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伏在灌木叢中的輕鳳瞧見了這一幕好戲,不禁得意洋洋地輕咳了一聲,跟著故意嘩一聲從樹叢裏鑽出來,叉著腰對那小道士瞪眼斥道:“登徒子好大膽!這皇宮裏的女子,也是你能隨便亂看的嗎?”

    “小生不敢。”那小道士臉一紅,立刻像所有戲文裏那些邂逅完小姐、又撞見彪悍丫鬟的書生們一樣,彎下腰狠狠給輕鳳作了一個揖,“小生偶然途經此地,冒撞了兩位貴人,實在是罪該萬死。”

    “嗯,的確是很該死,”輕鳳輕輕嗤笑一聲,繞著那小道士轉了一圈,將話鋒一轉又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多大了?”

    “小生名叫李玉溪,‘藍田碧玉藏深溪’的玉溪。今年虛歲十七。”

    輕鳳趁李玉溪說話時留神他的牙口,確定他沒撒謊,這才點點頭又問:“你也是華陽觀中的道士嗎?”

    “不,小生我還沒有入道,隻是常與華陽觀往來,勉強算半個俗家弟子。因為今次華陽觀做法事人手不夠,這才讓我入宮湊數的。我也就是跟在祭酒道士身後聽聽經罷了,根本沒資格也不會誦經呢,”李玉溪說罷臉一紅,又輕輕補上一句,“我求華陽觀的全法師讓我跟來,就是想進宮開開眼界的,求兩位貴人可千萬不要對別人說啊。”

    不想我們對別人說,你自己不會不要說啊!輕鳳眼珠一溜,心想自己給飛鸞配的男人可真靠譜——除了飛鸞,她還真沒見過這麽又傻又憨的人呢,足見這兩人是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啊!

    不料輕鳳這廂還在心裏嘀咕,飛鸞的臉上就已露出了一種深感惋惜的神情:“啊?原來你不是道士哦……”

    輕鳳一凜神,心想不好,這隻呆頭鵝又要瞎認真了!她趕緊扯扯飛鸞的袖子,像個最標準的媒婆一樣笑得春花爛漫:“哎呀,不是道士才好呀!公子你少年才俊,這麽早入道那才叫可惜了!”

    說罷她暗暗拍了拍飛鸞的背,示意她上前與李玉溪寒暄一番,又在收到飛鸞疑惑的眼神時,不容置疑地瞪了她一眼。於是摸不著頭腦的飛鸞隻好乖乖言聽計從,上前幾步對李玉溪深深一福,嬌聲細語道:“小女名叫胡飛鸞,‘九天雲上飛鳳鸞’的飛鸞,見過李公子。”

    說罷她仰起臉來,眯著眼對李玉溪咧開一個心無城府的大大笑容,明眸皓齒的模樣一瞬間便讓李玉溪失了神——狐族魅丹的力量,果然是一丹當前、萬婦莫敵呀!

    此刻二人成功對上眼,黃輕鳳看在眼裏,頓時心情大好!她用紈扇遮住自己

    小人得誌的嘴臉,嫋嫋娜娜地上前促狹道:“哎呀呀,不成體統不成體統!這宮中人多眼雜,你們這樣對著眼死瞪,也不怕被人看見!”

    這一語頓時驚散一雙鴛鴦,就見李玉溪雙頰一紅,慌忙低下頭作揖避讓,嘴裏不住地告饒:“小生罪該萬死、罪該萬死……請兩位貴人高抬貴手,就饒了我放我走吧……”

    飛鸞忙紅著臉舉高紈扇,剛想順口答應一聲,不料卻被輕鳳搶先一步嘿笑道:“饒你可以,有什麽好處沒有?”

    “啊?”李玉溪聞言一怔,立刻苦著臉躊躇起來,“這宮中什麽稀罕物件沒有呢?不知兩位貴人想要什麽,才能放過小生我……”

    輕鳳眼珠一轉,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毫不客氣地嘲笑道:“李公子果然身無長物啊,咱們也不為難你,趕緊把你身上的零碎東西都掏出來我看看!”

    李玉溪無法,隻好將腰上掛的袖裏藏的,統統掏出來遞給輕鳳看。輕鳳撇開不值錢的方巾香囊荷包,單從中間挑出一枚白蓮花玉佩來,嘻嘻一笑:“就要這件吧,抵償你驚擾後宮妃嬪的大罪!”

    這時李玉溪果然麵露難色,白玉似的臉頰上透出些無奈的緋紅,小聲囁嚅道:“換一樣行不行?這件是……”

    “不行不行,你拿什麽換?這些方巾香囊荷包都是不值錢的,宮裏哪樣沒有?”輕鳳虎著眼搖了搖扇子,又把紈扇往李玉溪肩上一拍,催促道,“快走吧!再不走侍衛們就要過來了!”

