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鳳九做了一個夢,夢中有濃雲遮蔽天幕,風吹過曠野,遍地荒火,暗色的煙塵漫於長空。一條頹廢的長河似條遊蛇橫亙於曠野中,河邊有搖曳的人影。

    鳳九模糊地辨認出河邊那人一身紅衣,雖看不清模樣,心中卻知道那是阿蘭若。她揣著數個疑問,踩過枯死的草莖,想靠她近些,卻不知為何,始終無法近她的身。

    眼看紅衣的身影將陷入濃厚煙塵,她急切道:“你為何要自盡,什麽樣的事,值得你冒著魂飛魄散之苦也要一心求死?”

    女子帶笑的聲音隨風飄過來,含著就像蘇陌葉所說的那份灑脫:“是啊,為何呢?”荒火驀地蔓延開來,如一匹猛獸躥至鳳九腳底,她吃了一驚,騰空而起,隻感到身子一輕,醒了。

    鳳九琢磨了一早上這個夢的預示,沒有琢磨出來什麽。恰逢昨日陪著陌少一同迴來的茶茶提著裙子跑進來,提醒她陌少要迴神宮了。她昨夜收拾書房,瞧見有個包著糖狐狸的小包裹,上頭貼了個條子給陌少,還打不打算再給陌少。鳳九一拍腦袋,深覺茶茶提點得是時候。殺去書房取了糖狐狸,興衝衝地去找陌少。

    蘇陌葉得了一夜好睡。今日總算有個人樣,翩翩佳公子的形神也迴來了十之七八。

    鳳九豪氣地將糖狐狸朝他座前一丟,蘇陌葉一口茶嗆在喉嚨裏頭:“這個東西,我也有份?”

    鳳九大度道:“自然,我院中連掃地的小廝都有一份,沒道理不給你留一份。”邀功似道:“自然你這一份要比他們那一份更大些,且你這個裏頭我還多加了一味糖粉。送去沉曄院中的與你這個口味一樣,聽說沉曄分給了他院中的小童子,小筒子們都覺得這個口味不錯。”

    陌少臉上神色變了好幾變,最後定格在不忍和憐憫這兩種上頭,收了糖狐狸向鳳九道:“這事,你同息澤提過沒有?”

    鳳九奇道:“我為何要同他提這個?”

    陌少臉上越發的不忍且憐憫,道:“啊,沒提最好,記著往後也莫提,對你有好處。”

    鳳九被他弄得有些糊塗道:“為何不能提?”

    陌少心道因我還想多活兩年,口中卻斟酌道:“哦。因你這個身份,親自做蜜糖賞給下人或贈給我們這些師友,其實都不大合規矩,從前阿蘭若就不做這等事,你若同息澤說了萬一引得他起疑,豈不節外生枝。”

    鳳九恍然:“這倒是,這個是卻是我沒想全,還是你慮得周到。”

    話說到此處,因提了息澤幾迴,有另一事忽然浮上鳳九的心頭,向蘇陌葉道:“我突然想起來,有一事還要請教於你,因我是個陸上的走獸,對水族曉得不多,不過你是水族可能知道,蛟龍的血毒可有什麽解法?”蛟龍的血毒盤踞在息澤體內十幾日未清幹淨,比翼鳥族的藥師們終歸隻是地仙,沒有什麽見識,竟診不出這種毒,雖據息澤說不是什麽要緊的毒,卻令鳳九有些擔憂,是以有此一問。

    蘇陌葉莫名道:“蛟龍的血毒?蛟龍並非什麽毒物,反倒蛟血還是一種極難得的滋補聖品,且等閑毒物若融入蛟血,頃刻便能被克製化解。有些巨毒因混的毒物太多,藥師們一貫愛取蛟血為引,先將部分能化解之毒化解,拔出剩下的毒就容易得多。誰同你說蛟血中竟會含毒?”

