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之後,每晚,葉春都要寫上一小時的毛筆字。在她寫字的時間裏,很少有人進這間屋。這天晚上,吳一舟走進來。

    葉春停下筆,問他作業可做完,他點點頭,說做完了。他雙手插在褲兜裏,微蹙眉頭,作沉思狀。他一本正經地問:“姐姐,你說我不小心把東西打碎了,我應該跟爸爸媽媽說實話呢,還是不說?就算他們發現了,也裝著不知道,不承認自己幹的呢?”葉春看到他認真的樣子心裏想笑。可一舟向她提出這個問題,是對她的信任,她努力把笑容壓了下去。葉春說:“應該實話實說,怕什麽。是自己幹的,就要有勇氣承認。”

    “可說了實話,肯定要被爸爸媽媽說一頓的。其實我又不是故意的。”一舟辯解道。

    葉春問他到底把什麽打碎了,他說沒有,說那是以前的事。葉春接著說:“我覺得還是應該說,不管他們說不說你,你說出來了,心裏就輕鬆了,要不然心裏老有個事,你說對不對?”

    一舟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走出房間。一舟一走,葉春就把剛才壓下去的笑容釋放出來,她輕輕地嘿嘿笑了幾聲。

    半個月後,一件令葉春感到頭疼的工作開始了。天氣一天天冷下來,北京城中靜靜矗立的大煙囪,開始冒煙了。樓房大都是集中供暖,而平房就比較麻煩了。吳家的房間裏都有暖氣片,集中供暖的地點是廚房。廚房裏有個低矮的土暖氣灶。有一天,吳永謙讓送煤工拉了一板車雞蛋大的黑煤球。煤球被卸在門外的牆根下。第一天點火,吳永謙親自上陣,做示範給葉春看。第一步,先把報紙放進灶膛,然後點燃;接著放細薄的劈柴,再放粗厚的劈柴;等劈柴燃起來了,再放進煤球。煤球燃起來了,火就算點著了。起火雖然費點時間,但不難掌握。難就難在每天晚上臨睡前的封爐子。那是需要技巧和竅門的。封好了,第二天早上爐膛裏的煤球是紅的,續上煤球,就可以繼續燃燒。封不好,第二天早上爐膛裏是黑的,那就說明爐子火滅了。爐子滅了,要重新點火,要把爐膛裏燃盡和未燃盡的煤球,都要清理出來,然後才能進行點燃程序。

    麵對暖氣爐,葉春是怕、急、惱、恨。每天擔心,怕第二天早上火滅了,可就是十有八九要滅;滅了,再重新點火,她心裏起急;她厭煩氣惱伺弄爐子這件事;她恨爐子作難自己,她恨自己太苯,摸不透它的脾氣,駕馭不了它。葉春由此開始,腦子裏產生逃脫的念頭。

    一天下午,葉春來到北京站口的一個小飯館。葉春的表姐在這家飯館裏工作。表姐是葉春舅舅家的女兒,比葉春大兩歲,名字叫張小梅,葉春叫她小梅子。小梅子也曾去過吳家找過葉春,並在客廳裏和老太太、還有劉芳坐在一起聊天。老太太和劉芳都是不愛說話的人,隻聽見小梅子一個人在喋喋不休地說著,笑著。小梅子是活潑大方,聰明伶俐,能說會道,看上去乖巧可愛的人。她的頭發是天生的淡黃色,大眼睛滴溜溜的,很靈氣。她在小飯館裏,既是工作的服務員,又象個小老板。因為開飯館的小夥子愛上了她。

    午後快兩點了,飯館裏的食客隻剩一兩個人了,小梅子這才坐在葉春的身邊。葉春是在吳家吃了午飯出來的。小梅子問葉春喝水嗎,葉春說喝。小梅子用粗瓷碗倒了一碗水放在葉春跟前桌子上。葉春一邊吹著,一邊慢慢地喝著,問:“你們飯館還要人嗎?”小梅子笑笑說:“你想來啊,你那麽斯文,象個書房裏的小姐似的,你幹不了!”葉春不解地問:“我怎麽幹不了?不就是洗菜切菜端盤子嗎?”小梅子笑著說:“端盤子洗碗誰都幹得了。我是說這個環境不適合你。你和我不一樣,我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在家時,家裏人都叫我是野山猴子。誰家熱鬧往誰家跑。你呢,大姑說你能整天呆在房裏不出來,也不串門,也不瞧熱鬧。”葉春想想,覺得小梅子說的是實情,自己確實不愛在熱鬧的地方呆著,也不擅耍嘴皮子。葉春煩惱地說:“我真不想在他們家幹了。那個破爐子,煩死我了!”小梅子一聽,象是突然想出了辦法似的,說有個地方離這兒不遠,那裏找人的,找事的,都有。葉春第一次聽說有這樣的地方,感興趣地說:“是嗎?”小梅子說你想去我陪你去看看。葉春說好啊。

