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規劃,大四開始我就要去實習了,大四雖然有整整一年,但據我所知,一般而言,在一個地方必須實習至少三四個月,才會有單位下決心留你,而一年就隻有三次“四個月”,也就是說我隻有三次機會。何況,為了支撐這一年的實習,我必須攢夠經費。

    為了讓大四能有寬裕的時間,我甚至提前到大三下學期就開始撰寫畢業論文。剩下的時間,偶爾和靜宜止乎禮地吃吃飯,散散步。

    大三下學期,德國某鋼琴大師來這個小城市開演奏會,這一下子成了城中名流的盛事。我被靜宜正式邀請了,她還問我什麽時候有空逛街。我問她,逛街幹什麽?她紅著臉說:“想拉你去買衣服。我們家族主要的長輩都會出席的。”

    我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和靜宜的關係到底要如何發展,我確實在很理性地考慮。讓我經常愧疚的是,我不是把她單獨作為一個原因來考慮,而是把她納入我整個人生的計劃來考量,思考到底我是不是要選擇這樣的人生。

    最終我很順從地和她去逛街了,讓她幫我挑了她覺得適合的衣服。但買衣服的錢我堅持自己付。當時我認真地想,這是我必須堅守的底線。

    我至今依然記得,看演出的那個晚上,靜宜真的很美,或者說很美好。穿著白色的小禮服,黑色素雅的高跟鞋,頭上俏皮地別著一朵小花,落落大方地在劇院門口迎接我。她得體地和我保持著又近又不過分親昵的距離,把我一一介紹給她家族裏的長輩:省建設廳副廳長、省藝術學校校長、北京某部委領導……這些長輩也確實非常好,對我輕聲細語地關懷,恰如其分地鼓勵。這顯然是個已經養出氣質的家族。

    演出結束後,靜宜陪我走出劇院,她抿著嘴微微笑著說:“家裏人都很喜歡你。我叔叔說,你大四就到省建設廳實習吧,其他他們會安排。”說完自己臉紅了。

    我還是料想不到自己也會這麽不自在,倉促地迴複:“這個還不著急,再考慮吧。”匆匆地告別。

    從劇院迴學校,需要到十字路口的車站去搭公交。我一路心事重重、晃悠悠地走,突然看到前麵一個人,穿著正式的禮服、皮鞋,邊走邊像個小男孩般粗魯地抹著眼淚。是厚樸。

    我快步走上前:“厚樸怎麽了?”

    厚樸轉身看到我,竟然小孩子一般哇一聲哭了。原來厚樸也被拉來看演出見長輩,此前,王子怡還特意交代,父親對他印象不好教他如何表現,但是當厚樸一身

    筆挺出現在劇院門口的時候,王子怡卻突然傻傻地看了他很久,又看了看周圍一樣筆挺的人,大聲地問:“為什麽你穿這種衣服,顯得這麽可笑?我為什麽會喜歡你這種人?還為你這麽搞笑的人和父親鬧得這麽不愉快?”王子怡讓厚樸離開劇院。厚樸知道,這是分手。

    那個晚上,我沒安慰厚樸。在我看來,這是必然,王子怡已經完全知道,在厚樸身上她完成不了反叛,厚樸不是那個真正自由的人,而王子怡真正想得到的戀人其實是叛逆。

    靜宜的安排,在假期的時候,我當作家庭的大事和父母說了。他們當然樂於讚成,特別在看過靜宜的照片後。

    我卻還在猶豫。

    再過幾天就要大四了,我把自己關在家裏,翻來覆去地想,自己該怎麽做。我知道,這一選擇就真是一輩子了:我到底會讓自己過什麽樣的人生。

    開學前兩天,我去銀行把所有錢匯總到一張卡,看了下總額:刨去要交的大四學費,還剩下一萬二。

    一萬二夠我賭一把的。我知道自己心裏在想什麽。

    開學前一天,我突然打包行李,提前到校了。為的是要約靜宜。事實上我還沒有決定,我想猶豫到和她見麵時,再下這個決心。

    靜宜是個聰明的女孩,顯然也明白我約她的原因。她乖巧地做了很多安排:騎著自行車來找我,對我說,不如你騎車帶我到海濱公園走走。到了海濱公園的那座風景很好的橋上,她拿出我寫的幾首詩,開始念。

    天氣很好,景色很好,風很好。她確保一切都很好,才轉過頭問我,你要對我說什麽?

