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項王射傷漢王,收兵之後,心甚孤疑,暗使人往漢營打探。迴報說:“漢王傷足,無甚大礙,當夜即起行勞軍,神色如常。漢營軍士知其主無恙,氣勢倍長。”項王聞之歎道:“劉季不除,寡人不安也!”正嗟歎之際,齊地探子來報,說龍且兵敗身捐,韓信大定齊地。項王大驚,遂與眾文武商議東麵之事,無暇再攻廣武山。

    卻說漢王自巡營後,病體漸沉,不能再起。張良勸道:“廣武山近敵,事物繁雜,不利於大王休養。長在軍中,耳目眾多,似如此傷情不愈,隻恐為項羽所覺,反而不美。今項羽既被瞞過,加之心憂齊地戰事,量其暫不敢起兵來攻。大王不如且迴成皋靜養,待傷愈之後,再圖進取之策。”漢王道:“亦隻得如此。我去之後,廣武山重地,有賴先生盡力周全。”張良道:“大王隻管放心,臣自有對敵之策。”漢王乃於當夜扮作小兵,由夏侯嬰護衛,由山後小道而出,徑迴成皋。樊噲聞報,引兵將漢王接入城中,暗尋名醫來調理療傷。

    靜養月餘,已至漢王四年三月,漢王瘡傷初愈,聞韓信已逐田橫,盡得齊地,心甚歡喜,神色也好了許多。夏侯嬰見之,遂諫道:“大王出關年餘,朝中事物雖有蕭丞相料理,亦不可托大。今可趁項王東顧之機,還轅迴至櫟陽,一並處置關中事物。”漢王道:“如此甚好,寡人今得塞王首級,正好迴關中示於父老,以慰三秦百姓之心。”便與夏侯嬰諸人,取路函穀關,徑迴櫟陽。蕭何引留守文武迎接入城,請漢王入坐,陳訴朝中諸事。漢王見關中昌盛,萬民樂業,乃讚蕭何道:“寡人東征數載,戰常不利,若非丞相打理朝事,增兵補缺,數度解寡人於危難之中,寡人焉得今日之安。”乃增其食邑,大賞其族。複於宮中設宴,大宴關內群臣,君臣盡歡痛飲,直至午夜方畢。次日,漢王早早起身,引眾巡察全城,存問父老,安撫百姓,梟塞王司馬欣之頭於市。關中居民,久苦於秦,無不拍手稱快。

    留城四日,漢王心係廣武山戰事,隻恐前方有失,即欲東歸。蕭何道:“今視關外之勢,燕、趙從漢,韓信定齊,衡山、九江二主亦心許大王,宇內之地,大王已據四分之三。故臣以為,大王平定天下、一統華夏之期不遠矣。為將者,可定天下而不能治。今大王東征,文者學士,多留關中,楚地若下,非賢者不可安也。故臣請大王盡率關內學士而出,楚地下時,必有用處。”漢王然之,遂隻留蕭何守關中,盡率舊時留守之官,如叔孫通、寧昌、高起之輩,並新招甲士十餘萬,由函穀關出,一路至廣武山大營。

    張良迎入壁中,漢王詢問戰況,張良道:“自大王去後,臣深溝高壘,並未一戰。今項羽聞韓信將來,忙於分兵據守,亦難以顧及大王行止。臣還恐韓信難支,暗遣靳歙率一軍往助,隨機接濟。”漢王方要問韓信近況,可巧軍士來報,說有使臣自齊地報捷而來。漢王大喜,急聚將升帳,將使者接入,欲以韓信捷報激勵將士鬥誌。使者遞上韓信書信,書略道:“臣孚大王重托,率兵攻齊,賴大王洪福,僥幸成功。然齊偽詐多變,反複之國也,且接地於楚。今臣權輕,不為假王鎮之,其勢不定。故臣請假以王號,以固齊千裏之地。”漢王展閱未畢,勃然大怒,拍案罵道:“寡人受困滎陽,日暮望其來佐我破敵,今豎子戰方有利,竟要自立為王乎?”時張良、陳平立於身後,聞言皆大驚,一齊輕躡其足,漢王會意,乃止其言。二人附耳語道:“漢軍之勢方不利,如何能禁止韓信稱王?不如順勢而立,善遇之,使自為守,可作聲援。若不許,激怒韓信,必然生變也。”漢王絕頂聰明,恍然覺悟,話鋒一轉,複罵道:“大丈夫既定諸候,即是真王耳,何以請假王之號為之。要封寡人便封你為真王罷!”隨即遣使者先迴,叫韓信靜待王使冊封。使者去後,漢王入內帳,取書示於張、陳二人。張良看罷,謂漢王道:“韓信有國士之風,當世無雙,既成勢力,隻可安撫,不能強令。臣請為王使,齎印往封,見機行事,務必使其早日發兵來助。”漢王大喜道:“軍師若肯親往,事必濟也!”即造印綬,封韓信為齊王,遣張良親往齊地冊封。

