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漢淮陰候、左丞相、大將軍韓信引兵伐趙,委曹參兵圍鄔邑,自引兵長驅腹地,直取井徑口。士卒初臨大敵,心中不安。傅寬諫道:“井徑口地勢險峻,易守難攻,今我軍心萎頓,若冒然進兵,隻恐戰之不利。”韓信笑道:“我早已分派細作往趙地窺探敵情,非作無備之行。為將者,若不能知彼知此,必庸碌無為也。”正言間,細作還報道:“陳餘陳兵井徑口,三軍戒備,欲與我軍決死一戰。”韓信笑道:“陳餘一白麵書生,雖讀萬卷兵書,實不知用兵要領,何堪為三軍大將。我量其自以兵多,又欺我遠來,必輕率來戰,如此卻正中吾意。”細作複道:“趙將廣武君李左車曾勸陳餘堅守不戰,而以奇兵絕我之糧道,未為陳餘所納。”韓信暗吃一驚道:“彼若用此計,我焉能不敗?不料趙地竟有如此機謀之士!”乃問張耳道:“廣武君是何許人也?”張耳道:“李左車乃趙之舊臣,經學思謀,素有奇士之名。然其性格梗直,常有犯上之舉,故不為陳餘所器重。”韓信道:“吾聞趙地還有一人,與李左車並稱為河北二賢,大王可知否?”張王笑道:“吾為趙相數年,何人不認?此人乃是範陽蒯徹,自少習蘇、張之術,常論戰國說士權變,亦自序其說,著書《雋永》,共八十一篇,乃河北名流也。”細作道:“廣武君進計之時,蒯徹亦勸陳餘采納,險些為陳餘所殺。”韓大笑信道:“我亦是料陳餘氣盛內虛,必不肯用其計。”乃迴顧眾軍道:“若與趙戰,軍中不得斬殺廣武君。有生得之者,吾以千金為賞。若得奇士蒯徹者,吾亦賞千金。”眾軍聞之,皆自咐道:“尚不知是誰擒誰。”韓信又下令道:“當疾行速戰,久則有變。”

    行至距井徑口三十餘裏處,韓信令紮下人馬,安營休息。至半夜間,喚李必、駱甲二將密道:“汝二人選輕騎二千,人手一麵赤旗,抄小路伏於半山,此處可窺知趙營動靜。明日我與敵戰,先詐敗而走。趙兵見我走,必空壁逐我。至時,汝等可疾入趙壁,拔趙之旗,立我漢之赤旗,即為首功。”又喚傅寬道:“趙軍不利,必棄井徑而歸邯鄲。汝可引四千馬步軍,一千弓弩手,亦由間道往泜水埋伏,我更遣張蒼助你。趙軍敗至,料已潰不成軍,汝出而擊之,可望生獲趙王、成安君而歸。”四將領命,悄悄引兵去了,軍中將士皆未覺察。

    稍作歇息,韓信乃令乘夜進兵,使其裨將傳飱,草餐一頓,謂眾將道:“今日破趙後會食。”諸將莫有信者,皆嘸然應諾。食畢起兵,前軍來報道:“已見趙軍營寨。”韓信謂眾將道:“趙軍已先據險地為壁,若不見我大將旗鼓,必不肯前來交戰,恐我懼險而退也。故吾當親引一軍,背水陳兵,以示我決戰之心。”眾將皆驚,張耳道:“背水而戰,乃兵家大忌。今趙軍數倍於我,望將軍慎行此舉。”韓信道:“兵處險地,無路可退,隻能速戰。”乃留張耳駐於原所,自與灌嬰引兵萬餘而出,背沱水列成陣勢。趙軍望見,皆嘩然而笑。

    時已平明,韓信令灌嬰率一軍留於河邊,自引軍盡出井徑口,大張旗鼓,往趙營搦戰。陳餘親往壁上觀之,望見大將軍旗,乃謂眾將道:“此韓信也,可速戰!”蒯徹諫道:“韓信背水列陣,唯恐有詐耳。”陳餘道:“彼率軍輕進,計較已窮,安能有詐!”乃下令全軍開壁迎戰,趙歇亦乘王駕隨大軍出營觀戰。兩陣對圓,陳餘出馬道:“韓信匹夫,為何無端犯我疆土?”韓信道:“汝私並常山,暗通國賊,天理昭昭,安能容你作虐?吾今奉漢王之令,常山王之托,特來討你!”陳餘大怒,使將軍趙夕出馬挑戰,漢王令靳歙出迎。二人戰到二十餘合,不分勝負。趙陣中程黑、許瘛二馬並出,韓信急令孔叢、陳賀出迎。六員戰將在陣上殺作一團,難分高下。陳餘大怒,鞭梢指處,趙軍一湧而上,兩軍混戰一團。這邊張耳見之,亦率兵而出,來接應韓信。大戰良久,韓信令漢軍盡棄旗鼓,往水上敗去。陳餘望見,笑謂蒯徹道:“此便是漢軍之詐也。”遂傳令道:“今日不生得韓信、張耳,誓不歸營。”於是趙營人馬,傾巢而出,盡往水上來逐漢軍。

