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因為遇到事情,脆弱無助的時候,我第一反應就是迴家。

    我得承認,並不僅僅是母親用閩南語說的那句“春節不迴沒家,清明不迴沒祖”讓我這一次倉促訂機票迴家。而是,我又需要迴家了:我身體很不舒服,同時,心裏正為一些對我格外重要的事情,纏繞到手足無措。

    為了工作,那灰頭土臉、背井離鄉的幾十次飛行,積分的結果,換來了一張迴家的免費機票。而且是光鮮亮麗的公務艙——電話裏我對母親講,這多像我現在生活的隱喻。

    這次迴來的整架飛機,滿滿當當都是閩南人。坐在公務艙的位置,一個個進機的,都是老鄉,帶著各種款式的貢品,零星散落的話語,都是“我這次一定要去探探叔父的墓地,小時候他常把我抱在腿上,給我吃芭樂”、“你奶奶啊,生前一口好的都舍不得吃,最疼我了,可惜你沒福,沒看到過她”……我相信很多閩南人、老華僑都如同我這樣生活。累死累活地奔波,就是為了體麵地迴家。

    那個下午,母親又在祭拜的空隙逗我,開始講我戀家的故事:大學因為家裏窮,貪心打了太多份工,有次勞累過度發燒近四十度。打工的那個補習班負責人叫了幾個人,要把我送去醫院。我半昏迷中,哭著一直喊,我要迴家我要迴家。

    為什麽一定要迴家啊?那次燒退後,我一睜眼才發覺自己在家。母親說補習班的老師扭不過我,打車送我迴來的。母親一直逗我。這裏有什麽啊?為什麽一定要迴家啊?我張了張口,臉紅得說不出話。

    家裏有什麽呢?

    有幾次遇到挫折,萬水千山趕迴老家,待了幾天,就開始好奇自己的衝動。冷靜的時候,我確實會看到,這個小鎮平凡無奇,建築亂七八糟沒有規劃,許多房子下麵是石頭,上麵加蓋著鋼筋水泥。那片紅色磚頭的華僑房裏,突然夾著幹打壘堆成的土房子;而那邊房子的屋頂,有外來的打工仔在上麵養鴨。

    那幾條我特別喜歡的石板路,其實一遇到雨天就特別容易滑倒,好不容易走著覺得有了浪漫的意境,卻突然接上一條水泥地。它到處是廟宇,每座廟宇都蔓延著那醇厚的沉香,然而周圍加工廠的廢棄味,卻也總在你沉醉的時候,突然襲擊。

    同樣地,迴來這幾天,我也反複追問自己這個問題,這片土地為什麽讓我這麽依賴?

    祭掃完墓地,空出來的光景是自己的。那個下午,我撐著傘走過因為放假而安靜的小學母校;走過嘈雜熱鬧的菜市場;在鹵

    水小攤上看那個阿姨熟練地切鹵料;看到那個駝背的阿叔又挑著生鏽的鐵盒叫賣土筍凍,臨時來興致叫了兩塊就在路邊吃……甚至還瞞著母親,偷偷牽出摩托車,冒著雨到海邊逛了一圈。雖然因此迴來,頭更暈了。

    我知道那種舒服,我認識這裏的每塊石頭,這裏的每塊石頭也認識我;我知道這裏的每個角落,怎麽被歲月堆積成現在這樣的光景,這裏的每個角落也知道我,如何被時間滋長出這樣的模樣。

    迴到家,爬到建在高處的我家四樓,放眼過去,這細雨之下,是青翠的石板路,被雨水潤濕而越發鮮豔的紅磚頭房,亂搭亂建、歪歪斜斜的改造房子,冒著青煙的廠區,以及滿頭插花的老人正挽著籃子買菜迴來,剛從海裏打漁迴來的車隊,冒著雨大聲地唱起閩南語歌……我知道,其實我的內心、我的靈魂也是這些構成的。或許不應該說這片土地實際物化了我的內心,而應該反過來說,是這裏的土地,用這樣的生活捏出了這樣的我。

    幾天的放縱,換來的是不得不乖乖躺在家裏養病。沒完沒了的雨水,孩子氣地趕起懶洋洋的土地味,悄悄蔓延上我的床,濕潤而溫暖,像某個親人的肌膚,舒服得讓人發困。我突然想,或許父親的魂靈埋入這黃土,就應該也是這般舒服的感覺。

    從小我就喜歡聞泥土的味道,也因此其實從小我不怕死,一直覺得死是迴家,是入土。我反而覺得生才是問題,人學會站立,是任性地想脫離這土地,因此不斷向上攀爬,不斷抓取任何理由——欲望、理想、追求。然而,我們終究需要腳踏著黃土。在我看來,生是更激烈的索取,或許太激烈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種任性。

