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北京,乍暖還寒。城市路邊的樹木,仍然赤裸著它們那灰色的肢體,它們把枝杈舉在天空中,展示著立體的素描。太陽很無力,透過厚厚的雲層,現出一張沒有光芒、沒有色彩的臉,象白天看到的月亮。沒有燦爛的陽光,這城市的街道、樹木和樓房,都顯得壓抑而沉悶,無生趣,灰蒙蒙的。

    在建國門的勞務市場上,稀稀拉拉站著幾個人。有三個女孩在一起說說笑笑,有兩個女孩在稍離馬路遠一點的樓房牆根處站著。有一個女孩,她獨自靠在一棵樹上,望著灰蒙蒙的天空,一動不動。她陰鬱的眼神,就象這天的太陽一樣,被雲層遮蔽了光芒,失去了她原有的色彩和溫暖。她一臉的漠然。她就是葉春。

    離開楊劍家,她有過短暫的想迴家的念頭,但很快就被她自己否定了。她現在的心境和狀態,她不想見到自己的家人。也不想見老鄉,也不想見小梅子。她不想跟別人說話。她不想讓自己強裝出一種精神狀態,來應付別人。她做不到,也不想。她再不能象從前,見了同齡的夥伴,內心無遮無掩,在一起嘻嘻哈哈,說說笑笑了。她內心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的內心有了一個陰暗的角落,她不能向別人展示,隻有她自己時時看到這陰暗的角落,心靈在一次次浮現那晚的經曆中,一次次經受被欺淩的蹂躪。。。。。。。

    既然不迴家,也不願找老鄉和小梅子,那就隻能來勞務市場。葉春不喜歡這個地方,她討厭那些雇人的人,在等待找工作的人麵前,走過來,走過去,打量這個,打量那個,那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令葉春嗤之以鼻。葉春冷眼觀看著眼前這些形形色色的人。有一個中年男人,站在三個女孩麵前,他們交談了一會兒,那男人離去,那三個女孩當中的一個,跟著那個男人走了。

    葉春望著那個男人和那個女孩離去的背影,心裏想:大概是去看孩子吧。那個男人是好人,還是壞人?他會乘他老婆不在的時候,調戲或強奸那個女孩嗎?而那個女孩有性的保護意識嗎?從一個人的外表,能判斷出這些道貌岸然的人的背後,是什麽嘴臉呢?

    這時,一個黑色的身影立於葉春的麵前: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穿一身黑色的皮衣,手裏拎著一個頭盔。他挺拔英武,濃眉大眼。他麵帶和善的微笑,問葉春是要找工作嗎,葉春點頭說是。

    “你願意照顧病人嗎?”

    “什麽病?男的女的?”

    “骨折。我母親乘公共汽車時,汽車突然急刹車,車上的人好多都摔倒了,我母親被壓在底下,腿就骨折了。”

    “那工資呢?”“你說吧。”

    “三十五。”葉春想了一下,一狠心說道。

    “行,可以。那咱們走吧。”

    葉春跟在年輕男子的後麵,那男子告訴葉春,他的名字叫李建國。他問葉春的名字,葉春告訴了他。他們走到停在路邊的摩托車旁。李建國手握摩托車的車把,腳踩油門,然後挎上去。他讓葉春坐他身後。葉春看著高大的摩托車有些畏縮。她從沒有坐過摩托車,更何況是緊挨著一個英俊的小夥子。李建國已戴好頭盔。他催促葉春快上。摩托車正“嘟嘟”地響著。葉春鼓起勇氣,挎上摩托車的後座。

    摩托車立刻象風馳電掣一般,在馬路上飛速穿行。李建國讓葉春抱著他的腰,葉春沒有抱,隻是用兩隻手緊捏著他皮衣的腋下部位。葉春不敢抬頭,風象尖利的箭頭,刺在臉上,生疼的。她幹脆埋下頭,縮在李建國的後背下方。風打在她的腿上,胳膊上,象一下子穿透了她的骨頭,使她感覺象掉進冰窟窿的似的。

    很快,李建國的摩托車在兩排平房前停下。葉春從摩托車上下來,感覺身體都凍僵了。李建國說這平房是拆遷周轉房,等樓房蓋好,他們就要搬到樓上去住。目前,兩排平房隻有他們一家住戶,其他人家還沒有搬過來。

    李建國把葉春領進一間屋裏。剛進去感覺有些暗。葉春看到裏側的床上,坐著一位六十歲左右的老太太,短發,微胖,團團圓圓的臉上,流露著和善的微笑。李建國笑著說“媽,她叫葉春,安徽人。”老太太招唿葉春坐下。他讓建國給葉春倒杯熱水。建國答應著。葉春把折疊椅挪到爐子邊,她坐下後,把手伸向爐子取暖。建國把一杯熱氣騰騰的水遞給葉春,然後又給他母親倒了一杯水。

    葉春一邊應答著老太太的詢問,一邊慢慢喝著熱水。等老太太沒什麽可問的了,葉春問自己住在哪兒?老太太說:“你就跟我住這間屋,就跟我睡一塊吧。”

    葉春難以接受這樣的現實,要她二十四個小時跟一個老太太在一起,住一間屋,睡一張床。而且,是跟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葉春狠狠心,固執地說:“我想自己一個人住一間屋子。”葉春心想:反正大家剛見麵,還算是陌生人,不存在什麽情麵,幹脆把話挑明,成則成,不成就算。要是在一起住上一段時間,就不好意思再提條件了,那會磨不開麵子的。

    老太太有些為難和委屈,說:“我這腿,行動不方便,萬一夜裏需要人幫忙呢?”