    李必、駱甲伏於半山,望見韓信退兵之時,趙軍果然空壁而出,盡往西北逐去,二人皆讚道:“果如左丞相所料!”遂引二千騎兵,飛一般殺入趙營。趙軍留營兵數甚少,不多時,盡為李、駱二將所殺。軍士占領趙營,皆拔去趙軍旗幟,樹起二千漢軍赤旗。一時間風吹旗揚,將那半麵天空,映得一片火紅。二千騎兵,皆手持兵器,立於壁上,雄糾糾、氣昂昂,其勢威不可當。

    話分兩頭,且說陳餘追擊韓信,漢兵往盡沱水而逃,旗鼓軍械,滿地拋棄,趙軍皆往爭取。韓信退至水邊,灌嬰引軍接應。時趙軍從後蜂湧而至,漢軍形情極危。韓信手綽畫戟,迴馬大喊道:“前有沱水,後有追兵,若不疾戰,必全軍覆滅也。”漢軍知之必死,皆反身苦戰。灌嬰縱馬挺槍,當先衝殺,槍趙處,連刺數名趙將落馬,餘者紛紛躲追。張耳見韓信執戟親戰,亦令左右將貫高、趙午迴軍衝殺。趙軍大多正在爭奪旗鼓馬匹,不防漢軍驟迴,殊死相拚,登時亂成一團。陳餘見漢軍勢不可當,乃謂趙歇道:“古雲:‘窮寇莫追’,今漢軍以死相鬥,一時不能取勝,不如且迴大營,再定破敵之計。”趙歇亦然,陳餘遂令撤軍。韓信見趙軍後隊搔動,知其欲退,乃揮軍奮力掩殺,趙軍前後軍相互衝動,自相踐踏,傷亡極多。

    陳餘保趙歇退到大營,卻見滿眼赤色,營中已遍插漢軍大旗,陳餘失色大驚道:“此路漢軍又是從何處而來?”李必、駱甲在哨樓上望到趙軍大旗,便使軍兵大喊道:“趙歇已被擒,眾軍何不早降!”眾軍聞之益亂,四散而逃。陳餘令趙夕、程黑諸將,持械斬殺亂動者,軍心大變,力不能禁。正在慌亂之時,韓信、張耳兵分兩路,追殺而到。程黑迴馬來戰,正遇靳歙,交馬三合,被靳歙賣個破綻,趁程黑一刀砍空,伸手拿住敵將肩帶,奮力一提,將其生擒過來。趙夕方欲逃走,不期正與韓信迎麵撞到。趙夕不敢迎戰,慌忙下馬來降。許瘛撞見張耳,亦降了。陳餘見大勢已去,不敢強取故寨,乃保著趙王車杖,棄了井徑關,直往東南敗走。韓信追殺八十餘裏,斬敵數萬,大獲全勝。後董文驥有詩道:“背水千年廟,登壇百戰功。至今思赤幟,何處吊藏弓。春雨王孫草,靈風古木叢。淮陰年少子,終自笑英雄。”顧光旭有詩道:“北鬥錯落南鬥橫,出門騎馬雞初鳴。殘月倒銜太行尾,朔風忽作胡笳聲。我行西出井陘口,氣酣拔劍淩幽並。東方半明猶未明,仰見廢壘高崢嶸。英雄成敗詎足論,韓信去後休談兵。上倚巉岩下深澤,背水之戰非上策。左車奇計果見用,十萬雄師竟誰惜。古今形勢未必同,俯仰滄桑已陳跡。攢青疊翠一千尺,山鳥山花送行客。黃雲黯黯寒壓關,澗道陰陰水激石。水濺濺,石齒齒,頗牧何人思將士?掛刀夜起行朔方,功成竭帝明光裏。”

