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把湯端走。

    我和她都心照不宣。

    我正把湯倒進下水道裏,她突然號啕大哭:“我還是不甘心,好不容易都到這一步了,就這麽放棄,這麽放棄太丟人了,我不甘心。”

    那一晚,深藏於母親和我心裏的共同秘密被揭開了——在家裏最困難的時候,想一死了之的念頭一直像幽靈般纏繞著我們,但我們彼此都沒說出過那個字。

    我們都怕彼此脆弱。

    但那一天,這幽靈現身了。

    母親帶我默默上了二樓,進了他們的房間。吃飽飯的父親已經睡著了,還發出那孩子一般的打唿聲。母親打開抽屜,掏出一個盒子,盒子打開,是用絲巾包著的一個紙包。

    那是老鼠藥。

    在父親的打唿聲中,她平靜地和我說:“你爸生病之後我就買了,好幾次我覺得熬不過去,掏出來,想往菜湯裏加,幾次不甘願,我又放迴去了。”

    “我還是不甘心,我還是不服氣,我不相信咱們就不能好起來。”

    那晚,我要母親同意,既然我是一家之主,即使是自殺這樣的事情也要我同意。她答應了,這才像個孩子一樣,坐在旁邊哭起來。

    我拿著那包藥,我覺得,我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了。

    當然,我顯然是個稚嫩的一家之主。那包藥,第二周在父親亂發脾氣的時候就暴露了。我掏出來,大喊要不全家一起死了算了。全家人都愣住了。母親搶過去,生氣地瞪了我一下,又收進自己的兜裏。

    接下來的日子,這個暴露的秘密反而成了一個很好的防線。每次家裏發生些相互埋怨的事情,母親會一聲不吭地往樓上自己的房間走去,大家就都安靜了。我知道,那刻,大家腦海裏本來占滿的怒氣慢慢消退,是否真的要一起死,以及為彼此考慮的各種想法開始浮現。怒氣也就這麽消停了。

    這藥反而醫治了這個因殘疾因貧窮而充滿怒氣和怨氣的家庭。

    大三暑假的一個晚上,母親又把我叫進房間,抽出一卷錢。

    我們再建兩層好不好?

    我又想氣又想笑。這三年好不容易還清了欠款,扛過幾次差點交不出學費的窘境,母親又來了。

    母親很緊張地用力地捏著那卷錢,臉上憋成了紅色,像是戰場上在做最後攻堅宣言的將軍。“這附近沒有人建到四樓,我們建到了,就真的站起來了。”

    我

    才知道,母親比我想象的還要倔強,還要傲氣。

    我知道我不能說不。

    果然,房子建到第四層後,小鎮一片嘩然。建成的第一天,落成的鞭炮一放,母親特意扶著父親到市場裏去走一圈。

    邊走邊和周圍的人炫耀:“你們等著,再過幾年,我和我兒子會把前麵的也拆了,圍成小庭院,外裝修全部弄好,到時候邀請你們來看看。”一旁的父親也用偏癱的舌頭幫腔:“到時候來看看啊。”

    然後第二年,父親突然去世。

    然後,再過了兩年,她在鎮政府的公示欄上看到那條線,從這房子的中間切了下來。

    “我們還是把房子建完整好不好?”在鎮政府迴來的那條路上,母親突然轉過身來問。

    我說:“好啊。”

    她嚐試解釋:“我是不是很任性,這房子馬上要拆了,多建多花錢。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一定要建好。”

    她止不住號啕大哭起來:“我隻知道,如果這房子沒建起來,我一輩子都不會開心,無論住什麽房子,過多好的生活。”

    迴到家,吃過晚飯,看了會兒電視,母親早早躺下了。她從內心裏透出的累。我卻怎麽樣也睡不著,一個人爬起床,打開這房子所有的燈,這幾年來才第一次認真地一點一點地看,這房子的一切。像看一個熟悉卻陌生的親人,它的皺紋、它的壽斑、它的傷痕:三樓四樓修建得很潦草,沒有母親為父親特意設置的扶手,沒有擺放多少家具,建完後其實一直空置著,直到父親去世後,母親從二樓急急忙忙搬上來,也把我的房間安置在四樓。有段時間,她甚至不願意走進二樓。

    二樓第一間房原來是父親和母親住的,緊挨著的另外一間房間是我住的,然後隔著一個廳,是姐姐的房間。麵積不大,就一百平方米不到,扣除了一條樓梯一個陽台,還要隔三間房,偏癱的父親常常騰挪不及,罵母親設計得不合理。母親每次都會迴:“我小學都沒畢業,你當我建築師啊?”

