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寶步履如風,來到山崖邊上,那白鶴緩緩落在他麵前,通體白光,宛若雲雷星芒,它似認得張君寶,朝他稍稍點了點頭,羽毛一張,如寶蓮盛開,水玉照耀,將莫憂與歸燕然放落在地上。


    張君寶問道:“師父?”聲音空空蕩蕩,連自己也鬧不清是喜是悲。


    那白鶴抬抬尖嘴,神色頗為戲謔滑稽,依稀便是覺遠當年神情,張君寶心中一陣溫暖,忽然生出感應,知道覺遠早已清醒,否則使不出這仙術佛法來。他心想:“師父去哪兒了?他醒悟過後,就這般離去了麽?”頃刻間沒來由的一陣悲傷,隱隱隻覺:隻怕這輩子都見不到覺遠了。


    白鶴並不碰他,原地振翅輕舞,倏忽不見蹤影。


    張君寶上前查看歸燕然傷勢,見他並無大礙,心中些微好過,想道:“賢弟恐怕早就將靈仙酒的毒性驅逐體外,是以並無大礙。”


    他又看看莫憂,見他神色如常,明白靖海王並未得逞,否則局勢截然不同。島上發生這等慘案,他本該憎恨莫憂,但見他雖在睡夢之中,但神情淒苦悲慘,似乎忍受著極大痛苦,歎了口氣,將兩人扛在肩上,∝√,見天邊斜陽西委,晚霞如血,不想留在鎮上,於是緩步朝海邊走去。


    忽然隻見遠處一道人影迎麵而來,那人滿臉黝黑,留著胡須,正是蒼鷹。他此刻神色如常,並不虛弱,行走起來如虎踏豹步,似乎這短短半天功夫,他已經複原如常了。


    張君寶凝目望著蒼鷹,並不言語,蒼鷹來到他麵前,問道:“大哥。一切可還順利麽?”


    張君寶忽然拍出一掌,直擊蒼鷹麵門,蒼鷹不閃不避,神情坦然。那掌力忽然收迴,在空中凝固不動,張君寶見蒼鷹身形穩健異常,空明虛無,毫無破綻,不禁長歎一聲,說道:“前輩。你還要瞞到我何時?”


    蒼鷹見張君寶瞧出自己身份,一時黯然心慌,他沉吟少頃,說道:“還記得在昆侖山上,我與你說過的話麽?”


    張君寶點頭道:“你說有一位劍客,身負絕世劍術,但卻太過寂寞,於是忘卻一身神功,還原成了凡人。從此享盡苦戰之樂。那人其實正是你,對麽?”


    蒼鷹苦笑道:“世上卻有那麽一位劍客,但卻並非是我。我不過效法那位劍客做法罷了。你在宮殿中遇上的那人叫做飛蠅,雖在我體內。但我卻很少記得他所做的一切。他在我心中有一位使者,名叫烏鴉,他告訴我什麽,我便知道什麽。除此之外,我就是我,絕非那強橫怪人。”


    張君寶突然隻覺脆弱無力。身不由己,愚昧無助,又似有萬箭穿心,痛苦蔓延全身,幾欲發瘋。他流淚說道:“蒼鷹,你能否讓飛蠅出來,我有些事要問他。”


    蒼鷹見張君寶這般慘樣,也感擔憂,輕輕發抖,長歎一聲,過了片刻,張君寶麵前出現一位麵目模糊,氣勢混沌之人。


    那人不是蒼鷹,而是飛蠅。


    張君寶說道:“前輩....”


    飛蠅說道:“此處不是說話地方,走吧,咱們到海邊再談。”


    兩人隻是稍動身去,頃刻間便來到遠處,來到海角之隅,懸崖危岩上,張君寶將歸燕然與莫憂放在地上,與飛蠅站在一塊兒,遙望著大海連天,暮陽西下的景色。


    張君寶問道:“前輩,我...我殺了那靈花之母。”


    飛蠅說道:“殺也好,不殺也好,這是你自己的決斷。”


    張君寶再也忍耐不住,眸中含淚,聲音哽咽,激憤說道:“我除掉那妖花之後,妖花散布的花粉發作,將這島上所有活人全數殺了。我非但沒救出人來,反而釀成大禍,犯下彌天大罪,我....我....該如何是好?”


    飛蠅哈哈大笑,張君寶怒道:“你笑什麽?我若做錯了事,你一劍殺了我吧,我絕不抵抗!”他受覺遠熏陶,心懷慈悲,一生行善,行俠仗義,時時以蒼生為念。近年來雖修習仙法,隱然與世隔離,但陡然間害死這麽多無辜之人,早就不想活了。


    飛蠅說道:“我不來殺你,但不久之後,自然會有人來找你。屆時如何抉擇,你可自行決斷。”


    張君寶心中湧起火熱期盼,有千言萬語要說,但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飛蠅說道:“我之所以發笑,是因為你執著於善惡,庸人自擾,杞人憂天,委實可笑。”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歸燕然,說道:“你看,你、蒼鷹、歸燕然三人,都是一心向善,俠義為先之人,自詡為大俠豪客,救苦救難,快意恩仇,遵循正道行事,可以問心無愧,但誰知自個兒所做之事,天意難測,造化弄人,竟至如今這般局麵。”


    他抬起腦袋,望了望遠處宮殿方位,說道:“江龍幫眾人,自以為發現漢奸走狗,替天行道,竭力追查靖海王走私漢人奴隸之事,誰知接連出錯,累得白府滅門、船工慘死,反而致使更多百姓落入靖海王的魔掌。他們想做好事,卻弄巧成拙,反倒引發諸般慘案,豈不可笑?”