    陳餘與趙歇一路奔走,聽得追兵漸遠,方才敢住馬休息,收攏殘兵,不足三千。陳餘氣墮,謂趙歇道:“事已至此,無力複戰。為今之計,隻能南渡泜水,先迴邯鄲,再作計較。”趙歇亦別無計策。陳餘遂引著敗兵,與趙歇往泜水而退。行至河邊,放眼望去,隻河麵靜悄悄,兩岸空蕩蕩,並不見一人之影,亦無一艘渡船。陳餘方在狐疑不定,忽聞一棒鼓響,兩支伏兵殺出,旗號分明:左邊是常山郡守張蒼,右邊是右騎將軍傅寬,軍卒將陳餘圍在陣中,皆舉兵器大叫:“陳餘早降!”陳餘見已無退路,乃仗劍迴顧軍士道:“此有伏兵,唯有死戰!”話音未絕,隻聞一派綁子響過,漢軍陣中亂箭齊發,竟將陳餘射死於陣前。可憐一代儒將,空有賢名,竟落得萬箭穿身而死。後嶽珂有詩歎道:“唐人摹帖多自喜,千古換鵝誰趾美。順塗鹿夢豈真寐,畫餅兒癡出饞水。詎憐成安猶張耳,泜上鼓旗那可致。銅丸碧衣誰證爾,重說偈言煩小米。”

    趙歇見陳餘為漢軍射死,頓時魂飛天外,高唿願降。傅寬聞得聲音,令漢軍止住。趙歇自縛伏於地上,傅寬、張蒼令手下拿住,盡獲餘眾,遂往北迴軍,來尋韓信獻功。韓信見陳餘已死,又生擒趙歇,乃於井徑關前殺牲設酒,大宴眾官。諸將皆來道賀。韓信笑謂眾將道:“吾言破趙後會食,眾公皆有疑色,如今以為如何?”靳歙道:“兵法有‘右背山陵,前左水澤’之語。今者將軍令屬下背水列陣,言‘破趙後會食’,吾等口中雖應,心中自是不服。不料兩軍交戰,陳餘盡占天時、地利、人和,居然為將軍赴險取勝,不知此為何術也?”韓信撫掌大笑道:“此亦兵法也,隻是未為諸公所察。兵法不雲:‘置之死地而後生,投之亡地而後存乎’?今韓信聚兵不過十餘日,兵不知列隊,將不能布陣,此所謂‘驅市人而戰之’也,其勢不利甚矣,非置之於死地,人人自以為戰而莫可以勝出。如即予生地,敵眾我寡,強弱懸殊,尚未交戰,我軍皆走,以何人衝殺於敵陣之中?”諸將皆服道:“大將軍神謀,非是吾等所及也!”後有樓鑰詩讚道:“十裏當勍敵,臨機事寖危。萆山兵已遣,背水陣尤奇。前澤書誠有,行權我獨知。正須投死地,何用恤群疑。拔幟終如約,傳餐亦應期。孫吳非紙上,方略要從宜。”

    犒軍已畢,韓信聚帳。見趙將盡服歸降,遂令傅寬將趙歇帶來。傅寬釋其縛,令刀斧手押至,韓信與趙歇道:“汝被圍巨鹿,非常山王竭力扶佐,汝安能得全性命。常山王既因功得封,汝又連絡陳餘,強逐張王,大失人心,實不足為一國之主也。”趙歇低頭不語。韓信複問道:“汝有何言?” 趙歇道:“但求安渡餘生足矣。”韓信從之,乃遷趙歇為襄候,請收拾錢財家用,領一家老小盡往襄國居住。趙歇去後,左右暗諫韓信道:“‘天無二日,國無二君’,若留趙歇,其心不安,勢必生事,張王安能就國?”韓信額首然之,遂密令刀手追至襄國殺之。

    賞罰已畢,韓信問眾將道:“吾曾有令,有擒到廣武君者,吾以千金為謝,不知可有建功者。”眾將皆無言,韓信悶悶不樂,乃喚降兵問之。有見者道:“廣武君兵敗時,著士卒衣裝,欲脫身南投,似為灌嬰部卒所獲。”韓信便令灌嬰核實。灌嬰往軍中尋察,果見部將王翳手下有一降卒,似是廣武君之貌,便喚降兵認證。降兵數十人,皆言正是李左車,灌嬰便令縛獻韓信。韓信見李左車至,叱退武士,親解其縛,扶於東鄉坐下,自於西鄉,以師禮拜之。李左車色慚,辭道:“亡國之人,安能受此左丞相之大禮。”韓信道:“吾素知廣武君乃河北賢士,趙歇、陳餘皆小人,如何識得先生大才!”李左車感其心誠,遂降之。

