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窩在櫃子裏打瞌睡的一狐一鼬看見了自己的金主,怔怔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多虧了黃輕鳳從小乖覺機靈,她暗暗掐了飛鸞一把,拽著她一起爬出了寶櫃。

    “民女胡飛鸞、黃輕鳳,拜見陛下。”兩隻小妖裝模作樣地跪在地上,朝麵前的少年天子磕了個頭,溫暖倦怠的身子在雪地裏經風一吹,瑟瑟發抖的模樣分外惹人憐愛。唐敬宗看著輕鳳飛鸞二人遍身瓔珞覆體,頭戴顫巍巍細珠鸞鶴輕金冠,修眉螓首吐氣如蘭,也是相當的滿意。

    “飛鸞、輕鳳,這兩個名字倒是起得輕盈。聽說你們倆經不得風吹日曬,身子比雪做的還嬌貴,我倒要瞧瞧,”隻見李湛揚起手臂擊了擊掌,筆直的腰身繃成一個緊張有力的弧度,顯得分外挺拔漂亮,“來人啊,就在殿中設下舞筵,我倒要看看她們是不是真的身輕如燕。”

    “飛鸞輕鳳領旨,陛下萬歲萬萬歲。”黃輕鳳嘻嘻一笑,趁著無人注意的間隙,拉著自家六神無主的大小姐胡飛鸞悄聲道,“你就隨便唱一個,其他的我來想辦法。”

    飛鸞吸了吸凍紅的鼻頭,粉嫣嫣的小嘴張成一個小圈,一口接一口地嗬著白氣:“好,好……可我唱什麽呢?”

    “就唱個時興的。”黃輕鳳笑著牽住飛鸞的手,與她一同沿著華清宮的玉階拾級而上,一時之間裙裾蹁躚金釵搖曳,嬌軟婀娜的身段仿佛真的要在這獵獵冬風中飛起來。

    這時教坊的樂伎們已經奏響了千篇一律的宮調,飛鸞清亮的瞳仁中金光一閃,暗暗施了一個小法術,使自己一張口便能夠唱出宮人們耳熟能詳的穆宗宮詞:“千葉花開香色殊,夜深撲得玉腰奴。絳絲絆腳光生鬢,勝似滕王舊蝶圖……”

    飛鸞婉轉的歌聲無可挑剔,就算在狐族之中也是數一數二的,隻是凡人六根不淨,所以從他們耳中聽來,飛鸞的歌聲固然能夠繞梁三日,但也不見得有多神奇。於是深諳嘩眾取寵才是硬道理的黃輕鳳果然當仁不讓,趁飛鸞唱到一半時掏出了一管笛子,送到唇邊滴溜溜吹響:“滴哩哩,滴哩哩——”

    在凡人耳中平凡無奇的笛聲,實際上卻是我們黃鼠狼姑娘的殺手鐧,驪山裏的百鳥聽了,無不聞風喪膽:“滴哩哩,滴哩哩——驪山百鳥皆來聽命,若有違抗,你們開春就別想安心築巢生蛋啦!急急如律令!”

    於是在唐敬宗眼裏看來,浙東國進獻的這兩名舞女可真是神了——否則哪裏有歌舞到一半,就聽見殿外撲棱棱盡是鳥雀的扇翅聲,驪山的百鳥聽見了她們的歌聲

    ,竟然在冬天裏齊聚到華清宮來!這可不就是天女下凡麽!

    他又進而聯想起自己出生時的傳說,那也是一個百鳥翔集的奇跡!於是更加覺得愜意。

    隻是換在飛鸞輕鳳、還有浙東國的“侍衛們”眼中看來,眼前這副場麵就隻有“混亂”兩字可以形容了。就看到山裏的鳥雀火燒屁股一般趕到場,圍著黃輕鳳有叫小祖宗的、有喚姑奶奶的、還有尊一聲黃大仙的,無不是求她別再搗毀他們的鳥窩,也別再偷吃他們孵了一半的鳥蛋,一定要放他們一條活路雲雲。

    驪山的狐狸們此時都很羞愧,什麽叫“恥與為伍”?——這就叫恥與為伍!

