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夏日的一天清晨,酣睡在山窪裏的葉家灣村被此起彼伏的公雞鳴叫聲喚醒,迎來了靜謐的晨曦。勞頓一天的莊稼人,睡一個香噴噴的覺,重又抖擻起精神,扛起鋤頭出門了。村裏人的習慣,早起先出去幹活,乘著天涼快,等太陽升高了,再迴家漱口洗臉吃早飯。

    葉春醒來時,發覺床上隻有自己,姐姐和媽媽不知什麽時候已起床了。家裏靜悄悄的。葉春猛然一陣心慌,趕緊一骨碌爬起來。天已大亮了。

    今天,對於葉春來說,可是一個不平凡的日子:她要動身去北京!去北京幫工!

    昨天上午,葉春在茶場采茶。葉春今年十六歲,輟學在家務農已一年多了。她的身材單薄瘦削,梳著齊耳的短發,有一雙水靈的大眼睛和清秀的麵龐。此時的葉春,她象一枚未發育成熟的青蘋果,羞澀而靦腆。她穿著一件紅色的的確良上衣,胳膊上挎一個籃子。茶場離葉春家很近,爬上西邊的山坡就到了。茶場周邊的村莊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除了忙活山地農田外,就是到茶場采茶,掙一點零花錢。采一斤鮮嫩的茶葉,可掙得五分錢。一個季度下來,能掙幾十塊錢,就高興得很。

    茶園就在山坡上。站在茶園裏,眺望東北兩麵一百八十度視角的地平線,鋪滿視線的是層層疊疊、深深淺淺的綠,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山巒屏閉了視線。土牆茅屋的村莊,就鑲嵌在無盡的綠色之中。茶園裏的茶壟,象一條條豐滿的青龍,順著山坡的走勢,起伏延伸。

    采茶的姑娘媳婦們,穿著花花綠綠的衣裳,如花般點綴在綠色的茶壟間,她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夥,有的在說說笑笑,有的默不作聲,可她們的手都一樣,在忙碌不停,象小雞啄米一樣,不停地采摘茶樹上鮮嫩的葉片,然後把采下的葉片丟進手中的藍子裏。

    升高了的太陽,毫不留情地斂淨了葉麵上的露珠。剛才大家排著隊,稱完了藍子裏的茶葉。葉春有些沮喪,每次都沒有姐姐采得多,盡管自己一次次努力趕超她,但結果還是失敗了。葉春吃完母親送來的早飯,母親拎著空缸子迴去了。葉春離開人群,獨自專注采茶。她不服氣,怎麽就是沒有姐姐采得多!

    “嗨!”

    突然一聲大吼,把葉春嚇了一跳。葉春抬頭見是葉小華站在茶壟對麵,正咧嘴嘿嘿笑呢。小華是葉春同村的同班同學,愛說愛笑,比葉春稍矮胖一點,梳著兩條長辮子。她和葉春同時輟學務農。葉春問她怎麽來這麽晚,小華說是來找她的。說著,她臉上露出抑製不住的興奮,神秘兮兮地從兜裏掏出一封信,遞給葉春看。葉春帶著新奇的眼神,展開信封:這信可是從北京寄來的!一個月前,小華給同村的阿珍去了一封信,讓阿珍幫忙介紹工作。阿珍是小華的鄰居,她已去北京幫工半年了。自從小華把信發出去後,她們就一天天翹首盼望,等待喜訊的來臨。一天天地等啊盼啊,終於,信來了。

    “啊,都給你找好工作了!”葉春把信還給小華,不無羨慕地說。突然,葉春不加思索地衝口而出:“我也跟你一起去!”小華激動地、興奮地笑著說:“我找你,就是想讓你跟我一起去。”

    作出決定就這麽簡單,不需考慮、沒有猶豫。未知世界的吸引,對外麵世界的憧憬和向往,在葉春的心中象颶風鍁起的大浪,以不可阻擋之勢,淹沒一切。小華手裏的那封信,就是打開通向外麵世界的鑰匙。