    於是韓信問計左車道:“仆欲北攻燕,東伐齊,以先生之計,何能建功?”左車道:“鄙聞‘亡國大夫不可以圖存,敗軍之將不可以言勇’。如在下之輩,何以權衡國之大事。”韓信道:“仆亦聞百裏奚居虞而虞亡,佐秦而秦伯,非愚於虞而智於秦也,皆在其主用與不用,聽與不聽也。若使成安君聽先生之計,仆亦為先生階下之囚。今仆誠心歸計,願先生勿辭。”李左車善之,遂道:“鄙聞‘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亦有一得’。故雲:‘狂夫之言,聖人擇焉’。雖仆之計未必能用,願以愚忠效之。夫成安君有百戰百勝之計,一日失之,軍敗千裏,死於泜水上。今將軍虜魏王、擒夏說,一日之間,破趙二十萬之眾,名聞四海,威震諸候,農家莫不停耕住犁,以待將軍之令。然而久戰勞蔽,軍卒不堪複用也。若將軍以疲憊之師,欲拔燕之堅城,兵不複勇,戰則不能拔也。若曠日持久,糧食耗盡而終不能克燕。齊知破燕自危,必據守邊境而自強。燕、齊不下,則不能左右劉、項之爭,雖連年戰火,將軍終不能佐漢王定天下。此乃鄙之愚見,未審尊意如何?”韓信道:“先生之言甚是,然者如何處之。”李左車道:“當今之計,不如按甲休兵,百裏之內,牛酒日至,以勞士大夫,複軍之銳氣。然後發一乘之使,奉咫尺之書,以出使於燕。燕畏將軍之威,必不敢不聽。燕從而東臨齊境,雖有智者,亦不知如何解齊之厄。如此,則天下事可圖也。兵法雲:‘先聲而後實者’,正是此意。今將軍有問,鄙有所答。將軍若從便從,若以鄙之才鈍,願將軍勿聽。”韓信謝道:“先生所語,皆為金玉良言,敬謝奉教。”後胡曾有詩道:“韓信經營按鏌鋣,臨戎叱吒有誰加。猶疑轉戰逢勍敵,更向軍中問左車。”

    韓信複問李左車道:“趙有名士蒯通,才學堪與先生比肩,不知現在何處?”李左車道:“蒯君才可經天,智足緯地,非仆之所能比也。”韓信道:“先生勿自謙,先生與蒯公,趙主能善用其一,不致兵敗如此。今趙之文武皆降,為何獨不見蒯君。”李左車笑道:“將軍如何得左車,便可如何得蒯君也。”韓信大悟,遂令從降卒中尋找蒯徹,果然得之。韓信亦如左車故事,以師事蒯徹,蒯徹遂降韓信。韓信大喜道:“吾得二賢,何慮大事不定。”

    未幾,曹參克定鄔邑,追斬其將戚公、王鹹,引軍向東與韓信會合。韓信遂進駐襄國,按兵休養,依李左車之計,遣蒯徹為使,往使燕國。燕王藏荼,原為故燕王韓廣之將,因隨項王入關,得封燕地。後弑韓廣,兼並遼東,成一方大國。及韓信定趙,自量不及楚、漢,頗感自危。聞蒯徹至,藏荼命入。蒯徹禮畢,陳說漢王盛德,韓信英明,呈傳韓信之書,藏荼拆書閱之,皆是招安之意。藏荼問道:“近日韓信興兵破趙,大獲勝捷,可有窺燕之意?”蒯徹道:“天下公敵乃項羽也。韓將軍深明大義,國士無雙,焉能樹敵於燕。今魏、趙二王,皆助虐者,且與漢王有隙,故以兵伐之,所過之處,皆望風而靡。若燕國能背楚向漢,永為屏藩,則兩國相善,百姓安樂。若燕去漢從楚,助賊為逆,則免不了沙場一戰。”藏荼道:“漢王累敗,天下終歸西楚,寡人若草率相從,豈不自取其禍。”蒯徹笑道:“大王隻見其表,不明其實。項王悍勇,人服其威,故雖麵從而心實背也。漢王寬厚,甚得民心,所過之處,百姓無不夾道相迎,唯恐其不王之天下。以大王之計,從漢有三便:夫漢王為報義帝之仇,召令天下,人心所向,其一也;項王強盛,大王若以少得從,難為所重。漢王外弱實強,大王若從,必以得燕為喜,此其二也;漢王寬厚明理,量才以任。項王暴而少恩,任人唯親,此三也。有此三便,從漢必矣,願大王勿疑。”藏荼善之,乃從其言,與漢為盟,共討項王。事畢,蒯徹歸趙,藏荼遣大將軍巒布,大司馬溫疥一並相送八十裏方歸。

    韓信見燕國如願歸附,大喜過望,乃益廣武君李左車食邑五百,拜蒯徹為安國候、大司馬。蒯徹諫道:“趙地初定,國不可一日無君,請將軍早報漢王,請立張王為趙地之主,以安撫其民。”韓信從之,乃遣使報漢,請立張耳為趙王。正是:昔日管父出枷檻,今日蒯李建奇功。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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