    於是百鳥翔集的中心,老實孩子胡飛鸞越唱表情越扭曲,倒是黃輕鳳依舊老神在在的用笛聲指揮個不停:“灰喜鵲順著飛鸞腦袋上轉圈,對,就是這樣;杜鵑圍著我轉,對,圈子再繞大點;小老鴰你來蹭蹭我們的裙子,模樣要乖巧,小雞啄米會不?學著點兒……”

    放完命令她一邊收起笛子,一邊又拈了個輕字訣,腳尖在厚厚的舞毯上一點,便與飛鸞一同躍到空中翻了個筋鬥,將長長的水袖像流水般拋舞開,但看兩人的身影在輕快的音節中飛旋穿梭,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隻覺得滿目裙裳旋舞、金冠瓔珞流光璀璨,真如彩雲逐月飛星颯遝,望之不覺目眩神馳。

    就這樣好容易鬧騰完一曲,百鳥們痛哭流涕著散場,舞筵上空留一地雞毛。華清宮的文武百官們皆是歎為觀止,一向喜歡熱鬧的唐敬宗李湛當然是龍心大悅,噔一聲從龍椅上跳下來大笑道:“好!好!好!身輕如燕果然不是虛言,一曲歌舞就能把百鳥引來,也當得起鸞鳳二字。等迴到大明宮裏,我要用玉為你們琢個芙蓉寶台,專供你們歌舞用;你們怕風吹日曬,我就築金屋寶帳,不怕你們像雪一樣悄悄化咯!快起來受賞吧!”

    黃輕鳳聞言竊喜在心,與胡飛鸞一起嬌滴滴禮畢起身,這時李湛作為一位稱職的昏君,自然也念出一句十分老套的戲詞:“美人,抬起頭來給我瞧瞧。”

    於是輕鳳和飛鸞抬起頭,狐族魅丹的效用就在這一刹那發揚光大。李湛不禁瞠圓了雙目,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通常色狼看見美人都會對上眼珠子,但目下有美女二人,所以李湛先是散了瞳,跟著他拚命眨了兩下眼睛,終於區分出兩個美人的高低來;再然後他就親手扶起了小狐狸飛鸞,親切而曖昧地衝她微微一笑道:“先進殿歇著吧,今晚賜浴華清池,等著我……”

    被晾在一旁

    的輕鳳立刻眼睛一斜,在肚裏罵了一句:我呸!

    果然被姥姥說中了,她吃了魅丹隻美了一點點,十個媚眼都抵不上人家一個傻笑,人生還能有比這更鬱悶的事兒麽?黃輕鳳十分鬱悶,想吐血也隻能幹咽口吐沫。

    而就在場的狐族們看來,情勢可是十分的順利——我們的飛鸞與皇帝才剛一照麵,就已經把皇帝給迷惑得魂不守舍,可了不得!你瞧,還要花大錢給她打造芙蓉寶台和金屋寶帳,這樣鋪張浪費,簡直就是亡國的好兆頭啊!

    於是狐族——也就是浙東國的侍衛們,圓滿交了差。

    而此時,百鳥翔集的勝景卻勾動了唐敬宗的玩性,使他並不急於和飛鸞輕鳳們打交道,而是又吩咐左右牽出鷹犬備好快馬,準備往驪山打獵。這在冬天是常有的事,有宮詞為證:

    “雪晴北苑獵驄疾,裘上浮光映日迷。薄暮不須施蠟燭,腰間常佩夜明犀。”

    這首詩說的就是唐敬宗李湛,浮光裘和夜明犀腰帶都是他的穿戴打扮。據說那夜明犀是南昌府進貢的寶貝,李湛命人拿它做了條腰帶,每逢遊獵時佩戴著,夜裏腰帶發出的光亮就跟白晝似的,根本不需要再往燈籠裏添什麽蠟燭。

    麵對這樣頑劣的皇帝,文武百官們早就習以為常,卻讓行將告辭的浙東國侍衛們心中駭然——就這麽個打獵法,驪山的生靈遲早要受滅頂之災,還是姥姥的美人計英明啊!