    兩個女孩再無心采茶了,她們商定明早就動身。她們被人生中第一個偉大的行動計劃而激動不已,心潮難平。

    葉春十六歲了,去過最遠的地方是縣城。不久前的一天,大姐夫要去縣城購買藥品。大姐和大姐夫都是大隊的赤腳醫生。大姐夫騎著自行車,帶著葉春,騎了三十裏路。在縣城,大姐夫帶葉春看了一場轟動一時的電影《少林寺》。電影院裏擠滿了人。葉春站在後排的過道上,夾在人群中。看完電影,大姐夫去買藥,葉春一個人在街上逛。葉春看到縣城裏有許多女人穿裙子,自己也心動,用兜裏僅有的十塊錢,買了一條裙子。

    迴家後,父親為那條十塊錢的裙子,訓了葉春好幾次。父親覺得裙子沒用,而且太貴了!母親喜歡女兒打扮得漂亮,並沒有批評葉春。在聽到父親訓過幾次後,母親反駁父親,說錢花了,東西在,總比你抽煙把錢抽沒有了好!父親被堵了嘴,不再吭聲。

    那條十塊錢的裙子,從始至終沒派上用場。在村上,沒有一個女人穿裙子,葉春不敢穿,也不好意思穿,怕別人說閑話。當葉春還沒走出這個村子的時候,村裏人的習俗觀念和評判標準束縛了她。幾年以後,當大批的進城打工者從城裏迴來,穿裙子和牛仔褲,特別是牛仔褲,突出臀部的曲線,讓村裏那些上了年紀的人,羞於目堵。但穿著時尚服裝的人,不以為意,自覺是見了大世麵的,根本連眼都不眨一下那些舊習俗的眼光。

    除了去過一趟縣城,外麵的世界是啥模樣,葉春不得而知。和外界聯係的唯一橋梁,是家裏的一台舊收音機,那是住在縣城的姑姑家淘汰的,送給了葉春家。收音機成了葉春姐弟精神生活的重要的部分。他們常常象螺螄一樣,貼在收音機旁聽《楊家將》、《嶽飛傳》。收音機裏每天都在說“北京時間幾點幾點整”,可北京跟葉春有何相幹呢。在十六歲之前,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要去北京。因為她生活的周圍人,沒人去過北京,沒人談論北京。北京,跟葉春的生活不產生任何聯係,連遠近的距離都不存在。北京在哪個方位,她不知道。雖然她上了地理課,可她的腦子是不存儲這些信息的。

    第一次被“北京”這個字眼觸動心靈的,是不久前的一次走在鄰居家的窗下,聽到屋裏人的閑聊。那位座中語響者,正津津樂道地講述自己的北京之行的見聞呢。他說到故宮,說到金碧輝煌的皇帝的金鑾殿。葉春當時感到很神奇,覺得太不可思議了!北京,這個神秘莫測而又遙不可及的地方,從小到大隻有從收音機裏聽到,突然從一個普普通通的村民的口裏吐出,太意想不到了!

    昨天晚上,葉春全家人坐在堂屋裏。在堂屋和裏屋之間的門框上方,掛著一盞小油燈,燈火如豆,閃著昏黃的光。木訥寡言的父親,隻是抽煙歎氣。母親板著臉,說:“你還小,過幾年再去吧。”當媽的是出於本能的保護意識,不願讓羽翼未豐的鳥兒離開自己的巢。實際上,她對外麵的世界也一樣沒有認識。她和女兒一樣,隻熟悉周圍幾公裏的村莊。

    “我要去!”葉春固執而堅決地說。從做出決定的那一刻起,這一念頭,堅硬得如同鐵石一般,占據了她的心,使她根本聽不進母親的話。女兒的執拗倔強,令當媽的氣憤。母親沉默著,不再同葉春說一句話。一家人默默無言地坐了一會兒,除了葉春外,她的姐姐弟弟和父母相繼拿著扇子,出門納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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