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有句詩,提說春日的短暫,叫做“鳥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歸”,當年鳳九從他那位性喜文墨的老爹處聽得這句詩時,難得展現出了她於文墨上的悟性說:“這個凡人感歎春日短暫乃因春天是四季中最好的時節,好東西大抵令人沉溺,也就覺不出時光的流逝,恍然迴頭,總覺短暫”,她說出這個話,令她老爹如遇知音,那一陣子看她的眼神尤其安詳。

    如今將息澤神君丟出府門,遙望神君遠去的背影打哈欠時,鳳九就有點兒惆悵地想起了這句詩。酒醒春已歸,她同息澤此番相聚雖不至於如此短暫,但這六七日著實稍縱即逝,如同一場春醉。

    她本心其實想將息澤留得久些,但這難免對陌少有點兒殘忍。昨日陌少傳給息澤一封長信,不意被她瞧見,信中可憐巴巴道他正打的那件法器到了收尾之期,此種高妙法器,成像之日最為兇狠,尾收不好,此前耗進去的精力百搭不提,可能還會被它反噬,茲事體大,請神君務必早日迴宮操持。信末還聲聲淚字字血地問了一句,他前日傳給神君的統共十一封長信,神君是沒收著呢還是收著卻當廢紙點燈燭去了。

    她當時便想起了這幾日夜裏,燈燭中若有若無飄出的墨香味,心中不禁對陌少升起一點同情。本著一顆同情和大義之心,次日,她利落將息澤從府裏頭丟了出去。

    將息澤丟出去,的確有些可惜,她跟著息澤這幾日,在王城各處胡混得有滋有味,過得布置比從前有趣多少。譬如息澤領她垂釣,她其實對垂釣這樁事沒甚興趣,原本想著遷就遷就他罷了,但一路又下來,確實她玩鬧的最有興致。息澤備了葉樸素的小木船,船頭擱了小火爐和一應裝了油鹽醬醋的瓶罐,帶著她順水漂流,欣賞城郊春日的盛景。近午時將小船定下來,他釣魚時她溫酒,魚釣上來她洗撿洗撿便做出來一頓豐盛大餐,用過午飯他將船劃進附近的荷塘,就著荷葉的蔭蔽,他看書她就躺在他懷中午睡,日光透過荷葉縫斑斕地照在她臉上,她就將頭埋在他胸前緊緊貼著。他愛握著書冊無意識地撫弄她柔軟發絲,從前她作為一隻小狐狸在太晨宮時,東華帝君也愛這麽折騰她的皮毛,彼時她作為一頭靈寵,也覺得挺受用挺安心,此時息澤這個動作,不知為何卻讓她安心之餘更覺貼心。她琢磨大約這就是心意相通的不同,又歎服心意相同是多麽神妙的四個字。

    因息澤是個視他人蜚短流長如浮雲之人,諸如領她垂釣,領她賞花,陪她看雜耍之事,他大大方方地做了,也未曾想過喬裝遮掩一二,難免碰到熟人將他們

    認出來。於比翼鳥族而言,貴族夫婦春日冶遊著實算不得什麽稀奇事,但旁的夫婦們出遊更多為炫耀排場,似他們這種二人徒步遊長街的確實不同。沒幾日,前神官長大人與二公主殿下夫妻情深之名便傳遍了整個王都,中間鳳九去宮中請過一趟安,君後瞧著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同。這個事情,宮中如何傳的,鳳九不大放在心上,她隻是隱隱擔憂,不能讓沉曄曉得,鳳九覺得,照凡間一句俗諺,她這種行徑就是吃著碗裏的,瞧著鍋裏的,乃是混賬所為。但她3既應了陌少,心中縱然愧疚,也隻能一心一意當一個好混賬。好混賬是什麽樣?先生們雖沒教過,好在有天上的三殿下可供參詳。

    沉曄的召喚在第三日午後傳來,是他院中的老管事過來遞的話。鳳九剛從午睡裏頭起來,對這個召喚有些一頭霧水。陌少的故事裏頭,深夜他似乎沒主動請過阿蘭若去孟春院?還是說其實從前沉曄請過,隻是陌少不曉得,或者忘了同她提說?她揣著這個疑問,以不變應萬變之心,入了孟春院,繞過小石林,上了波心亭。