    葉春覺得老太太說的是實情,她找保姆就是要解決她的困難,而自己卻要提條件,真是無情。葉春固執地沉默著。她的個性越來越孤僻,她不能容忍自己沒有自己的個人空間,整天和別人在一起,那會讓她感到非常別扭的。如果讓她和一個孩子在一起,那是可以的。

    就在屋裏的氣氛僵持著的時候,建國憨態可掬地笑著說:“這好辦,讓她自己住。媽,我晚上陪您,在這屋放張鋼絲床不就行了嗎。”

    老太太歎了口氣,沒說話。麵對這個有個性的、不通融的保姆,她顯得無奈。誰讓自己倒黴,骨折了呢。現在是非常時期,用著別人的時候,那就湊合著吧。老太太本是善良的、好說話的人,她沒有再堅持了。

    葉春舒了一口氣,感激地望著建國,覺得他善解人意,通情達理,一看就是他媽的孝順兒子。

    老太太對建國說:“你大姐過來時,帶了一些菜來,放在廚房裏。你帶她過去看看,願意做什麽吃就做什麽。”

    建國答應著,剛和葉春往外走,老太太忙說:“等一下。建國你先出去,讓她扶我解一下手。”

    葉春照老太太的吩咐,把靠牆的拐遞給她。老太太架著拐,一條腿著地,另一條打著石膏的腿懸著。她蹦了兩步,在床邊的便椅上坐下。老太太解完大便,屋裏彌漫著一股臭氣。葉春把老太太扶上床,然後端著便盆走出臭氣熏人的房間,嘔心得直想吐。她強忍著,把便盆端到院外的廁所裏倒了。迴到院裏,再把便盆放在水龍頭下衝刷幹淨。

    葉春把便盆送進屋裏,馬上又從房間裏退出來。她在院子裏站著,運了一會兒氣,讓厭惡的感覺和翻騰的胃平靜下來。她感到心理和身體都不舒服。她有些後悔到這裏來。

    葉春沮喪地站了一會兒,做了一個深唿吸,去敲旁邊的房間的門。建國微笑著從屋裏出來。葉春問廚房在哪兒,建國指著院子的緊裏頭,說在那邊。他說著領著葉春往廚房走。廚房和住宿的房子是連著一排的,廚房是最邊上的一間。廚房裏塞滿了雜物,可能是從舊居搬過來的東西。廚房裏沒有爐子,葉春一進去就打了幾個噴嚏。建國問:“你是不是感冒了?”葉春借機說:“我感覺頭有點難受。”說著,葉春用手摸著自己的腦門,接著說:“可能是剛才坐摩托車凍的。”建國微笑著說:“那你上屋裏休息一下,我來做飯。一會兒吃過飯,你吃點感冒藥。”葉春答應著往外走,建國又說:“我剛給你房間的爐子挾了一塊煤,火還沒上來。你先到我媽的屋裏去吧。”葉春答應著,走出廚房。葉春覺得建國真是個細心而善良的人。

    建國做的午飯是熱湯麵。吃過飯後,他給葉春找了幾袋感冒衝劑,然後就上班去了。

    晚上,葉春做好晚飯,建國和他哥哥李建平相繼迴來。建平比建國矮瘦,比起建國的相貌,建平簡直相形見絀,可以說是委瑣了。建平說話時,有些口吃,也許是這個緣故,他很少說話,也很少笑。

    建國家所住的平房,遠離主馬路,夜晚很安靜。葉春躺在床上,屋裏的燈已拉滅了。葉春躺在黑暗中睡不著。和許多夜晚一樣,她不由自主地想著那晚被朱兵淩辱的情景。那情景就象不斷重播的電影畫麵,一次次衝擊著她的神經。每當此時,心中仇恨的火焰,燒得她心髒急速跳動,唿吸急促,胸口燥熱。她想著不能就這麽饒了那個狗日的!正麵攻擊肯定不是他的對手,隻有暗殺他。她在頭腦裏想象著一個個複仇的場景:黑夜裏,葉春拿著一把匕首,躲藏在單元門的門洞暗處,等朱兵走進門洞後,從他的後麵,用匕首猛刺他的背部……或者,把他的汽車炸了!用什麽炸呢?葉春看過電影裏有這樣的鏡頭,用啤酒瓶裝汽油,然後點火,投向目標……

    以前,葉春在家看媽媽殺雞,都心悸,覺得殘忍,而現在,她卻想著殺人!她不得不想,她控製不了自己,她忘不了曾經經曆的惡夢。她想過殺人的鏡頭以後,她心中的另一個聲音說:“你真殺得了他嗎?你要真把他殺了,你的一生也毀滅了。”那個聲音嘲笑道:“你殺不了他,你沒有勇氣去做!”

    天啦,我該怎麽辦?此刻的葉春象一頭野獸,被困在鐵籠子裏,咆哮躥跳,焦躁得發瘋,都無濟於事,無法逃脫。過了許久,籠中的野獸才安靜下來。它不再掙紮,它無望地躺下身子,垂頭喪氣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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