    這個能聞到新鮮泥土味的午後,終究舒服到讓我做了沉沉的一個夢。

    夢裏,我又迴到小時候的那次離家出走。我沿著那條石板路,赤著腳,一路往東走,沿途盡是認識的人和認識的石頭,他們和它們不斷問我,去哪?我說我要出去看看,我想要出去看看。我開始一路狂跑,認識我的人叮囑我的話聽不見了,那些石頭的勸說被我拋到腦後,慢慢發覺,身邊的景致越來越陌生——這不是我熟悉的空氣,不是我熟悉的石頭路,不是我熟悉的紅磚頭。我突然如同墜入一種深邃如黑洞的恐慌中,一種踩空的感覺,眼淚止不住汩汩地流,但同時,好奇心又不斷提醒自己,掙紮著想看幾眼陌生的風景。

    是很美啊,那是片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海灘,海那邊漂浮著幾條大大的船,一群海鳥輕盈地掠過天際,我是可以躺在這裏

    一個下午,如果這是我的家的話,然而,我實在抑製不住內心的恐慌:為什麽這裏的風這麽大?為什麽這裏的沙子那麽幹澀?為什麽看不到我熟悉的那些石頭。我恐慌地到處尋找,才終於看到,那條濕潤的小巷子溫暖地在不遠的地方等我。

    我高興地一路狂跑,似乎後麵有什麽在追著我,邊跑邊哭,邊跑邊笑,終於跑到家裏,敲了敲木頭門,開門的是母親。母親並不知道我那下午的曆險,看著灰頭土臉、淚流滿麵的我,並不追問,也沒責罵,把木頭門推得更開一點,說,幹嗎?怎麽還不進來?

    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往家裏跑,廚房的油煙、木頭的潮濕、狗的臭味它們全部湧上來,環抱住我。那一刻,我知道,我迴家了,幹脆就躺到滿是灰塵的地上去了……醒來後,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爭氣地哭了。或許,這幾年我其實還是沒離開過家鄉,隻不過,走得遠了一點,看的風景更多一點,也怕得更厲害一點。但還好,我終於還是迴來了,我終於還是能迴來,我終於還是可以找到永遠屬於我的那條小巷。

    火車伊要開往叨位

    我生平一定曾路過

    你洗過澡的那條河

    你的六歲

    還浮遊在水麵

    我抬起頭

    看到一個碩大的

    橘子

    懸在上空

    我知道

    這就是童年時代的

    所有黃昏

    ——《關於所有旅行的故事》

    是在去往南平的火車上,剛上高中的我,寫下這樣一首短詩。那是我獎勵自己而開始的第一次獨自搭火車遠行。在閩南這個所謂的統戰前沿,火車線路零星得隻有這通往山區的一條。

    我在海邊上車,一路被帶向濃鬱的山色。窗外的景致,如同溪流中的光影那般鮮潤地滑走,我看著一座座的房子在我眼光中迅速到來,卻倉促被扯走。我在破舊的院子裏,看到老人抱著孫女哭泣;我看到一個男人,坐在門墩上抽煙;我看到一個小女生,背著書包盯著一所房子的大門猶豫——然後一切全部被列車的行進拉扯開。

    我就這樣短暫參與了他們的生活,剛開始鋪張關於他們命運的想象,卻又被迅速帶離。當暮色渲染了整個視野,轟轟的火車把我拉出城鎮,目光可見的,隻有模糊的山色中零星的燈光,橘色的夕陽下,緞子一樣的河流,以及孩子影影綽綽的嬉鬧。

    我莫

    名感傷——到底每點燈光背後,有多少故事?那老人為什麽抱著孫女哭泣,那男人是否因為生活困頓而困惑,那小女生麵對的那扇門背後是怎麽樣的故事?

    作為遊客,愜意的是,任何東西快速地滑過,因為一切都是輕巧、美好的,但這種快意是有罪惡的。快速的一切都可以成為風景,無論對當事者多麽驚心動魄。

    想起這段旅行,是那天在大學母校的教室裏。應老師邀請,迴來和學弟學妹交流。老師幫我定的題目是“這一路的風景”,還特意在我曾經上過課的教室召開。坐在曾經的位置上,還沒開口,記憶已經全部湧上來了。

    任何事情隻要時間一長,都顯得格外殘忍。

    九年前,坐在這位置上的我,父親半身偏癱,是家境困頓到無路可去的時候。當時那個蔡崇達,想著的是如何掙錢送父親到美國治病,可以為了考慮是否為整天兼職而辛苦的自己加一塊紅燒肉而猶豫半天,還立誌多掙點錢帶阿太去旅遊,當然還想著要趕緊牛起來,趕緊出名,讓給自己機會的當時廣電報的老總王成剛驕傲。甚至曾經想象,在哪一本書暢銷後,要迴到父親做心髒手術的福二院,對那些病患的子女講,別放棄,生活還有希望。