    鳳九懵懵懂懂地看著蘇陌葉,震驚得話都說不利索,“可……可他說他中了蛟血中帶的毒,會,會那樣是因為毒發身不由己之故。”

    蘇陌葉給自己倒了杯茶,挑眉道:“誰同你說這話定是在誆你。”茶杯剛沾上唇,猛然頓住,轉頭看她道:“你說他會那樣,會那樣是哪樣?”

    鳳九不說話。

    蘇陌葉試探道:“他沒有占你什麽便宜吧?”

    鳳九的臉先白了一下,繼而兩腮透出粉來,粉色越暈越濃,一句話的工夫,已像被抹了胭脂般的通紅。

    蘇陌葉抽了抽嘴角。這個人是誰,他心中八分明白了。

    帝君。

    今日他真是倒了血黴,或者說,自他承了連宋的托付進到此處遇到帝君開始,他就一直在倒血黴。帝君追姑娘的路數太過奇詭,恕他搞不明白,但要是讓帝君曉得他攪了他的好事,他會有什麽下場他就太過明白。

    鳳九逆光坐在一張梨花椅上,扔呆愣著不知在想什麽。

    蘇陌葉咳了一聲,昧著良心補救道:“其實,蛟血這個東西吧,雖能化解一些小毒,但情毒卻不在此列,若是一劑情毒融進蛟血……”

    鳳九手背貼著臉,臉上的紅暈退了些,淡聲道:“你想說也許那條蛟龍先中了情毒,將毒過給別人也未可知?但譬如我中了情毒,你沾了我的血,難不成也會染上情毒嗎?世上哪有這樣的情毒,陌少,你不會以為我當真如此好誆吧?”

    蘇陌葉幹笑了一聲,幾乎預見到帝君將蒼何劍架在他脖子上是個什麽情景。良久,他歎了口氣,向鳳九道:“你從前告訴我,你想遇到一個更好的人,一個你有危險就

    會來救你的人,救了你不會把你隨手拋下的人,你痛得時候會安慰你的人。你有沒有想過,說不定那個誆你的人,就是你要找的這個人?”

    鳳九愣了一愣,道:“我同他的確處的不錯,但……”

    蘇陌葉道:“其實那人是誰,我大約也猜出七八分。你是不是覺得,某些時候,他在情趣品性上同東華帝君很像?”不等鳳九迴答,又道:“我想,你不是不喜歡他吧,隻是覺得,這就像把他當做東華帝君的影子,到頭來說了那麽多次放下最終卻仍然沒能放下,你是這麽想的嗎?”

    其實蘇陌葉這一番話,多半實在胡謅。縱然,他也曉得他胡謅的很荒謬,竭力將她引到這條歪道上。她若能往他說的那些話上頭想一次,就必然會想第二次,多想幾次,說不準就相信她果然喜歡上息澤了。

    這也是事到如今,他能補救帝君的唯一辦法。

    鳳九沉默了片刻,片刻中,蘇陌葉喝了幾盞茶,他覺得鳳九此時的沉默乃是為了蓄積精力,好一氣嗬成淋漓盡致地罵他一頓,這頓罵本就是他自找的。他候著。

    良久,鳳九終於開口,低聲道:“啊,可能你說得對。”

    蘇陌葉剩下的半盞茶直接灌進了自己衣領中,目瞪口呆地望向鳳九。

    鳳九又沉默了片刻,向他道:“今日你說的許多,都稱的上金玉良言,令我有醍醐灌頂之感,你還有什麽要忠告我嘛?”