    亭中此時渺無人煙,空曠石桌上卻擱著隻琉璃罐。午後昏茫的日光找來,將罐中翻騰的銀白霧色鑲了層金邊,約莫罐子施了結界,洶湧霧色始終無法從罐中逸出。鳳九好奇心切,手撫上罐身,徹骨冰涼曆史襲上頭腦。她一顫,想將手收迴來,罐子卻像黏在手上。鳳九有些詫異,一時隻注意罐子去了,也未留神身周的動向,直到一個聲音在跟前響起“可感到熟悉?”,鳳九抬頭,迎上玄衣青年沉淡的眸色。沉曄。

    她的確感到有些熟悉,因這隻罐子同她小時候玩的蟋蟀罐子其實有幾分相似。但她隱約覺得,沉曄應該不是問她這個。她主義到沉曄抬袖時單手結起的印伽,瞬息之間,琉璃罐中的結界已經消逝無蹤。遠方有風雷聲起,斯鬼嚎哭,萬裏晴空刹那密布陰雲,點閃扯開一條灰幕,日頭隱下去,換出一輪殘缺的白月,月光傾城。

    不同於這妖異的天色,罐中暄軟的白霧卻漸漸平息了奔湧,似扯碎的雲絮,一絲一縷繚繞於鳳九之間,冷意寸寸侵入指骨。天降此不吉之相,或因厲妖被馴化收服,或因誰正施逆天之術。她強忍這腦中騰起的眩暈,看向沉曄“這是……這是什麽法術?”

    玄衣神官注目進入她身體的白霧,淡聲道“你可聽說,壽而有終的地仙們,也能如凡人一般,用結魂燈或者別的法子,重造出一個魂魄?”聽了片刻,看向她道,“縱使魂魄燃成灰燼,連天上的結魂燈也無法,但有人告訴我,若能造出此境,不但可以從頭來過,

    還能如同結魂燈一般的功用,為死去之人重做出一個魂魄。”

    她同蘇陌葉導了一場大戲,原本還有些愧疚,殊不知,沉曄竟也是在演戲。腦海中唯剩一縷清明,她曉得她至少要裝出一副震驚樣和一副無知樣,以證明她的確是沉曄親手造出來的這個世界的阿蘭若。看樣子,他對她也的確沒什麽懷疑。

    視線已然有些模糊,她緊咬嘴唇,聽得他聲音極輕:“錯了就是錯了,我從未想過欺騙你從頭來過,但無論如何,你要迴來,恨我也罷,視我如陌路也罷,這都是一個結果,為這一天,我等了二百三十年。”沒說一句,臉色便白一份,似乎這每一句話都讓他感到痛苦,偏偏聲音裏全是冷然。

    待銀白的魂魄全數進入鳳九的身體,她隻感到眼前一黑,耳邊響起最後一句話,仿佛來自世外:“他們說,這個世界是你的心魔,隻有我知道,你從沒有什麽心魔,有心魔的是我。”

    鳳九從不曉得,陷入一場沉眠英文詩如此痛苦的一件事。按理說,暈的好處就在無知覺三個字,她如今身體上的確沒有什麽知覺,但意識理由,卻有些遭罪。在腦海中眼睜睜瞧著自己的魂魄同另一個魂魄幹架,這種體驗於誰而言都算新奇。鳳九一開始其實還沒反應過來,還操著手在一旁看熱鬧,知道眼前的兩團氣澤糾纏愈烈,甚而彼此吞噬,她開始覺得腦袋疼,才驚覺眼前是兩個魂魄在幹仗。

    她覺得近日自己膿包得令人稱奇,她屋裏攔阻兩個魂魄幹架,隻能白挨著疼痛還算情有可原,課方才手指被強壓在琉璃罐子上時,她竟也無還手之力,這事卻很稀奇。腦袋疼的像百八十個樂仙康樂大鑼在裏頭猛敲,鳳九忍痛分神思索,剛要想出些什麽,卻見自己的魂魄猛然發威,一口吞掉了阿蘭若的魂魄,而就在阿蘭若的魂魄寂滅之際,鵝毛大雪刹那紛揚而來,片刻便在她身前積成一麵長鏡。她不長記性,再次伸手,指尖觸及鏡麵之時,一般大力將她往境內猛地一拽,尚未站穩,一段記憶便從時光的彼端唿嘯而來。

    那不是她的記憶,是阿蘭若的記憶。這麵莫名其妙的長鏡後頭,阿蘭若的人生,阿蘭若的所思所想,阿蘭若的歡娛悲傷,她竟在刹那間全都感受到,那段過往如同一盞走馬燈,承載著零碎世事,永無休止地在轉著圈,但每轉一圈,都是不同的風景。鳳九有些好奇,此種境況,難道是因為她的混批吞噬了阿蘭若,將阿蘭若化入己身,成了她的一部分?那阿蘭若還會如沉曄所說,再次複活嗎?若她複活,自己又會怎樣?