    張君寶歎了口氣,垂頭不語。


    飛蠅又道:“你們兄弟三人,果然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遇上蘇芝環姑娘,將她從蒙古千戶甲主手中救了出來,自以為不動聲色,行事巧妙,可其實卻將她推入火坑,反而被送到了這島上。登島之後,蘇芝環又遇險情,歸燕然出手相救,理所應當,但又再度招來苦難,她手環發光,被元兵發覺,這一次累得她慘死島上。你說歸燕然所做之事,是對,是錯?如此徒勞奔走,又不好笑嗎?”


    張君寶道:“咱們如何能未卜先知,預先察覺不對?當時看來,此事不可不為。”


    飛蠅說道:“再看你登島之後,諸般作為。你仔細想想,若你行事果決,事態是否會有不同?而你動手除滅那母靈花之後,卻又引起災禍,若你有追悔之能,迴到那時,所作所為,是否會有不同?”


    張君寶急忙道:“我定然會先將實情告知百姓,將他們疏散,先除覺遠,再饒了那靈花....”


    飛蠅笑道:“可你又怎知自己定能勝得過覺遠?而那靈花存活之後,是否會痛改前非?”


    張君寶搖了搖頭,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飛蠅說道:“你武功雖高,智計雖強,但心中顧慮重重,瞻前顧後,這也想保全,那也不丟棄,豈知世上哪兒有萬全之法,周詳之策?你當年習練這真武通天掌之時,不也如此刻這般麽?”


    張君寶聞言深思,一時說不出話來。


    飛蠅說道:“你向我詢問,原是想我設法指點你一條明路,不是麽?我也不懂那六道輪迴的法門,也不知如何未卜先知,防患未然。你所做未必是錯,蒼鷹所想未必是對。你如像我這般,舍棄善惡是非,不顧萬眾生死,自然可以行事逍遙,揮灑自如。”


    張君寶問道:“如你這般?你是說....你是說......飛升渡劫麽?”


    飛蠅說道:“這並非飛升渡劫,實乃事在人為,你看看覺遠,再看看我,便該知道端倪。你若真能舍得下這世道人情,看得破這俗世凡塵,不如隨波逐流,若有機緣,自能入那山海門。若你真能如此,便能看的更清,想的更遠,又有無窮壽命,可以追求自己心中的道。”


    張君寶再度聽見山海門三字,抬起頭來,望向飛蠅,隻想讓他多說幾句,然而飛蠅默然無語,低下腦袋,頃刻之間,又變迴蒼鷹模樣,雙目緊閉,睡得極為香甜。


    張君寶心想:“山海門,山海門....飛蠅所說的山海門,難道便是仙府天庭麽?”他本已不想活命,但聽了飛蠅所說,心中期盼,熱切萬分。


    他想要永遠活下去,真正永生不死。到了那時,他便能看透善惡,不再為此所擾麽?


    張君寶哈哈大笑起來,不知不覺,熱淚盈眶。他這些年來獨處荒山野嶺,苦心悟道,不就是為此麽?若真有這麽一條捷徑,能夠讓他擺脫俗世紛擾,哪怕真是天雷劈落,災禍加身,劫難重重,他也毫無畏懼。


    他於天下之事,本已毫無掛懷,但如今卻多了兩位義弟,他與他們極為投契,仿佛便是親身兄弟,生死之交,情誼深厚,自然而然便生出了照顧之意。此刻他得知蒼鷹身份奇特,倒也罷了,可歸燕然宅心仁厚,淳樸無邪,卻讓張君寶著實放心不下。


    蒼鷹於此刻醒來,睜眼望著張君寶,張君寶見他模樣平靜,絕無半點飛蠅身上跡象,知道他將一切忘得極為徹底,非但心智截然不同,武功、性子、想法、行事也處處迥異,無論如何,無法將他與那飛蠅聯係到一塊兒。


    蒼鷹問道:“大哥,飛蠅對你說了些什麽?”


    張君寶淡然一笑,道:“他滿口空話,隻是嘲弄,等若什麽都沒說,你那心中的魔頭,著實可惡的很。”


    蒼鷹哈哈大笑,也罵道:“他本就可惡,更勝於我,我得好好想個法子,將他關入牢籠之中,哪怕我進了棺材,也不放他出來。”


    張君寶手掌一托,一股渺渺狂風直衝雲霄,卷起漫天樹葉,席卷飛舞,飄過群山,飛往大海。蒼鷹知他此舉暗含深意,極目眺望,腦中思緒,紛紜糾葛,說不清,道不明,既替張君寶擔憂,又暗中替他歡喜。(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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