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穿灰色粗布圓領缺胯袍的年輕男人,抱著一把橫刀,漫不經心地斜靠在坊牆上,看起來像個遊俠兒。


    他身後跟著一匹老得斑禿了的灰驢,正在專心地啃食牆縫裏的野草。


    灰驢的脖子上,掛著團團的書包。


    杜清檀這會兒已經累得不行,歪著幃帽,撫著胸口,說一句喘一下:“這位俠士……請問您這個書包……是從哪裏來的?”


    男人身量極高,半垂了眸子,居高臨下地斜瞅著她,濃密卷翹的睫毛裏透出的目光又清又冷:“五十文!”


    杜清檀和采藍愣了片刻才明白,他是要她們給錢才肯說。


    采藍先不幹了,潑辣地道:“五十文!都夠買三鬥米了!你怎麽不去搶?”


    年輕男人完全無視她,隻看著杜清檀淡淡地道:“你應當曉得,重要的消息是用錢換不來的。”


    杜清檀立刻明白了:“那是自然,給你五十文!”


    年輕男人紅豔豔的嘴唇輕輕一勾,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潔白修長的手掌往她麵前一伸:“給錢。”


    杜清檀身上是沒錢的,當即給了采藍一個眼神。


    采藍心不甘情不願、肉疼得直哆嗦地解下腰間的錢袋子,噘著嘴小聲嘀咕:“長得人模人樣的,怎麽這樣!隻有四十文,多的沒了!這還是我們家幾天的口糧錢呢。”


    年輕男人也不計較,把錢往懷裏一塞,解了書包丟過去,指著前方道:“人在那間屋子裏。哄著那孩子去車裏看猴戲,然後就鬧騰起來,說是偷了東西。孩子鬧騰得厲害,書包也扔在街上,跟著一個瘸腿老者找過來,和他們吵鬧一迴,兩個人都被拉進那道門去了,說是要報官。”


    “胡說!我們家小郎乖巧懂事,才不會偷東西呢!”采藍又氣又急,“五娘,這可怎麽辦?”


    才和蕭家鬧過,就出了這樣的事,多半是裴氏設了圈套,要借此逼迫自己和楊氏就範……杜清檀微一思忖便有了數,當即和采藍說道:“不急,一時半會兒不會有性命之憂。我在這裏守著,你去請武侯過來。”


    長安城共計一百一十坊,各坊均設置武侯鋪管理治安,武侯便是緝盜安良的公差,這種事兒正該歸他們管。


    “隻要不是殺人放火之類的大事,要請武侯就得給錢,婢子沒錢了。”采藍目光炯炯地盯著一旁的年輕男人,希望這人能夠良心發現,把錢還迴來。


    然而年輕男人坦然大方地由著她瞅瞅,絲毫沒有羞愧之意,更沒有願意還錢的意思,隻提醒她們:“一共兩個彪形大漢,手膀子有我兩隻那麽粗,輕輕就能把你們脖子捏斷的那種。你們家是得罪什麽人了吧?請武侯過來未必有用,隻怕還會適得其反。”


    采藍立時嚇哭了:“五娘,怎麽辦啊?一定是蕭家幹的!”


    杜清檀嚴肅地打量麵前的男人。


    雖然穿著粗布衣裳破靴子,然而膚白貌美,眉眼深邃,睫毛卷長,身形勻稱健美,氣質儀態俱佳,手上也沒什麽繭子,顯然不是苦出身。


    這樣的人總不會平白無故守在這裏管閑事,雖不知對方的目的是什麽,但此刻光憑她和采藍是沒辦法處理好這件事的,不如找個幫手。


    “這位俠士。”杜清檀掂量著開了口:“您見義勇為給我們傳信,真是幫了我們的大忙。能不能請您好人做到底,再幫我們把孩子救出來?”


    “見義勇為,好人做到底?”年輕男人一笑,很是文雅地道:“你看錯了,我不是什麽俠士,也不是好人。我之所以留在這裏,是因為沒錢吃飯,所以想弄點錢住店。”


    “……”杜清檀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話:“所以?”


    “所以小娘子若要請我幫忙,得給錢。”男人頗耐心,畢竟杜清檀這幅氣喘籲籲、蹙眉撫胸的嬌弱模樣實在讓人心軟,仿佛是一顆晶瑩剔透的露珠,隨時會被陽光曬化了似的。


    “再給你五十文。”杜清檀記得家裏似乎還有點錢的樣子,隻是不多。


    “五十文?”男人喊出聲來,因為太過震驚,瞳孔縮了又放,雪白的臉氣得通紅:“你這人……”


    “我暫時隻有這麽多,可以打欠條。您要多少?”杜清檀有些抱歉。說到底是打打殺殺的買賣,很費人的,五十文確實太少了,萬一受傷什麽的,還不夠貼膏藥。


    “欠條?”男人盯著她看了片刻,勾著紅豔豔的嘴唇笑了起來,頗不像個正經人:“小娘子覺得我值多少錢呢?”


    采藍警惕地把杜清檀護在身後,這人看起來太不正經了,就像是想要利用美貌勾引自家五娘似的。


    看他那五官似是有胡人血統的,這種樣貌最勾人了,自家五娘日常不怎麽出門,對男人沒啥見識,很可能會被蒙蔽。


    然而杜清檀並不能體會采藍的苦心,反而嫌她擋了視線:“往後,別擋著。”


    采藍很鬱悶地站在那裏,看杜清檀和男人討價還價:“一千文,再不能多了。”


    “兩千文,再不能少了。”


    “一千五百文!我家太窮了,不然也不會穿舊衣,打補丁。”


    杜清檀拉起采藍的裙腳,給他看上麵的補丁,賣慘:“我們平時隻能勉強吃飽,生病了都看不起大夫吃不起藥。不然我也不會這麽虛弱。”


    男人皺著眉頭歎了口氣:“行吧,確實挺可憐的。”


    杜清檀猛點頭,以為對方已經同意了她給的價,不想男人跟著就道:“一千八百文,再講價就算了。”


    采藍很不高興,覺著一個大男人,鑽到錢眼裏去,和女人這麽斤斤計較的,簡直不像話。


    杜清檀倒是沒啥想法:“前頭鋪子裏尋了筆墨給您寫欠條?敢問尊姓大名?”


    “獨孤不求。”男人邁開長腿朝著鋪子走去,脊背挺得直直的,然而走一步,破了的靴子總會發出一聲“piaji~”的怪響。


    見主人走了,老禿驢也不吃草了,慢悠悠地跟上去,一瘸一瘸的,走不得幾步,幾根毛隨著風飄落下來,身上又禿了一塊。


    反正就很落魄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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