    這個關乎

    性命的問題,她思索了有一兩瞬間,覺得這種乏味題等醒過來再想也是可以的,不宜多浪費時間,眼前還有另一樁亟待發掘的重要之事需她勞心費神。她想通這個,立刻將這項疑問拋諸腦後,滿懷興致地、全心全意地關懷起另一件亟待她發掘的重要之事來——岐南後山犬因獸的石陣裏頭那一場患難見真情之後,沉曄同阿蘭若的八卦,後續如何了?

    她費力在迴憶中思索,將諸多片段串起來,看到一些事情的實景,首當其衝便是陌少口中他不甚清楚的兩年。那迷霧重重的兩年,鳳九欣慰於自己猜的不錯,沉曄同阿蘭若的確有一段真情,因是阿蘭若的迴憶,阿蘭若對沉曄之心清清白白可昭日月,沉曄對阿蘭若之心,估摸阿拉呢當年從未看的真切,如今鳳九自然也看不真切。

    天上的連三殿下有段名言,說一段情該是什麽摸樣,端看曆這段情的人是個什麽摸樣。譬如世間有那種轟轟烈烈的情,也有那種細水長流的情,還有那種相敬如賓的情。有人情深言淺,有人情深言深。不能說旁人的情同你的情不一樣,旁人的情就算不得情。

    她一向敬佩連三殿下是位風月裏的高手,連三殿下親口提說的風月經自然是本好經。她將這本好經往沉曄和阿蘭若身上一套,覺得兩年來,縱然沉曄行止間少有過分親近阿蘭若的時候,言談中也挑不出身麽揪心的情話可供點評,但或許,他就是那類情深言淺之人,他的情,就是那種相敬如賓之情。

    兩年的會議太過瑣碎,鳳九懶得一一查驗,隨意在最後一段時日裏頭跳了一屆在腦中打開,入眼處之間一麵那個開闊如鏡,中央一聽矗立,亭中石桌上擱了隊不知名的花束,花束旁立著個闊口花瓶。

    沉曄握了卷書坐在石桌旁,兩年幽居,將他一身清冷氣質沉澱得更佳,暮光凝在書冊之上,時而翻一翻頁。阿蘭若挨著他坐,專心搗鼓著桌上的花束,時而激昂削好的花枝放到瓶口比對,時而拿到沉曄眼前一晃,讓他瞧瞧她削地好不好,還需不需要修整。如是再三,沉曄將目光從書冊上抬起來,淡淡向她:“你坐到我旁邊,就是專門來打擾我看書的?”

    阿蘭若作勢用花枝挑他的下巴:“一個人看書有什麽區委,奴家這麽遷就大人,”她笑起來,“不是因為大人一刻都不想離開奴家嗎?”沉曄將頭騙開,無可奈何地用手指點了點畫紙上一處略顯繁複的葉子:“你自說自話的本事倒是日益長進,這一處梗長了些,葉子也多了些。”

    阿蘭若從容一笑:“大人謬讚,奴家知識一向擅長才

    從大人的心思罷了。”

    沉曄正從她空著的那隻手中接過花剪,手一抖道:“再稱我一句大人,自稱一句奴家,就把你丟出去。”

    阿蘭若柔聲帶笑:“大人碩果許多次要將奴家丟出去,可一次都沒做到過。”收迴花枝時花盞正擋住她耳邊鬢發,別有一種豔麗,他的目光良久地停留在她側臉上,她恍若未見,將最後一枝花束插入瓶中時,卻聽到他低聲道“轉過來”。她迴頭瞧她,眼中仍是含笑:“方才一句玩笑罷了,可別為了賭氣扔我。”他卻並未說什麽,起身摘過花瓶中一朵小花盞,微微俯身,插在她的鬢邊,他的手指在她的鬢角處輕撫後一停,收了迴來,書冊重握在手中,目光也重複凝到書頁上,片刻寂靜中,還作勢將書卷翻了一頁。

    她愣了一愣,手撫上鬢邊怒放的花朵,許久,輕聲道:“我有時候會覺得不夠,但有時候又覺得,你這樣就很好。”