    九年後,那個當年的蔡崇達執著的理由全部消失,父親、阿太、成剛的突然離世,讓他覺得自己突然輕盈得無法觸碰到真實的土地。而他唯一找到的辦法,就是拚命工作。

    這幾年來我就這樣生活在兩個世界的夾縫中。現實中不願意真正踏步進去,工作中作為記者,一個記錄者,我所要做的,像是一個好事的看客,迅速擠進眾多人圍觀的某個故事現場,嚐試被卷進去其中的喜怒,然後一次次狠心地抽離。

    生活中,我一直嚐試著旅客的心態,我一次次看著列車窗外的人,以及他們的生活迎麵而來,然後狂嘯而過,我一次次告訴自己要不為所動,因為你無法阻止這窗外故事的逝去,而且他們注定要逝去。我真以為,自己已經很勝任遊客這一角色,已經學會了淡然,已經可以把這種旅遊過成生活。

    這次匆忙返鄉,是為了辦港澳通行證。卻意外被母校邀請,意外開啟了過去的記憶,也因此意外地和現實迎麵撞上,因此頭破血流。

    我騎著摩托車在小鎮亂逛,父親曾開過的那家酒樓現在成了一個倉庫,他開的那家加油站已經被鏟平,規劃建成一個花園,阿太居住過的那棟小洋房,現在成了擠滿外來民工的大雜院,我最喜歡的那株玫瑰花已經枯得隻剩殘枝

    。而到了泉州,成剛的副手——後來留守廣電報當副總編的莊總拿著批文給我看,廣電報明年將關掉。

    那個下午,莊總極力邀請我一起吃晚飯,“喝幾杯”,我找了個理由急匆匆地走開,其實我沒有所謂其他事情,其實我一出廣電報的大門就失聲痛哭,其實我怕,我怕他突然提及王總是如何為了這報紙操勞過度以致猝死,我怕他會和我同時情緒失控。

    時光多殘忍,那個懦弱但可愛的父親,兢兢業業一輩子的所有印記一點都不剩下;那個過於狂熱、戰天鬥地的兄長成剛,短暫地燃燒生命,也就耀眼那一瞬間;而我深愛著的、那個石頭一樣堅硬的阿太,還是被輕易地抹去。太多人的一生,被抹除得這麽迅速、幹淨。他們被時光拋下列車,迅速得看不到一點蹤影,我找不到他們的一點氣息,甚至讓我憑吊的地方也沒有。

    而對於還在那列車中的我,再怎麽聲嘶力竭都沒用。其中好幾次,我真想打破那個玻璃,停下來,親吻那個我想親吻的人,擁抱著那些我不願意離開的人。但我如何地反抗,一切都是徒然。

    我才明白,我此前並不是接受旅遊這種生活方式,我那隻是逃避。雖然我反複告訴自己,既然人生真是個旅途,就要學會看風景的心情和能力。但我始終接受不了,活得這麽輕盈,輕盈到似乎沒活過。其實我並不願意旅行,其實我更願意待在一個地方,守著我愛著的人,生根發芽。

    對那些我正在愛著或者曾經愛過的人,我希望你們明白,我多麽希望付出全部為你們停留,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們刻在我的骨頭裏,即使時光列車拖著我的肉身一路遠行,至少你們的名字和名字牽扯的記憶,被我帶走了,這是我對時間能做的唯一反抗。

    說實話我一直不理解,也一直像個任性的孩子接受不了,為什麽時光這列車一定要開得這麽快,為什麽還要有各自那麽多分岔,我不知道我們這麽急匆匆地到底要去向何方?但我知道,或許不僅是我一個人在大唿小叫,那些靜默的人,內心裏肯定和我一樣地潮汐,我不相信成熟能讓我們接受任何東西,成熟隻是讓我們更能自欺欺人。其實那次我旅遊完迴來,寫了另外一首詩叫《世界》:世界都不大我可以哪裏都不去

    我可以在這裏

    隻看著你

    直到一切老去

    很幼稚的詩,但我很驕傲,即使過了九年,我依然如此幼稚。這是幼稚的我幼稚的反抗。原諒我這麽感傷,那是因為,不僅是過去、現在

    的我,多想挽留住自己最珍惜的東西,卻一次次無能為力。但我還是願意,這麽孩子氣地倔強抗爭,我多麽希望能和我珍惜的人一直一路同行,但我也明白,我現在唯一能努力的是,即使彼此錯身了,我希望,至少我們都是彼此曾經最美的風景——這也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反抗。

    這文章也給一個朋友,我要對他說的許多話,也就在這裏麵。謝謝他,也謝謝時光,謝謝命運,雖然他們那麽殘酷,但終究讓我看到過風景。物都不可避免地有陰暗的一麵。想要活得輕鬆便要學著妥協,你在一篇博客裏也寫過“我不相信成熟能讓我們所謂接受任何東西,成熟隻是讓我們更能自欺欺人”。這樣滋生的悲觀情緒是不是不可避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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