    我看著她,內心卻湧起一種負罪感和惡心,我知道,那是我對自己的厭惡。我厭惡那個精明計算的我,我厭惡那個做了精明計算又不願執行的我。我知道那刻我要開口說的,是傷害這個無辜女孩的話。

    但我最終說了。

    她真的是個聰明的女孩。她堅持要微笑,然後自己騎著車默默走了。從那之後再沒聯係。而我在開學兩周打點完學校的事情後,便買了火車票準備去北京。

    後來才意識到,在那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那倦乏的、對一切提不起興趣、似乎感冒一樣的狀態,是愛情小說裏寫的所謂心碎。我原本以為,這種矯情的情節不會發生在我身上。

    臨出發的前一天,我收拾了出租房裏的東西,拿到那間原本屬於我和厚樸的宿舍寄存。我想和厚樸道別,也想看看,此前的境

    遇在厚樸身上會催生出什麽樣的東西。

    見到我,厚樸還是笑開他那兩顆小虎牙。我的床被他擅自拆了,一整套樂器就擺放在那。他看我進門,興奮地先是要表演打鼓給我看,然後又想彈吉他唱首自己新寫的歌。

    然而,彈了沒幾下,他放棄了。坐在架子鼓的椅子上,頑固地打著精神,但消沉的感覺悄悄蔓延開。

    他告訴我,原來的樂隊散了,誰被父母拉去實習了;誰準備考研了;誰認真地開始籌備畢業論文,希望衝擊優秀畢業生,爭取選調到政府部門……他們的“世界樂隊”,現在看來,更像是以青春的名義集體撒的一個嬌。在看到現實的未來後,各自投奔到新的軌跡裏去了,還賦予這樣的行動另外一個名字:追求。

    隻有厚樸,像是派對後留下來收拾的那個人。

    “你有什麽打算嗎?”我問。

    他確確實實愣了一下,又急忙裝作不假思索的樣子,大聲喊:“招新的樂隊成員,繼續玩啊,你別忘了,我是厚樸啊!”

    隻是這樣的宣誓,沒有從心裏透出來的力氣,讓人聽了,反而感覺到無法言說的虛弱。

    我在內心掙紮了很久,終於還是沒有說出類似“務實點,想想未來要走的路”這一類的話。所以我最終無話可說,倉促地結束了那一次告別。

    為什麽一定要來北京?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隻是覺得,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徹底的地方吧。

    到北京後,我確實感覺自己的判斷似乎是對的。北京的確是個徹底的地方。挑戰是直接的,夢想是直接的,在這個地方,要做的事情動輒都是“國家級別”,這裏的人,談論的經常是如何改變世界,而這些事情不是談論完就隨風散了,確實有的事就這樣實實在在地在發生。

    這樣的地方很容易和荷爾蒙相互催化,給人帶來“世界確實無限展開”的那種眩暈感。這樣的地方,確實需要大量想戰天鬥地的人。

    從一家雜誌社的試用機會開始,我得到了進入這個城市的機會,或者也可以說,得到被這個城市一口吞沒的機會。

    在一段時間裏,我覺得這個城市裏的很多人都長得像螞蟻:巨大的腦袋裝著一個個龐大的夢想,用和這個夢想不匹配的瘦小身軀扛著,到處奔走在一個個嚐試裏。而我也在不自覺中成為了其中一員。

    在北京的時候,我偶爾會想起厚樸,猶豫著要不要鼓勵他來到這樣的北京。北京這個夢想之地,從表麵上

    看,似乎是厚樸天然的生存之所,然而,我也知道,在北京發生的任何理想和夢想,需要的是紮紮實實,甚至奮不顧身的實踐。我隱隱擔心,厚樸這幾年一直活在對夢想的虛幻想象中,而不是切實的實現裏。我沒把握,當他看到夢想背後那蕪雜、繁瑣的要求時,是否會有耐心,是否具有能力,是否能有足夠的接受度——夢想原來是卑微的執著。

    十二月的時候,厚樸和我打過電話,告訴我他又招到新團員了,“世界樂隊打算重新向世界歌唱。”電話那頭他興奮地宣布。然後就好奇地詢問我在北京的每個細節,“我一直在想象活在那樣的地方是什麽感覺。”

    “沒什麽特別的感覺,就是更辛苦地攀爬,但可以看到每一步,都確實指向一個個看似龐大但又具體的目標。”我這樣迴答他。

    “有沒有把世界掌握在手中的感覺?”

    他這樣一問,我不知道如何迴答了。這樣提問的人,顯然沒有試過在現實生活中去真正奔赴夢想。

    我沒能說出口的是:厚樸,或許能真實地抵達這個世界的,能確切地抵達夢想的,不是不顧一切投入想象的狂熱,而是務實、謙卑的,甚至你自己都看不起的可憐的隱忍。

    但我終於還是發出了邀請,我擔心內心膨脹開的厚樸會越來越察覺到自己處境的尷尬,擔心他最終會卡在那兒。

    “不如你也來北京?我租了個房子,你可以先住我這。”

    “好啊。”他想都沒想。

    我真的以為他即將到來了,於是又啟動了提前規劃的強迫性習慣。每天結束奔走後迴到家,有意無意地,就開始慢慢地整理自己租住的大開間,試圖騰出兩個人各自的區域。到家具店買了一塊床墊,到二手市場買了個書架,中間放滿書,隔在我的床和準備給他的床墊中間。我還把吃飯的小餐桌往自己的空間裏挪,準備了把椅子,想著他可以偶爾坐在這裏彈彈吉他。