    葉春和小梅子出了飯館。從溫暖的室內出來,外麵的凜冽寒風,讓葉春和小梅子都不自覺地縮著脖子,把手互相夾在對方的臂彎裏取暖。葉春問那個地方在哪兒?小梅子說在建國門西南角。不用坐車,她們一會兒就走到了。

    果然,在建國門橋下的西南角的輔路上,三三兩兩地站著一些人。葉春和小梅子站在那些找工作的人一旁,開始,葉春心裏有些不自在,有點不好意思,被那些雇人的人上下打量,好象自己成了供人挑選的商品。但轉念一想,自己也可以選擇他們,心理也就平衡了。

    有一個推自行車的男子,推著車來到葉春跟前,問葉春願不願看孩子,葉春搖搖頭。那男子推車走開時,自言自語地說:“反正是出來當保姆,幹什麽不是幹啊。”葉春想,到這裏的好處就是能選擇,隻要能找到做飯的工作,就不找看孩子的工作。看孩子不僅費力勞神,而且,責任重大。那個推車的男子又問其他的女孩子,大家好象是商量好似的,都搖頭。那男子帶著無奈和憤然,一甩腿,蹬上自行車走了。過了一會兒,一輛銀白色的小汽車開過來,停在自行車道上。車門打開,走出一位時髦的女人。這女人三十歲左右的樣子,高挑個,燙著披肩發,穿著黑皮大衣、黑皮靴,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眼睛有點小。時髦女人徑直走到葉春麵前。她問葉春是哪裏人,多大了,以前幹什麽等等。詢問過來曆後,她問葉春願不願去她家工作,就兩個人,做飯洗衣搞衛生,工資三十。葉春動心了,想:工資不低,人口少,活肯定不多。她看了小梅子一眼,表姐說你跟著去看看再說。葉春問在哪兒,時髦女人說在宣武門。小梅子說:“我沒時間陪你去了。”葉春說:“我迴來後找你。”說完,她跟著時髦女人上了汽車。

    傍晚時,葉春迴到吳家。她做了晚飯,吃飯後,把廚房收拾幹淨。葉春躊躇著,對自己要走的決定,卻沒勇氣對老太太說。她覺得自己提出要走,是有愧於這一家人的。這一家人是和藹可親、溫和友善的,沒有誰給過她一次臉色,沒有誰訓過她或大聲對她說過一次話。特別是吳永謙,每次家裏來了客人,用餐時,他都要在客人麵前,誇讚葉春炒的菜好吃。葉春不敢相信是自己廚藝高,隻覺得吳永謙是在有意鼓勵自己。葉春每次被誇讚,都感到很愉快,做飯時也就更加用心。要不是那個該死的爐子,她是不想走的。想到那個爐子,她下了狠心。她看到老太太從廁所出來,正準備迴房間,葉春忙叫住了她。葉春走到老太太跟前,謙疚地說:“奶奶,我想離開你們家。因為我實在搞不好你們家的爐子。”老太太一臉波瀾不驚的自若,問葉春想什麽時候走。葉春說想明天就走。老太太爽快地點頭說:“好。”

    第二天,劉芳上班前,送給葉春一條紅色的純毛圍巾。她說:“我沒有什麽送你的,這條圍巾就做個紀念吧。”葉春感激地說了聲:“謝謝!”

    葉春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然後把買菜剩下的錢從兜裏掏出來,交給了老太太。老太太微笑著接過錢。葉春向老兩口道別時,吳永謙遺憾地說:“葉春啊,你是飛鴿牌的,不是永久牌的。”說完,他哈哈大笑。

    走出吳家,葉春頓感心頭輕鬆,再不用伺弄那個該死的爐子了。還有一點,家務勞動的閉塞瑣碎,周而複始,沒完沒了,時間一長,很容易讓年輕人厭倦。葉春在潛意識裏是想逃脫這種生活。調換工作,是對乏味生活的調劑。新的工作環境,會在短時間內,讓葉春感到新鮮的。

    葉春十八歲,她的頭腦依然簡單。她不知世間險惡,不知人性的複雜,不知表象下共存的天堂和地獄。她就象童話故事《小紅帽》中的小紅帽一樣,不到最後一刻,大灰狼張開尖牙利齒要吃她的時候,她是不知道那就是狼!

    葉春就因為工作中的一點挑戰,一點困難,選擇了逃避。她不懂得珍惜與高尚的人、善良的人在一起相處的機會,就這樣輕易離開了吳家。她背著行李包,順著清靜的胡同,興衝衝地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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