    他的目光再次從書頁中抬起來,像是疑惑:“什麽不夠?”她卻隻是笑著搖了搖頭。

    晨曦將小小一個湖亭染得一片暖色,天也高闊,水也悠遠,一池清荷在晨光中開出顏若的姿態,蓮香陣陣。亭中相依的為人在迴憶中慢慢淡去,隻在山高水闊中留下一個淡色的剪影。

    這幅剪影令鳳九動容,甚至有些同情的覺得,他二人的故事若能在這個時刻永遠停駐也沒什麽不好。但該來的總會來,陌少當日提說史書關乎這兩年後的記載,寥寥數言,不可謂不慘烈。鳳九私心覺得史書嘛,難免有個不靠譜的時候,可將隨後的記憶嘻嘻鋪開,她訝然,史書上關乎上君相裏闋之死的記載,倒是難得靠譜一迴。

    七月十六夜,宮裏傳來消息,說上君病斃。上君一向身體按鍵,卻不曉得攤上和什麽稀罕病,竟說死就死了。消息傳來時,阿蘭若正在同深夜殺棋,給子落在期盼中啪嗒一聲,自亂了陣勢,沉曄拈著白子不語,仆從取來趕夜路的披風慌張搭在她腕中。阿蘭若疾步出門,擴過門檻時迴頭道了聲:“方才那一子不算,這局先做殘棋留著,改日我再來同你分個勝負。”沉曄出聲到:“等等,”起身自栓的插瓶中摘下一朵白花,換不到她跟前,去下她發鬢中的玉釵,將白花別入她鬢中,手指在她鬢角處輕撫後一停,才道:“去吧。”

    三日後阿蘭若得閑迴府,府中一切如常,隻是孟春院中客居了兩年的神官長,說是片刻前被迎迴岐南神宮了。老管事抹著額頭上的冷汗迴稟,說正要陪人去宮中銅川共築,不想共築已迴了,神官長出門不過片刻

    ,想來並未走遠,言下之意是共築若想同神官長道個別,此時還來的及。

    以阿蘭若的身份,西施追出去其實賓菲一件體麵的事情,老管事急昏了頭,索性她還乘著清醒。隻是失神了片刻,將披風解下來,去下鬢上枯萎的白花,呆坐了一陣,晚風付過,花瓣被風垂落,躺在地上,襯著清掃得一絲灰塵都不染的拜師辦,就像是什麽汙跡。她瞧著手裏光禿禿的花梗,苦笑了一聲:“那也你送我這個,其實是在道別?我竟沒有察覺出。”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同君王在權力上有不同的安排,神宮的力量獨立於總是之外,饒是相裏闋在位,壓製一個失了神官長的神宮都有些費力,遂論即將即位卻毫無根基的太子相裏賀。這就是沉曄被迎迴岐南神宮的緣由。

    雖然同為一方之君,相裏賀的這些考量,鳳九卻著實不能理解,自她記事起,他們青丘五荒五帝隻換了一荒一帝,還是她把她姑姑給換下來了。且她記得她姑姑自從被換下來開始每天都過得十分開心,看著她的眼神飽含一種過來人的同情。再則東荒的臣子們大多不學無術,最大的愛好是假裝自己是平頭百姓跑去集市上擺攤,會掐起來多半是誰占了誰擺攤的攤位。照他們冠冕的一個說法,他們青丘之國的神仙,雖為家為國謀著一個職位,掌握著一點權力,但豈能像凡人,讓權力反過來愚弄他們,雖然九重天上的神仙也有那種好爭權的,那全是因他們沒有人生追求,沒嚐過擺攤的樂趣。嚐過了卻仍去弄權的,那就是他們沒有生活情趣。鳳九覺得,她這些臣屬說得對錯與否暫且不論,但省了她不少事倒是真的。

    這一段記憶緊鑼密鼓,一環扣這一環,像是一簾瀑布從峭壁上轟然墜下,擊打在崖底碎石上,濺起一叢叢冰冷水花。所謂悲劇,自古開天,便是這樣一副蘧然倉皇卻又猙獰無情的摸樣。記憶的下一環,緊扣著蘇陌葉曾告訴她的那則傳聞。

    原來,那並非一句虛言。

    七月二十二,上君大殮將盡,是夜,公主府被圍,阿蘭若被一把鐵鎖鎖出府門,押進了王宮,安在她頭上的罪名,是弑君。

    主理此案的刑司大主事是她娘傾畫夫人的親弟,她的親舅舅。

    上君薧了,按理說承權的該是太子,但太子相裏賀從前是個不被看重的太子,此時是個勢微的太子,將來也行隻能做個傀儡上君,大權一概旁落在傾畫夫人手裏。而朝中誰都曉得,刑司的這位大主事是傾畫夫人的心腹。換言之,往阿蘭若身上安罪名的是她親娘,困她的是她親娘,一

