉子戲,正因為輸牌而煩躁,因此口氣相當不好,“所以說這怨氣一多,她們能不生病做噩夢嘛?反正請和尚念經也好,請道士打醮也罷,都不關我們的事,隨她們鬧去。好!獅子鎮寶帖!該你擲骰子了,快!”

    “哦,好。”飛鸞擲完骰子,拈著葉子牌挑挑揀揀,又嘟著嘴道,“那我們還要繼續作法嗎?上次為楊賢妃剪的紙人還沒派上用場呢。”

    “不急,宮中這法事才做完,咱們先避避風頭,”輕鳳此刻隻關心自己手中的紙牌,隨意敷衍道,“不如咱們再玩兩天,等過了上巳節再說……哎?你這麽積極,是不是希望那個小道士再進宮哪?

    “才,才沒有!”飛鸞的臉刷一下紅起來,慌忙否認。

    輕鳳見飛鸞分心,樂得嘻嘻直笑,故意湊近了她的耳朵低語道:“我跟你說哦,剛剛我聽見外麵在議論,因為最近大明宮裏不清靜,所以皇帝準備這兩天去曲江離宮玩哦!隻要我們跟著他出了宮,到時候你想去找那個小道士,要多方便有多方便!”

    “哎呀,我沒想去找他……”飛鸞又急又氣,不自覺地推了輕鳳一把,被她趁機狡猾地瞄了一眼牌。

    “哎,不想就不想唄,”輕鳳裝模作樣地撓撓腮,啪一聲丟出一張牌,“鳳凰壓金盆!哈哈哈,出錢出錢……”

    煙水明媚的曲江位於長安城東南,一向是長安百姓的遊覽勝地,江畔行宮巍峨、樓台林立,又有百司廨署,附近還有芙蓉園和杏園,恰是“簫管曲長吹未盡,花南水北雨蒙蒙”,儼然一方人間仙境。

    文宗李涵在太和元年發動神策軍三千人疏浚曲江,於江畔建造了紫雲樓和采霞亭。每年春夏之際,他都會與妃嬪們移居曲江離宮,往往住到立秋後才迴大明宮。而到了上巳節這一天,李涵會在曲

    江宴請群臣,由京兆府大擺筵席,招待文武百官;而宮女妃嬪們就在堤岸上的彩幄翠幬中鬥草踏青,又有教坊宮伎們吹奏的絲竹應和著柳梢鶯囀,正是一派綺麗的盛春風光。

    雖說我們的文宗李涵一向恭儉勤政不近女色,但拔河那天與飛鸞電光火石的一次照麵,狐族魅丹餘威仍在。因此當這一次李涵擺駕曲江離宮,紫蘭殿的兩隻小妖自然也都奉召隨駕了。

    於是我們的輕鳳姑娘再一次燃起鬥誌,在出發這天起了個大早,塗脂抹粉妝扮一新,隨後拉扯著昏昏欲睡的飛鸞一同登上馬車,跟在楊賢妃和王德妃們的鸞駕之後,一路打著瞌睡到達了曲江。

    ******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輕鳳和飛鸞入住曲江離宮之後,在盛宴上例行了“妃嬪老三樣”——歌舞、問安、拋媚眼,終於再次成功地吸引住了李涵的目光。

    於是傍晚由宦官們傳來噩耗:李涵翌日夜晚將召幸胡飛鸞。

    輕鳳聞訊悲憤地握住拳頭,簡直想嘔血三升——枉她聰明一時,結果卻被半顆魅丹給玩死了。正當輕鳳懊惱得滿床打滾的時候,她忽然瞥見身旁的飛鸞因為要侍寢而惶惶不安,於是她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嘿,我說,皇帝既然已經被我們給吸引啦,那麽計劃就可以展開了!”

    “計劃?什麽計劃?”飛鸞吸吸鼻子,對輕鳳顛三倒四的計劃依舊一頭霧水,“我們來之前定計劃了嗎?”

    “我們當然有計劃啊!”輕鳳仿佛恨鐵不成鋼似的,伸手揉了揉飛鸞的榆木腦袋,“按照原計劃,皇帝由我來解決,你去找那個小道士李玉溪嘛。”

    她刻意忽略掉了李涵欽點飛鸞侍寢的事實,而飛鸞完全沉浸在可以逃避侍寢的喜悅裏,壓根也沒有留意到這一點。隻見飛鸞開心地睜大雙眼,眨巴眨巴著問輕鳳道:“那我怎麽去找那位李公子呢?”

    “玉佩,玉佩!”輕鳳示意飛鸞從袖中摸出那枚白蓮花玉佩,得意洋洋地笑道,“有了它你還怕找不到那個李公子嗎?你瞧,我英明吧!”

    “嗯,”飛鸞點點頭,隨即紅著臉瞥了輕鳳一眼,“那這麽說,明天就要你去侍寢咯?”

    “咳咳……”輕鳳一口陽羨茶活生生嗆進肺裏,不禁麵色猙獰地用力捶了捶胸口,“嗯,嗯,這個你不用擔心啦……實在萬不得已時,也隻有靠我上了……”

    飛鸞立刻雙眸盈盈閃光,無限膜拜地望著輕鳳感激道:“

    姐姐,姐姐你真好……”

    她才不好!輕鳳在心裏嘀咕道,隻是人定勝天、鼬定勝丹,她認準了李涵就一定要堅持到底,就不信她會輸給區區半顆魅丹!