    走進去,果然可以看到,那牆體,有拐杖倚靠著磨出來的刮痕。打開第一間的房門,房間還彌漫著淡淡的父親的氣息。那個曾經安放存款和老鼠藥的木桌還在,木桌斑斑駁駁,是父親好幾次發脾氣用拐杖砸的。隻是中間的抽屜還是被母親鎖著。我不知道此時鎖著的是什麽樣的東西。

    我不想打開燈,坐在椅子上看著父親曾睡過的地方,想起幾次他生病躺在那的樣子,突然想起小時候喜歡

    躺在他肚皮上。

    這個想法讓我不由自主地躺到了那床上,感覺父親的氣味把我包裹。淡淡的月光從窗戶透進來,我才發覺父親的床頭貼著一張我好幾年前照的大頭貼,翻起身來看,那大頭貼,在我臉部的位置發白得很奇怪。再一細看,才察覺,那是父親用手每天摸白了。

    我繼續躺在那位置把號啕大哭憋在嘴裏,不讓樓上的母親聽見。等把所有哭聲吞進肚子裏,我倉促地逃離二樓,草草結束了這趟可怕的探險。

    第二天母親早早把我叫醒了。她發現了扛著測量儀器的政府測繪隊伍,緊張地把我拉起來——就如同以前父親跌倒,她緊急把我叫起來那無助的樣子。

    我們倆隔著窗子,看他們一會兒架開儀器,不斷瞄準著什麽,一會兒快速地寫下數據。母親對我說:“看來我們還是抓緊時間把房子修好吧。”

    那個下午,母親就著急去拜訪三伯了。自從父親去世後,整個家庭的事情,她都習慣和三伯商量,還有,三伯認識很多建築工隊,能拿到比較好的價錢。

    待在家裏的我一直心神不寧,憋悶得慌,一個人爬到了四樓的頂上。我家建在小鎮的高地,從這房子的四樓,可以看到整個小鎮在視線下展開。

    那天下午我才第一次發現,整個小鎮遍布著工地,它們就像是一個個正在發膿的傷口,而挖出的紅土,血一般地紅。東邊一條正在修建的公路,像隻巨獸,一路吞噬過來,而它挪動過的地方,到處是拆掉了一半的房子。這些房子外麵布著木架和防塵網,就像包紮的紗布。我知道,還有更多條線已經劃定在一座座房子上空,隻是還沒落下,等到明後年,這片土地將皮開肉綻。

    我想象著,那一座座房子裏住著的不同故事,多少人過去的影子在這裏影影綽綽,昨日的悲與喜還在那停留,想象著,它們終究變成的一片塵土飛揚的廢墟。

    我知道,其實自己的內心也如同這小鎮一樣:以發展、以未來、以更美好的名義,內心的各種秩序被太倉促太輕易地重新規劃,摧毀,重新建起,然後我再也迴不去,無論是現實的小鎮,還是內心裏以前曾認定的種種美好。

    晚上三伯迴訪。母親以為是找到施工隊,興奮地迎上去。

    泡了茶慢慢品玩,三伯開口:“其實我反對建房子。”

    母親想解釋什麽。三伯攔住了,突然發火:“我就不理解了,以前要建房子,你當時說為了黑狗達為了這個家的臉麵,我可以理解,但

    現在圖什麽?”

    我想幫母親解釋什麽,三伯還是不讓:“總之我反對,你們別說了。”然後開始和我建議在北京買房的事。“你不要那麽自私,你要為你兒子考慮。”

    母親臉憋得通紅,強忍著情緒。

    三伯反而覺得不自在了:“要不你說說你的想法。”

    母親卻說不出話了。

    我接過話來:“其實是我想修建的。”

    我沒說出口的話還有:其實我理解母親了,在她的認定裏,一家之主從來是父親,無論他是殘疾還是健全,他發起了這個家庭。

    事實上,直到母親堅持要建好這房子的那一刻,我才明白過來,前兩次建房子,為的不是她或者我的臉麵,而是父親的臉麵——她想讓父親發起的這個家庭看上去是那麽健全和完整。

    這是母親從沒表達過,也不可能說出口的愛情。

    在我的堅持下,三伯雖然不理解,但決定尊重這個決定。我知道他其實考慮的是我以後實際要麵對的問題,我也實在無法和他解釋清楚這個看上去荒誕的決定——建一座馬上要被拆除的房子。

    母親開始奔走,和三伯挑選施工隊,挑選施工日期。最終從神佛那問來的動土的日子,是在一個星期後——那時我已經必須返迴北京上班了。

    迴北京的前一天下午,我帶著母親到銀行提錢。和貧窮纏鬥了這大半輩子了,即使是從銀行提取出來的錢,她還是要坐在那一張張反複地數。清點完,她把錢摟在胸前,像懷抱著一個新生兒一樣,小心翼翼地往家裏走。

    這本應該興奮的時刻,她卻一路的滿腹心事。到了家門口,她終於開了口:“兒子我對不起你,這樣你就不夠錢在北京買房子了吧。”

    我隻能笑。

    又走了幾步路,母親終於鼓起勇氣和我說了另外一個事情:“有個事情我怕你生氣,但我很想你能答應我。老家的房子最重要是門口那塊奠基的石頭,你介意這房子的建造者打的是你父親的名字嗎?”