    門心思要置她於死地的,仍是她親娘。

    阿蘭若蹲牢的第七日,傾畫夫人屈尊大駕,來牢中探視她。牢中清陋,一蓬壓實的茅草權當一個睡鋪,挨著牢門擱了張朽木頭做的小桌子,桌沿有盞昏沉沉的油燈,阿蘭若一身素衫,靠在小桌旁習字,牢門外一個卒子守著一個火盆,她習一張卒子收撿一張燒一張。

    傾畫夫人委地的長裙裾掃顧地牢中陰森的石階,她聽到綾羅滑過地麵的窸窣聲,抬頭瞧了來客一眼,眉眼彎彎:“母親竟想起來看我,可見宮中諸事母親皆已處置停妥。”語氣和緩,像她們此時並非牢獄相見,乃是相遇在王宮的後花園,寒暄一個尋常招唿。

    傾畫宮裝豔麗,停在牢門前兩步,卒子打開牢門退下去。阿蘭若將手中一筆字收尾,續道:“牢中無事,開初我其實不大明白母親為何往我頭上安這樣的罪名,但琢磨一陣,也算想通了一些因由。”

    傾畫淡聲道:“你一向聰慧。”垂目在她臉上停留片刻,自袖中取出封文書並一個瓷瓶,手中掂量片刻,俯身一道擱在枯朽的木案上,“看看這個。”聽不出什麽情緒的聲音,如平日裏她向她請安時,她那些慣常卻毫無情感的敷衍迴應。

    燭光昏沉,映照在疊好的文書上,隱隱現出墨跡。阿蘭若伸手攤開麵前的文書,掠過紙上一筆青雋剛勁的墨字。枯瘦獨影中,目光在紙上每下移一分,臉色便白一分。良久,抬頭望向她母親,除了麵色有些蒼白,小指仍在微顫,神情竟仍然從容,甚而唇角還能籌出一個笑:“沉曄大人呈遞的這份文書,寫的中規中矩,不如他一向的灑脫恣意,文采風流。”

    傾畫看著她,眼神幾近憐憫,良久,卻問她道:“還慣否?”

    阿蘭若似垂頭思慮,半晌,低笑一聲,答非所問道:“父親一生剛決果斷,卻不想敗在一個情字上頭。他大約曾未想過,直到如今,母親你仍未忘記橘諾的生父罷。橘諾確是他的眼中刺,他將橘諾趕出王城,斷送她的前程,彼時隻圖快意,卻埋下了他今日病薨的禍根。但母親你多年隱忍,乃是成大事者,自然不願就此止步,母親最終,是想讓橘諾即位,將父親從她生父那裏搶來的全要迴去,對不對?”

    瞧著手旁的燭焰,又道:“太子、我,還有嫦棣,我們都擋了橘諾的路。太子非母親所生,母親自然不會留情,嫦棣她腦中空空,除了驕縱也不剩別的,或許讓她瘋了是條路,宗室也不會讓個瘋姑娘做上君。但兩個待即位的女兒全瘋了容易招人閑話懷疑,必定要死一個,母親

    既保了嫦棣,我便非死不可。”她勉強一笑,“我沒想過母親會做到這個地步,母親這個計策,當真半點兒後路也不曾留給我。”

    牢中一片如死的寧靜,阿蘭若伸手將文書擱在一旁,攤開一張白紙,重執了筆,一滴墨落在紙上化開,她輕聲道:“母親問我住得慣否,當日被母親棄在蛇陣中,我也熬過來了。今次母親將我關在此處,卻還記得我好習字,破例備了筆墨紙硯給我,讓我打發時日,我又怎會不慣呢?”

    許久,傾畫道:“你當知,此事非我一人之力。”

    阿蘭若手中的筆一顫,紙上是“浮生多態,天命定之”八個字。本是一筆好字,最後一字卻因執筆的顫抖,生生壞了氣韻。

    可她仍然牢牢執著筆。

    傾畫的目光停在她的字上,淡聲道:“沉曄他生來居於高位,連上君都忌憚三分,自小就是個極有主見的孩子,縱然因救下橘諾自毀了前程,但世間事,最好謀劃者莫過於前程,他本意在流放中從長計議,你卻將他占為己物,可知,這觸了他的大忌?”瞧她一眼,續道,:方才你歎息你父親重情,最終敗在一個情字上。你父親雷霆手段,我生不如死,卻隻能栓在他身旁。可你呢,你雖聰慧,此事上比之你父親,卻遠遠不及,沉曄稍許逢場作戲,便讓你用足真情,落到這個田地,不也是敗於一個情字?”