    一路無話,早至北海。韓信聞王使來封,乃引文武出城接詔,見是張良齎印親至,甚是歡喜。張良便在郊外展開詔書,誦讀一遍,韓信與部下拜受王號。受封已畢,韓信設宴為張良接風。張良道:“韓將軍被甲執械,南征北戰,為漢室之興立下漢馬功勞,今日得封齊王,正所謂眾望所歸也。”韓信道:“此乃漢王洪福所致也!”於是眾人推杯還盞,相飲甚洽。酒過數巡,張良故作半醉道:“漢王與項羽糾纏滎陽,心力憔悴,常怨諸將不擋項王之悍,唯讚韓將軍國士無雙,可當一麵。漢王素重將軍之才,待之甚重,名為君臣,實為兄弟。將軍既定齊地,當擇日起兵東迎,勿失漢王重托。”韓信笑道:“不敢相勞軍師提醒。古人雲:‘受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非漢王知遇,韓信焉有今日。煩請先生轉告漢王,韓信所患,不過田既殘餘,容得韓信數日,平定膠東,必親來滎陽與會。”張良道:“望謹記勿忘。”事畢,起程轉迴漢營。

    韓信定都北海,擇日即位齊王,犒勞功臣,大赦罪人,歡宴三日,喜慶正酣,人報楚使來見。原來項王知韓信日漸壯大,視為心腹大患,深悔當日之輕,欲親統大軍先擊之。謀士武涉諫道:“若大王東去略齊,漢擊我後,彭越為助,勢必危矣!韓信原為楚臣,因落泊投漢,遂有今日。其才過之孫、吳,非力可取之也。臣與韓信亦有一麵之交,欲往說之,勸其從楚,勿助劉季,以成鼎足之勢。此計若成,大王便可全力擊漢,何愁關中不可定焉!”項王大喜道:“公若能濟,寡人當以萬戶為封。”遂取奇物珍寶十車,使武涉使齊。武涉奉詔,遂來北海見韓信,隻言新即王位,特來道賀。韓信聞武涉至,謂眾文武道:“楚為敵國,何故遣使來賀?”李左車道:“料是項王見大王成勢,欲來說齊從楚。今大王英明才幹,賢德有威,擁有數千裏之地,精兵數十萬,戰將數千員,已非日前可比。楚、漢二王,皆欲盟之,齊從漢則漢勝,齊從楚則楚勝。欲從欲背,皆出於大王。大王若有意,即可招之;若無意,可辭之不會。”韓信笑道:“必是武涉以為與我有舊,請命說我。辭之無禮,我當一見,看他如何說道。”即令左右,引入武涉。