    待得唐敬宗的獵隊浩浩蕩蕩出發後,宦官們將飛鸞和輕鳳棲身的寶櫃順理成章地搬進了皇帝的寢宮,而驚惶的飛鸞坐不住,東摸摸西摸摸,就又和輕鳳鑽進了寬敞舒適的櫃子裏。她們在櫃子裏仍是人形,卻跟標準的狐狸和黃鼠狼一樣盤著身子,隻差一根毛茸茸的尾巴用來搔搔麵頰了。

    此時輕鳳仍在酸溜溜嫉妒,於是趁著自家小姐沒防備時突兀開口道:“侍寢很疼噢!”

    “啊?!有多疼?”飛鸞渾身一激靈,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在暗中怯怯盯著輕鳳,她多少聽說過一點人事,因此除了戰戰兢兢地問輕鳳,又添上一句供她比較,“能比從樹上跌下來還疼麽?”

    她打小從樹上跌下來過一次,所以印象深刻,不料輕鳳卻把眼睛一瞪,煞有介事地恐嚇她:“比那個疼上十倍!”

    “嗷嗚……”飛鸞果然中招,蔫蔫兒的現出原形躲在尾巴裏哭。輕鳳撇撇嘴不理她,伸了個懶腰翻身睡去。

    這一睡便是天昏地暗,到了後半夜,輕鳳還是被飛鸞給搖醒的。

    當黃輕鳳從睡夢中迷迷糊糊睜開眼時,就聽見飛鸞在她耳邊帶著哭腔小聲道:“外麵有,有動靜……是不是該我侍寢了?我不要我不要,嗚嗚……”

    輕鳳睡眼惺忪地皺皺鼻子,聞見一股酒氣,她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側耳細聽著櫃子外麵的動靜,隱隱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噓,快別哭了,你聽,這聲音不對!”

    這聲音是不對!她們在皇帝的寢宮裏,怎麽會聽到掙紮聲、悶唿聲、衣料摩擦聲、粗重的喘息聲,就仿佛一個人被人掐住了脖子、按住了手腳,正在垂死前使勁兒蹬腿掙紮呢?!

    輕鳳好奇起來,將榛子似的小臉湊近了櫃門,又伸手悄悄將櫃門推開了一條細縫。

    大殿裏沒有點蠟燭,到處都是黑漆漆一片,這卻難不倒夜行獸類的眼睛。輕鳳的眼珠在黑暗中發出幽幽的綠光,將夜色掩蓋住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唐敬宗李湛衣衫淩亂,頭發披散著,正被一名將領模樣的人按在地上。他的脖子被那人扼住,好容易張著嘴發出幾聲破碎的唿救,卻全部被殿外的觥籌交錯聲掩蓋住。他在垂死前極力掙紮,爆發出的蠻力終於使他掙脫了兇手,可就在他翻身剛想爬起來逃走的當口,他的後腦卻遭受到銅槌致命的一擊。

    年少的天子爆發出一聲狂唿,撲在地上抽搐著斷了氣。這時黑暗的大殿裏才悄然走進幾個人,開始次第為大殿點上蠟燭。當虛晃的燭光漸漸照亮半座大殿時,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恰好走進輕鳳的視線,而那剛剛弑君的兇手竟也喘著粗氣迎上去,對那進殿的人道:“大事已了,快點想個善後辦法吧。”

    這時燈台上一朵燭花恰好一爆,照亮了前來接應兇手的人的臉,那正是白天還在對唐敬宗俯首聽命的劉公公!輕鳳倒吸一口涼氣,第一次看見一張比妖怪還要可怕的人臉,她的身子忍不住軟軟往後一跌,靠在櫃中對飛鸞呐呐道:“皇帝死了……我們的任務……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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