    燭影寥落鋪在置於案沿的文書上。從前也有這麽一筆字,落在白底信箋上,提問阿蘭若,他在院中尋出的她那些陳釀,是不是他信中所述的釀法。如今仍是同樣的筆跡,落下的寥寥數語,卻是句句荒唐,“相裏阿蘭若弑君殺父,此心狠毒,不啻虎狼,惡行昭然,更勝豺豹……”

    正書寫的宣紙上頭,“天命定之”一句話又添了八個字,“憂愁畏怖,自有盡時”。遇到痛苦難當之事,她愛用這個安慰自己。八個字寫得力透紙背,將最後一個字收筆,她低聲道:“母親說逢場作戲,是何意?”

    傾畫的眼神更見憐憫,道:“他向你王兄求了一門親事。”

    阿蘭若緩緩抬頭。

    傾畫道:“不是什麽有家底身份的女子,好在端正清白,在宗學裏供著一個教職。聽說這女子是從你府中出來的,單名一個恬字,文恬,名字起得倒是嫻靜。”

    阿蘭若緊閉雙眼,良久,道:“我有些累,母親請迴吧。”

    傾畫轉身行了兩步,又迴頭道:“你的案子今晨已定下來,安在三日後行刑,沉曄午時遞上來這則

    文書,請上君將行刑之權移給神宮。你去神宮已是勢必之事,神宮那些刑具,比刑司地牢中的多上許多,我知你即便魂飛魄散也不願受此屈辱,若實在承受不住,便用瓷瓶中的藥自我了斷吧。這是我作為母親,能給你的最後憐憫。”

    待傾畫的身影消失在油燈籠發出的微光之外,阿蘭若突然身子一顫,一口鮮血將案上的白紙黑字染得斑駁,油燈的小火苗不安地晃動,終於熄滅。

    傾畫的身影在地牢口一頓,待要舉步時,牢中的阿蘭若突然出聲,語帶嘶啞道:“母親對我,談何憐憫?”

    一陣咳嗽後,又道:“母親可還記得那年陌師父將我從蛇陣裏救起,我第一次見你,他們說你是我的母親,我真是高興,你那麽美麗。我看你向我走來,便急急地朝你跑過去,想要求你一個擁抱,卻不小心摔倒。你從我身邊走過,像沒有看到我,像我是一株花、一棵草,或是一枚石頭。長裙擦過我的臉、我磕傷的手臂,你目不斜視從我身邊走過去,綾羅拽地的聲音,同今晚的一模一樣。”

    傾畫的手指握住身旁的木欄。

    又是一陣咳嗽,她輕聲續道:“今生我不知愛是什麽,母親吝惜給我,我自己爭來的,母親也將它毀掉了,其實我更想什麽都不曉得,母親為何非要如此殘忍呢?難道我是母親的仇人,看著我痛,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嗎?”

    傾畫的嘴唇動了動,許久,道:“若你還有輪迴,來世我會還你。”

    阿蘭若笑了一笑,疲憊道:“同母親的塵緣,就讓它了結在這一世罷,若還有輪迴,我也沒什麽好求,隻求輪迴中,不要再同母親相遇了。”

    巨大的沉默中,傾畫的腳步漸行漸遠,細微分辨,能聽出那貌似穩重的腳步聲中隱有雜亂。待傾畫的身影消失在牢口那扇陰森的大門外時,站得遠遠的小卒子慌裏慌張跑過來,重點起一盞油燈。

    這一段最後一個場景,是阿蘭若疊起木案上染血的文書,緩緩置於油燈上,火苗糾纏著那些模糊的血痕,燃盡隻是瞬息之事。灰燼落在木案上,還帶著些微火星。

    蘇陌葉曾問她,若有一天她因沉曄而憤恨,會是為了什麽,彼時她一句玩笑,說那一定是因得到過,譬如他愛上她,後來不愛了,又去愛了別人。卻不想一語成讖,他甚至也許從未愛過她,連她那些自以為珍貴的迴憶都是假的。多麽高明。

    她垂目被火苗舔傷的手指,半晌,自語道:“看到我如今這幅摸樣,是不是就讓你解氣了,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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