    武涉步入,先拜賀道:“項王聞足下平定齊地,進位為王,特遣下臣備薄禮來賀,敬請笑納。”韓信賜座,上茶,與其寒喧數語,韓信直言道:“寡人自入漢來,素與西楚無往來,公今至此,想是為項王來作說客罷?”武涉笑道:“大王之話,亦不盡然。楚王雖當初不識足下之才,終是足下故舊,足下豈忍反目為仇乎?今足下擁千裏之國,如若反漢而與楚,必為項王所倚重。劉季,小人也,不可共事,當初身居項王掌握中數年,屢有不臣之心,幸項王寬仁,無加害之意,遂得脫。既稱王關中,心尚不足,而背約擊楚,其不可親信者如此。今足下雖自以為與漢王為金石之交,然不知終將為漢王所害矣。”韓信冷笑道:“汝之所言,不過為離間之意,又何為能天下智者所聽?”武涉道:“足下之所以有今日之盛,隻因項王在也。項王若亡,必次取足下,若不早決,至時晚也。為足下之計,何不與楚連合,可以三分天下而王於齊?以今足下之意,自必從漢王而擊楚,楚亡則足下危矣,故此不為智者所取。”韓信聞之,毅然謝道:“某得事項王數年,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畫策不用,故背楚而歸漢。漢王得我,賜玉案之食,玉具之劍,授我上將軍印、數萬之眾,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用,使吾得至於此。既漢王深信於我,我若背叛之,內愧於心也。請公為韓信辭謝大王,勿複來使。”即不受其禮,請武涉且迴。武涉欲複言,見其誌已定,再說無用,遂返滎陽,迴報項王,別圖他計不提。

    卻說自韓信定齊,漢軍日益氣盛,海內諸侯聞之,多背楚相附。燕王藏荼見戰事已變,不敢觀望,乃連合北貉出兵助漢。北貉王遣大將昭涉掉尾引兵入燕,藏荼拜其為燕相,助梟騎數千,使往廣武山來合。漢王大喜,乃令大減屬國賦銳,以取其心。陳平又謂漢王道:“大王伐楚四載,亡失將卒無數,不如趁勢安撫,以防民眾生怨,離散人心。”漢王從之,遂聚眾將,傳令道:“寡人舉關內之士,合海內諸候,越東而擊西楚,非出私心,實為為義帝報仇,替百姓除暴也。今出關征戰數載,大事將濟。隻因楚地頑抗,使我之將士亡失甚眾,實為痛心。以故,是日起,軍士不幸死者,吏為衣衾棺斂,轉送其家,亡者老小,皆由國家供養;將校死者,善封其後,母子食其奉祿。”軍中聞其令,皆唿萬歲。於是四方歸心,百姓紛紛從軍。後人詩讚道:“百萬貔貅似虎狼,漢高一念布春陽。養生送死存餘德,國祚綿延帝業長。”

    卻說項王見韓信不受其招,又聞廣武山增兵十餘萬,心甚惡之。加之糧食不濟,軍無戰心,遂終日與虞姬飲酒尋樂,不問戰事。鍾離昧見之,謂左右道:“戰事方急,大王不顧軍務,如何進取,吾當諫之。”遂往大帳來見,衛士道:“大王正在後帳休息,不許任何人來見,將軍且迴。”鍾離昧道:“吾有軍情,需即刻稟報,煩予通報一聲。”衛士道:“大王曾言,如有不聽者,格殺勿論!”鍾離昧大怒,推倒衛士,直入內帳。時項王正擁虞姬對飲,方在言濃意蜜之時,聞帳外大亂,鍾離昧闖入,乃拔劍喝道:“你敢造反乎?”鍾離昧跪拜道:“臣下不敢,隻是韓信得齊,燕、貉助逆,漢軍日益氣盛,大王若沉迷酒色,西楚危矣!”項王道:“寡人乃西楚霸王,有萬夫不當之勇,劉季縱有百萬庸夫,能奈我何!”鍾離昧頓首號道:“大王若如此,西楚危矣!武信君興業不易,望大王三思!”項王大怒,令武士斬之。虞姬在旁,勸道:“鍾離將軍如此,亦是一片赤心,請大王怨罪。”項王乃令重責五十軍棍,趕出大帳。鍾離昧受棍,黯然而退。虞姬道:“漢兵四下略地,望大王早定對敵之計。”項王方醉,怒道:“汝一婦道人家,豈可問及軍務!”虞姬遂不敢言,隻得仍與項王飲酒作樂。楚軍將士見項王如此,各自嗟歎,於是軍心漸墮,士無戰心。後張耒有詩道:“沛公百萬保鹹陽,自古柔仁伏暴強。慷慨悲歌君勿恨,拔山蓋世故應亡。”