    但厚樸遲遲沒有來。我打過去的電話,他也不接。

    我隻好向其他同學打聽。他們告訴我,厚樸的生活過得一團亂:厚樸又和人打架了,厚樸又談了好幾個女朋友,厚樸又和老師嗆起來了,他似乎還不甘願於此前自己的滑落,試圖以這種激烈的方式贏得存在感,而厚樸,果然又成為學校的偶像了……然後,厚樸在畢業前半年,被學校勒令休學。

    最後這個消息是王子怡和我說的。她發了一條短信給我,主要的本意是打聽在北京的生活——她也想到北

    京來,可能是要讀語言學校準備出國,也可能是不顧一切想來北漂,“一切讓我父母自己看著辦”。

    短信的最後,她似乎不經意地說:“厚樸被學校勒令退學了。你能想象到嗎?他竟然偷偷來找我,讓我父親幫忙和學校溝通。很多人都以為他是活出自我的人,但其實他隻是裝出了個樣子欺騙自己和別人,我真的厭惡這種假惺惺的人。”

    “他不是假裝,他隻不過不知道怎麽處理自己身上的各種渴求,隻是找不到和他熱愛的這個世界相處的辦法。每個人身上都有太多相互衝突卻又渾然一體的想法,他隻是幼稚,還沒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誰。”打好的這條短信我最終沒發出去,因為覺得,沒有必要向她解釋什麽。因為,她也是個不知道自己是誰的人。

    在北京雜誌社的實習還算順利。為了爭取能留下正式工作的機會,也為了節省路費,我主動請纓,春節留守社裏,不迴老家。

    獨自一人在老家過年的母親顯然不理解這樣的決定,電話裏橫七豎八地嘮叨著。等糊裏糊塗地掛完電話,就已經要跨年了。

    我準備關機,煮碗泡麵加兩個蛋,就當自己過了這個年。

    電話卻突然響了。

    是厚樸。

    “抱歉啊,那段時間沒接你電話。”這是厚樸接通電話後的第一句話。

    “你後來怎麽沒來北京?”

    “我沒錢,不像你那樣會規劃著賺錢,你知道我野慣了。”

    接下來的時間裏,他和我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己被勸退離校時,整個學校圍觀著送別的場景。“我把行李拖著,拖到校門外,然後你知道怎麽了嗎?我坐在校門口開了個小型個人演唱會。整個學校掌聲雷動,可惜你不在現場。”

    說完這個故事厚樸像是突然累了一樣,一下子泄了一口氣:“和你說個事,你別告訴別人。”

    “怎麽了?”

    “我覺得我生病了,腦子裏一直有種聲音,哐當哐當的,好像有什麽在裏麵到處撞擊。”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是不是打鼓打多了?”

    “不是的,是從離開學校開始。離開學校後,我試著到酒吧找工作,但是,你知道我唱歌不行的。現在我已經完全不打鼓了,就來來迴迴住在幾個朋友家裏,蹭口飯吃。”

    我一下子確定了,厚樸在那段時間過的是如何的生活:因為外部的挫折,他越來越投入對夢想的想象,也因此

    ,越來越失去和實際的現實相處的能力。

    “你不能這樣的,要不我讓誰幫忙去和學校說說話,看能不能迴學校把書讀完,這段時間你也學我攢點錢,來北京。”我以為,我在試圖讓他的生活迴到正軌。

    厚樸突然怒了:“你是不是還想,讓我像大一那樣去工地掄石頭啊?我不可能那樣去做了,我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把我當失敗者,因為我活得比他們都開闊。我們是不是好朋友,不要假裝聽不懂我的話,你能不能出錢讓我來北京看病,你願不願意幫我?”

    我試圖解釋:“厚樸,正因為我把你當朋友我才這樣對你說,這一趟來北京的錢不是問題,問題是……”

    話沒說完,他電話就掛了。

    我再打過去,就直接關機了。

    我說不上憤怒,更多的是,我清楚,目前的自己沒有能力讓厚樸明白過來他的處境。

    我一直在想象厚樸的生活,他已經用那些激烈的方式,把自己抬到那樣的心理預期,不可能再低下身,紮到庸常的生活裏去了。他不知道,最離奇的理想所需要的建築素材就是一個個庸常而枯燥的努力。

    他顯然也隱隱約約感覺到,失敗者這個身份似乎即將被安置到他頭上來。他知道自己再也沒有能力,組織起他能想象到的瑰麗生活去與現實抗衡,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緊張、敏感地去抗拒一切質疑和暗示。

    或許厚樸在那之前不接我電話的原因還在於,他敏感地覺得,現在的我,是映照他失敗的最好對比。

    同學們都不知道厚樸的確切消息,隻是斷斷續續告訴我,他偶爾突然偷溜迴學校,抨擊一下學校和大部分人的庸碌,調戲下小學妹,拉大家喝幾瓶啤酒,就又再消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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