    單純的李玉溪果然上當,他被輕鳳的話嚇得一刻也不敢多留,在匆匆一禮後便像受驚的白鵠似的,轉身飛快往林苑外的三清殿跑去。輕鳳兀自留在原地叉著腰咯咯直笑,倒是飛鸞實在看不過去,皺著眉上前微帶責備道:“姐姐你何必為難他呢?這玉佩的確太貴了……”

    “傻瓜,這你就不懂了吧!先讓男人心疼錢,接下來他才會心疼你,笨男人這兩者不分的。”輕鳳見飛鸞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便又笑嘻嘻地揶揄她,“喲,開竅了嘛?!都曉得心疼你的小情郎了?!”

    “才,才沒有!”飛鸞慌忙白了輕鳳一眼,紅著臉辯白,鼻尖卻緊張得沁出一層薄汗。

    “哈哈,好好好,你說沒有就沒有咯,”輕鳳嘴上敷衍著,卻不由分說地將玉佩塞進飛鸞手心,叮囑她道,“好好拿著,這就是你們今日定情的信物啦!”

    “定情信物?”飛鸞頓時扭捏起來,她捏緊了玉佩,卻仍舊小小聲地猶豫道,“哎,還是不成,

    他不是道士呢。”

    “是不是道士有什麽要緊呢,哎,說你不開竅就是不開竅!不過沒關係,以後你就懂了,反正聽我的準沒錯,”輕鳳得意洋洋地笑起來,眼角忽然瞥見林苑另一頭有幾個黃衣宦官走來,慌忙拉起飛鸞的手快步跑開,“哎,有人從那邊來了,我們快走……”

    她們的身影像蝶一樣輕快,因此當花無歡領著手下走進林苑時,山徑間已空無一人,隻有幾聲銀鈴似的笑隨著微風若有似無地飄來。他不由得皺起眉,再想側耳尋找那笑聲時,卻隻能聽見模模糊糊的鍾磬聲從三清殿遙遙傳來。

    “看來有人在這宮裏,快活得很。”他麵無表情地說完,雙唇依舊緊緊向下抿著,隻有冷冷的目光像這朝陽下的碎冰,隨著心思微微地閃動。

    ******

    這一夜宮中醮祭結束,華陽觀裏的道士女冠們紛紛乘夜魚貫出宮,但見點點燈燭仿佛一條長龍,從巍峨的東內大明宮一路延伸到城東的華陽觀。

    當年唐代宗為愛女華陽修築的華陽觀,曾傾注上萬勞役之力,比照內苑宮殿修築,其華麗程度分毫不輸大明宮。此時更深夜靜,主持華陽觀的幾位公主又順道去了興慶宮和太皇太後敘舊,因此觀中眾人倒比平日更自由些。

    “全姐姐請吃茶,”此時三更已過,李玉溪待在全道士的廂房裏,將一杯釅釅的陽羨茶奉給她,“這是今天聖上剛賜下的貢茶,你嚐嚐好不好?若是好,分我一杯嚐嚐?”

    眼下正被李玉溪用心伺候的全道士名叫臻穎,原是侍奉永嘉公主的宮女,數年前因為公主要出家,便也跟著公主出宮做了女冠。如今她正當雙十妙齡,豐潤鮮豔得像盛夏枝頭正待采摘的蜜桃,從頭到腳俱是甜膩的風流。此刻隻見她乜斜著星眸接過李玉溪遞來的茶水,帶著困倦的睡意慵懶問道:“昨天你答應買給我的玉佩呢?”

    “呀,”李玉溪聞言一怔,將雙手無奈地一攤,“說到這個,我剛要同你說呢,玉佩被人要去了。”

    “要去了?”全臻穎訝然半啟櫻唇,繼而嬌嗔著啐了李玉溪一口,“呸,你撇得倒幹淨!快給姑奶奶我從實招來,今天你到底又勾搭了哪個妖精?”

    李玉溪被她說得羞臊起來,麵紅耳赤道:“什麽勾搭妖精,姐姐你說話真是羞死人!哎,是因我白天聽經聽得無聊,就想偷偷往四處逛逛,不料在一處林子裏撞見了兩位宮中的娘娘,惹惱了她們,所以要走了我買給你的玉佩。”

    全臻穎到底

    也是在宮裏待過的人,聽了這話自然覺得不對勁,於是她眼珠一轉,皺著眉啜了一口茶:“這事不對,如果你冒犯了她們,那要你的玉佩又算怎麽迴事?”