    蘇陌葉頓時有一種神遊天外的不真實感,聲音卻平靜地道:“哦,沒什麽了,隻還有一句,若你果然喜歡他,不要有壓力,可能因你喜歡的本就是那個調調,恰巧帝君同他都是那個調調罷了。”

    陌少離開後,鳳九在他房中坐了半天,晨光耀耀,很宜思考。方才同陌少說話時,不過半柱香裏頭,她就在震驚、憤怒、疑惑、恍然四種情緒間轉了一大圈,轉的她腦子有些暈乎,想事情想得不很清楚。她震驚於息澤誆她,憤怒於息澤竟然誆她,疑惑於息澤為何誆她,恍然於息澤誆她,可能是喜歡她。

    這個恍然,初時自然將她駭了一跳,但從前她姑姑白淺教她做占卦題的訣竅,有一句名言,說她們這種沒天分的,要想在夫子眼皮底下將這一課順利過關,須得掌握一種蒙題的訣竅。排除所有已知的可能,最後剩下的那個可能,就算看上去再也不可能,也是最大的可能。這就是相命占卦的訣竅。

    誠然,關於是不是看上了她這個事情,息澤曾否認過。但鳳九也算是在情關跟

    前撲騰過的人,看事自然不再膚淺,曉得於情之一字,有那種打落牙齒和血吞型的,譬如她姑父夜華;有那種敢作敢為愣頭青型的,譬如她好友小燕;還有一種死鴨子嘴硬型,恐怕息澤就是這一種。

    她對息澤,到底如何看的,這一點,她開初沒有想明白。在她所有朋友中,息澤無疑是最有文化的一個,最有品味的一個,她對息澤自然是有好感的,否則就算借著蛟毒的名頭,他占了她便宜要想全身而退也不大可能。當年灰狼弟弟同她玩木頭人這個遊戲時,沒留神撞了她且在她臉上磕了個牙印,她就把灰狼弟弟揍得三個月不敢同她說話。

    但倘說她心中其實有幾分留意息澤,為何當初以為息澤喜歡她時,她卻那樣惶恐?她著實懵懂了一陣,直到蘇陌葉那一席話飄進她耳中,像是在她天靈蓋上鑿了個洞,一束通透之光照進她腦海,雖痛,卻透徹。她深覺陌少不愧是陌少,最後對她的那句提點,更似一陣清風拂進她心中,將方才那束通透之光尚未除盡的些許迷霧一應吹散。陌少有大智慧。

    瞬間,她覺得自己澄明了。

    不錯,她對息澤的那一些熟悉之感,乃是因他同東華帝君是一個調調,但她對息澤的好感,卻並非東華帝君之故,因她喜歡的就是這個調調,碰巧他們都是一個調調。

    陌少說的有理。活血息澤,正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

    她想想,自己身上還背著什麽債?

    首要是葉青緹。水月潭中,同戰過蛟龍的息澤一別後,她在袖中發現了裝頻婆果的錦囊,曉得此時這個外殼果然是自己的原身。

    頻婆果安然無恙地好好藏著,就待走出梵音穀,能以此果複活葉青緹,屆時,她欠他的債,就算還清了,為他守孝的諾言也可廢止了。

    再者是……東華的名字浮上她心頭。她愣了一愣,帝君著實給了她許多恩,當然也令她吃了許多苦頭。不過,此時他既已同姬蘅雙宿雙飛。帝君同她其實已不再有什麽瓜葛,若幹年後他若想起她,大約印象中不過是位挺能逗樂的舊年小友。

    她透透徹徹地想了一通,自覺身上的確沒背著什麽人情債了,既如此,她一心想遇到的一個人從天而降,為何不趕緊逮著?

    息澤他嘛,不過就是死鴨子嘴硬些,不過,連東華帝君這麽難搞的她都嚐試過了,息澤還能比東華更難搞嗎?如此一想,她淡定地喝了一口茶,頓覺得很有把握。

    三日後,橘諾出王都。當日靈梳台上橘諾受大

    刑動了胎氣,傾畫夫人百般懇求,上君方發了善心,允她滯留王都一些時日養胎。

    鳳九從陌少處聽聞當年阿蘭若做過人情,令沉曄同橘諾相見最後一麵,故而前些日便打點好刑官,在城外一條清清小河旁,為二人排了一出送別戲。據說當年阿蘭若其實並未跟著去,但她閑來無事,覺得跟去瞧瞧熱鬧應該沒有什麽。