    早有細作報入漢營,漢營諸將皆有喜色,張良遂與漢王議道:“項羽久圍不克,銳氣已失,不如乘勢兵收南地,以為唿應。前時大王得英、彭相助,脫得厄難。奈何英布失國,委為大王左右,如何能與大王共取天下。今漢、楚相拒,兵集中原,大王何不拜英布為淮南王,使其南收其土,北援大王,豈不勝使其獨守一城乎。此乃借腹生子之計也。”漢王道:“楚雖失勢,但項王生猛,尚難力戰。便是分兵拒敵,尚恐捉襟見肘,如何再予英布人馬收淮南?”張良道:“英布勇武,不在項籍之下,南人無不鹹服。九江乃其起身之所,若往收其散軍,絕非難事。加之英布與衡山王吳芮有親,項王殺吳芮之女,削其王號,已結下冤怨,英布複國,量其必鼎力相助,自然不勞大王費心。而英布感大王之恩,必感激流涕,並力相助。至時,韓信擊楚之東,英布擊楚之南,大王擊楚之西,彭越擊楚之腹,項籍縱有翻天覆地之能,又怎能分身抵擋四處雄兵?”漢王聞之大喜,當即拜英布為淮南王,助其數千人馬,使其南略九江諸地。時英布方守宛城,聞令大喜,遂拜謝王詔,引人馬並朱建、赫賁故部,辭漢王往南而去。

    兵至城父,為楚司馬周殷所覺。原來周殷本在九江籌糧,知戰局已變,楚勢日減,漢兵早晚來犯,早在各處伏下暗探,以防止不測。英布發兵,早有人報知,周殷不敢輕敵,乃親至城父,設計相阻,英布兵少,不敢冒進。周殷亦深溝高壘,並不迎敵,一麵遣人飛報項王,求兵來援。然而項王終日醉酒,不問軍事,來使十數日不得見,項王屬下,亦不敢分兵,來使隻得仍迴城父還報於周殷。周殷驚道:“項王何至如此!”欲親往進諫,又知項王性剛,去則自取其辱也。欲背之投漢,又思武信君之恩,不忍相離。無奈之下,隻得竭力周全,勉強拒敵。英布知漢王尚不能分兵來助,自己獨力亦難速下,便立營對恃,數月無事。

    卻說齊王韓信理順朝事,遣使齎書投高密,一來為曹參論功定爵,二來詢問膠東敵情,以定後計。使者出城數裏,卻遇曹參已迴。原來曹參自留守高密,見城池為田既所焚,已成一遍荒地,不能修複,遂欲於高密之南,去六十餘裏,重建一城。於是遣人往近鄉招集勞工,好言安撫,安頓住食,厚與錢糧,使之誠心築城。高密百姓,因田既一路作虐,流離失所都甚多,見曹參善待民眾,皆來依之。使得修城人丁,絡繹不絕,未出兩月,高密新城已大體完工。曹參便將築城勞力,盡安置於城中居住,一時間人心大快,從者眾多。消息傳到膠東,田既部下,皆有相投之意,於是自起謀變,將田既、田顯殺於即墨,持二人之首級渡膠水獻於曹參,曹參兵不血刃,得平膠東。安民已畢,遣別將代守高密,自引軍班師迴北海來。韓信聞曹參已迴,急傳來見。曹參已知韓信稱王,乃以王禮參拜。禮畢,將膠東之事詳盡告之。韓信大喜,盛讚曹參之功,複議軍情。韓信道:“近日漢王數遣使來,言楚、漢戰酣,勝負難定,促我增兵相助,早定天下。我亦有此意,卻慮齊地初定,人心未一,不敢輕離。幸曹將軍至,特請教晦。”曹參素為漢王心腹,自然願齊兵早行,遂道:“大王勿謙,何言教晦。大王若起兵去,臣願留守齊地,撫齊地之民,平齊之未服者。”韓信大笑道:“吾正有此意!”乃拜曹參為齊相國,留守齊地,自整理人馬,欲起兵援漢。兵尚未發,當夜,忽一人闖入齊王後宮,連聲唿道:“不可!不可!大王還要性命乎!”語聲淒瀝,直唬得韓信魂飛天外,汗流全身。正是:國士無雙雖可敬,思恩還報需三思。欲知何人進諫,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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