    “要我的玉佩,當個賠禮唄。”李玉溪一邊憨憨笑著,一邊寬去自己的道袍,隻穿著一件雪白的紗羅中衣,懶洋洋躺在全臻穎身邊。

    “我呸,就你那西貝貨也能當賠禮?你當宮中的女人同我一樣好哄呢?換作往日我在宮中的時節,還能把你的東西放在眼裏?”全臻穎笑著罵完,將手中剩的半盞茶遞還給李玉溪,靠在錦枕上笑眯眯看他吃了,接著又盤問道,“你再仔細給我說說,那兩個女人長什麽模樣?是怎麽同你說話的?”

    當下李玉溪也不敢隱瞞,將事情始末一五一十都對全臻穎細細說了,聽得全臻穎不住偷笑,末了又呸了一聲,伸出塗著蔻丹的食指點了一下他的腦袋:“你這小傻瓜!她們肯定不是宮裏的正經娘娘,也不知是從哪裏竄進宮的妖婦,一心想著勾搭你呢!”

    “怎麽會?我不信,”李玉溪聞言笑起來,白玉似的臉在燈下興奮地泛著光,“我都靠姐姐你照應,才能進一次宮長長見識。今後哪怕中了進士、魚躍龍門能夠踏上紫宸殿呢,後宮內苑隻怕也是沒機會再去的,她們沒事勾搭我做什麽?”

    他雙手枕在腦後,一雙黑亮的眼睛在燈下閃動著迷離的光,末了還不忘央求全臻穎道:“好姐姐,你可千萬別將這件事說出去,我怕惹禍。”

    “呸,知道怕幹嘛還要說給我聽?”全臻穎紅唇一彎,俯身攀在李玉溪身上,彎起食指羞了一下他的鼻梁,“來,實話告訴姐姐,既然那個姑娘長得那麽漂亮,你動心了沒有?”

    李玉溪眸中一亮,繼而悵然歎了一口氣,卻又情不自禁地笑起來。跟著就見他仰臉望著青紗帳頂,不假思索地緩緩吟道:“偷桃竊藥事難兼,十二城中鎖彩蟾。應共三英同夜賞,玉樓仍是水晶簾……”

    “呸,小色鬼,又作這樣叫人不明不白的詩。”全臻穎聽罷忍不住笑起來。

    “嘿嘿,這樣才好,”李玉溪歪著腦袋衝全臻穎嘻嘻一笑,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這詩若讓人聽明白了,就壞了。”

    全臻穎笑著白了他一眼,看窗外天色實在不早,於是起身嘬唇吹熄了燈燭,又借著朦朧的月光卸完了妝,這才半掩了窗牖爬上床榻,在獸爐吐出的香氣和窗底吹來的春風裏,擁著李玉溪雙雙入眠。

    就在二人沉入夢鄉的前一刻,全臻穎卻悄悄

    半張開嫵媚的睡眼,帶著全然的獨占欲眈了一眼懷抱中的少年——十七歲的李玉溪是她全臻穎一個人慧眼相中的天才,在與華陽觀往來的公子王孫中,隻有他最合自己的心意。他敏感又單純,一顆玲瓏心通了七竅又缺一個心眼,簡直就像愛在人膝上撒嬌的玉猧兒那樣可愛;並且他好讀書又有作詩的天賦,他日必當貴不可言。

    這樣好的孩子,能夠在她懷裏多待上一天,她就一定會再多留他一天……

    在這萬物複蘇的春夜,連泥土都仿佛在沙沙萌動,半塊明月緩緩滑過長安上空,陪伴著所有不眠的人——也隻有清冷寂寞的深宮,才能使苦短的春宵也變成一種漫長的折磨。此時興慶宮的偏殿庭院裏,一位看上去三十開外的美人正隻身沐浴在月光下,險惡的深宮歲月並沒在她臉上刻下多少痕跡,隻除了眉心間的一道淺痕,多少破壞了一點她眉宇間的嫻靜。

    “漳王已經睡著了,”那美人仰頭望著天邊的月亮,驀然自語道,“每次也隻有等到漳王睡著,我才有空抬起頭來看一看。”

    這時仿佛迴應她的話似的,原本靜謐的庭院裏竟忽然響起一陣難以察覺的腳步聲,來人輕輕踩過滿地的辛夷花瓣,在一片氈毯般柔軟的紫色落英中緩緩駐足。

    那美人聽見了聲音卻並沒有迴頭,依舊對著月亮輕聲吟道:“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隨著她的淺吟低唱,銀亮的月牙浮出雲影,照亮了站在她身後的人——那竟是白日裏冷冰冰的花無歡,也許是因為此刻月光如水,他的臉色看上去竟帶了幾分柔。

    “卑職花無歡,見過秋妃。”花無歡的聲音依舊清冷似琉璃,卻帶著與平日裏截然不同的謙卑,向那美人的背影低下頭去,順手牽起衣裾悄然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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