    翌日三月初四,宜行車、行舟、行房,一大早黃輕鳳便笑眯眯地將飛鸞從床榻上拽起來,開始細心替她打扮。她先幫飛鸞梳了個黃花大閨女的雙螺髻,用兩把玉梳插在發髻裏做裝飾,又在她腦門上貼了兩個水紅色的小花鈿,這一下看上去螓首蛾眉,還真像一隻傻乎乎的夏蟬。

    輕鳳很滿意自己的傑作,捧著飛鸞的下頜左看右看,得意洋洋道:“這下可謂萬無一失,那傻小子不被你迷死都不行了……”

    說罷她又翻箱倒櫃,取出一件嫩黃色寬袖衫襦和一條水綠繡花鬱金裙來,再加上一條碧紗披帛,將飛鸞打扮得像根小水蔥,這才心滿意足地點點頭道:“好了,現在你可以出發了。”

    飛鸞進宮後還很少穿得這樣簡約,她笑著點點頭,正打算輕裝上陣,卻忽然皺起了眉頭:“我好餓,不能吃過飯再走嗎?”

    “哎呀你還真是事多,”輕鳳趕緊從水晶盤裏撿了塊福餅塞進她嘴裏,迭聲催促道,“快走吧,再遲都要過午時了!”

    主要飛鸞誤事是小,她自己晚上還要去見李涵,這不還沒開始沐浴打扮嘛!

    飛鸞聽了輕鳳的話,趕緊匆匆吞下福餅,跑到行宮外找了個僻靜無人處,幻化成原形溜出了曲江離宮。此時已近午時,天上還零星落著點小雨,整座長安城都濕漉漉地,看上去有些陰沉灰暗。飛鸞念了個隱字訣,叼著李玉溪的蓮花玉佩,隻身從修政坊一路跑到長安東市,卻哪裏找得到李玉溪的人影。

    “不對呀……”她在雨中喃喃自語道,抖了抖身上的雨珠,有點著急起來。最後她憑自己的靈力終於找到了玉佩的靈氣源頭,不料那卻是東市中的一家玉器鋪子。

    原來輕鳳和飛鸞都以為那白蓮花玉佩是李玉溪的貼身之物,卻不曾想它是李玉溪剛從玉坊裏買來的,放在袖中不過才短短一天,還沒焐熱呢。

    飛鸞知道自己撲了個空,於是有點沮喪地蹲在玉坊門口向裏望了望,耷拉下了一雙耳朵。不料這時隔壁星貨鋪裏養的大黃狗竟猛然竄了出來,衝著隱身的飛鸞一陣狂叫。

    飛鸞被嚇了一跳,慌忙躲進一條小巷裏變成人形,看那黃狗被主人製住後才稍稍鬆了一口氣,索性趁著沒人注意偷偷現了身。哪知現身後她才發現做人的麻煩——她出門忘記帶傘了!

    並且剛才自己搖頭甩掉雨珠的傻瓜行為,直接導致她現在蓬頭散發!

    “哎呀!”飛鸞慌忙把手往腦袋上摸,發現兩枚玉梳幸好都還在,隻是雙螺發髻已經鬆了,時刻都有散落的危險。

    “做人真麻煩!”她沮喪地咕噥了一聲,從嘴裏吐出玉佩,隨意在衣服上蹭了蹭就納入袖中,“還是趕緊迴去吧……”

    正這樣想著,飛鸞剛一轉過身,就在蒙蒙細雨中看見了李玉溪。此刻他正撐著傘迎麵朝飛鸞走來,神遊天外的思緒在到達玉坊的時候收迴神,兩隻眼睛便恰好看見了飛鸞:“呃?胡……胡貴人?”

    這一下連飛鸞都無法解釋這種奇妙的緣分了——其實這很好解釋,李玉溪又被他的全姐姐敲竹杠了唄,所以才會在此刻又光顧玉器鋪子——這一刻飛鸞隻能想起輕鳳說過的那些話,因此她的桃心小臉無法遏製地紅起來,吞吞吐吐道:“嗯,是我,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是來買東西的,”李玉溪笑著伸手指了指玉坊,忽然發現飛鸞還在淋雨,不禁啊了一聲趕緊將傘湊過去,“你出……門沒帶傘嗎?”

    “嗯。”飛鸞躲在李玉溪的傘下羞澀地笑了笑,這時令她更加羞澀甚至羞恥的事情就發生了——她一口氣跑了半個長安城外加用法術,這時看見了仿佛白麵蒸的李玉溪,饑腸轆轆的肚子就毫不客氣地鳴叫起來,唱出咕嚕咕嚕的調子讓李玉溪聽見,直把飛鸞羞得泫然欲泣。

    “哎呀你餓了,”沒心沒肺的李玉溪就像宣告天在下雨一樣將事實大聲念了出來,拉起麵紅耳赤的飛鸞就往北跑,“走,我帶你去勝業坊吃蒸糕,可美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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