    “我不介意。”我假裝冷靜地說著,心裏為被印證的某些事,又觸動到差點沒忍住眼淚。

    “其實我覺得大門還是要放老房子父親做的那對,寫有你們倆名字的對聯。”

    然後,我看見那笑容就這麽一點點地在她臉上綻放開,這滿是皺紋的臉突然透出羞澀的容光。我像摸小孩一樣,摸摸母親的頭,心裏想,這可愛的母親啊。

    同事的邀約,春節第一天準時上班的人一起吃飯慶祝。那個嘈雜的餐廳,每個人說著春節迴家的種種故事:排隊兩天買到的票、迴去後的陌生和不習慣、與父母說不上話的失落和隔閡……然後有人提議說,為大家共同的遙遠的故鄉舉杯。

    我舉起杯,心裏想著:用盡各種辦法讓自己快樂吧,你們這群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

    然後獨自慶幸地想,我的母親以及正在修建的那座房子。

    我知道,即使那房子終究被拆了,即使我有一段時間裏買不起北京的房子,但我知道,我這一輩子,都有家可迴。

    殘疾

    把包著米的金紙點燃在地上,由兩個堂哥抬著他跨過那簇火苗——據說用這麽個儀式,靈魂就被洗滌幹淨了,噩運和汙穢被阻擋在門外——就這樣,中風出院的父親迴到家。時間是晚上的十點。

    按照閩南的風俗習慣,裏裏外外的親戚第一時間排著隊前來探望,每個人拎著他們自認為對父親有好處的營養品,說著覺得能幫到父親的話——有的人和他一起迴憶當年混江湖的彪炳戰績,有的人再次向他感謝某次落難父親如何幫忙,幾個女親戚一進房門抱著父親就哭。

    他倒是超然,對著安慰的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和那些吹牛臭屁的人爭執誰當時的功勞大,對抱著哭的人則著急地罵:“這不迴來了,小問題,哭什麽?”

    然而他的舌頭癱了一半,很多人聽來,他隻是激動地說些笨重的音符,然後看著他笑開那嘴被煙塗黑的牙,大家跟著笑了。

    看上去不錯的開始。

    折騰到一點多,人潮終於散去,父親這才露出真實、窘迫的樣子。母親和我費力地抬他去上廁所,兩個人如同扛巨大的家具進房門一樣,騰挪不及,氣喘籲籲。

    母親中間兩次停下來,笑著說,你看他這段時間在醫院如何享的清福,竟然重了許多。而我心裏想的則是,每天需要上多少次廁所,每次都需要這麽折騰。我開始掂量著,即將到來的生活是什麽。

    好不容易把父親折騰迴床,似乎到了不得不聊天的時間,氣氛卻愈加緊繃。

    在父親到泉州、福州住院的這三個月,除了假期的探望,我已經好久沒見父親。當他被堂哥們扛著從車裏出來的時候,我覺得說不出的陌生:手術的需要,頭發被剪短了,身體像被放掉氣的氣球,均勻地幹癟下去——說不出哪裏瘦了,但就感覺,他被疾病剃掉了整整一圈。

    從他迴來,到他開始“接待”訪客的那兩個小時,我一直看著這個近乎陌生的父親:他的背似乎被壓彎了,癱瘓的左半舌頭讓他說話含混笨拙,沒說幾句話就喘。我開始搜索記憶中的那個父親,那個講話很大聲,動不動髒話滿口,在親戚麵前要擺一副江湖大佬樣子的父親,卻一直找不到。

    是他先開的口,嘴裏混濁的一聲——“你好吧?”

    我點點頭。

    他先笑了:“沒事,過一個月就可以像從前那樣了。”

    我點點頭,張了張口,實在不知道要怎麽迴答。我心裏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摩托車這麽久沒開,還在吧。等我好了,再給你買一輛,我載著你母親,你帶你姐姐,我們一起沿著海邊兜風去。”

    那是我們全家唯一一次的集體出遊。父親還想迴到過去,迴到他還是家庭頂梁柱的那個過去。

    然而第二天一早,他就摔倒了。

    當時母親去買菜,我聽到沉悶的一聲,跳下床,趕到他房間時,他正倒在地上,手足無措得像個小孩。見到我,著急解釋,他誤以為自己還是以前的那個人,早上想馬上坐直身,起床,一不小心,偏癱的左側身體跟不上動作。整個人就這樣被自己摔在地上。說著說著,我看見憋不住的淚珠就在他眼眶裏打轉。

    他不習慣自己的身體,我不習慣看他哭。我別過頭假裝沒看見他的狼狽,死命去拖他。當時一百斤左右的我,怎麽用力也拖不起一百六十多斤的他。他也死命地出力,想幫自己的兒子一把,終於還是失敗。

    他和我同時真切地感受到,疾病在他身上堆積的重量。他笑著說:“我太胖了,幾個月不動就胖了,你別著急,我慢慢來適應。”

    他小心地支起右腿,然後摸索著該有的平衡,用力一站,整個人是立起來了,卻像倒塌的房屋一樣,直直往右邊傾倒。

    我恐慌地衝上前,扛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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