    殘陽餘輝照進河中,河畔楊柳依依。比翼鳥一族盛行的遊記中描繪的那些感人場麵,譬如折柳相贈淚灑衣襟之類的,全然沒有見到。

    橘諾形銷骨立,立在一株垂柳之下,沉曄站得挺開,遙望著河對岸。大胡子刑官站在他們身後三四步,目光如炬射向二人,前頭兩人長久無話。

    鳳九歎息世間竟有人沒有眼色至斯,任誰被個外人這麽目不轉睛盯著,恐也說不出什麽掏心窩子的話。她歎息一聲,招唿大胡子刑官過來幫她試茶。她前一陣在息澤處學到一個野地飲茶的樂趣,順道捎帶了套茶具出來練手。

    果然大胡子前腳剛抬,後腳處,橘諾便有了動靜,話說得小聲,無奈鳳九一雙狐狸耳朵尖,輕言細語隨風而來入她耳中,十分清楚。

    她說的乃是一句悔悟之言:“表哥的情意今生隻能辜負,卻是我太不懂事,如今我已配不上表哥,隻望,隻望在此結下來世盟約,若有來世,定不相負。”

    鳳九手上頃刻爆出一層雞皮,分茶的手都有些抖。她豎起耳朵,想聽聽沉曄的反應。豎了片刻,但沉曄在片刻之間,沒有任何反應。良久,才似疑惑道:“我對你,有什麽情意?”

    橘諾的聲音中含著一絲不穩,“你,你說我是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就算我做錯了事,卻不能放任不管,你並非愛管閑事的人,明知救我有什麽可怕後果,卻以身犯險,這些,難道不是因表哥你對我……”

    沉曄淡淡道:“救你是為你父親留下一條血脈,知恩不報枉為君子,你要感謝你父親對我施有大恩。”

    橘諾不能置信道:“那為何你今日來送我,不是、不是不舍我嗎?”

    沉曄道:“借機出來走一走把了。”

    橘諾顫聲道:“你、你從小便不喜歡嫦棣和阿蘭若,但對我卻最好。”

    沉曄蔑然道:“你母親身上的血不貞不祥,我早該知道,你和嫦棣一母所生,自甘墮落,本該沒什麽不同,從前我高看了你。”

    橘諾氣得發抖,聲音中含著哭腔:“若我是不貞不祥,阿蘭若呢,

    她也同我一母所生,已嫁作他人卻仍來招惹於你,不更是不貞不祥,自甘墮落?你卻甘願為她所囚……”

    沉曄冷笑道:“我就是甘願為她所囚,你要如何?”

    鳳九豎著的耳朵冷不丁一顫,手撐著下巴免得它掉地上,刑官擔憂地上前道:“殿下可是牙痛?”鳳九搖頭遞給他一杯分好的茶,又指了指河邊,意思是他喝完了可以上路了。

    今日來瞧熱鬧,果然瞧了好大一個熱鬧。她著實沒料到沉曄救助橘諾其實還有這層隱情,但這也挺合他的性子。沉曄確然不是也憐香惜玉之人,一張嘴能將人傷到什麽地步,鳳九感觸頗深。此刻遙望橘諾在風中顫抖得似片枯葉的身影,心中簡直要溢出同情。

    橘諾走得落魄,沉曄負手在河畔看風景,玉城外頭,山是高山,水是流水,比之府裏頭那些琢磨出來的小景,自然要曠達些。

    鳳九思索,方才沉曄同橘諾動了口舌,或許口渴,是否該邀他過來喝杯茶潤嗓。打招唿的話一出口,卻有些後悔,依照沉曄初時對阿蘭若的厭惡,多半不會過來,她是白招唿了。這麽一想,頓覺訕訕的無趣,預備把剩的半壺茶倒掉,將茶具也收一收。

    不料沉曄竟走過來了,不僅走過來了,還盤腿坐下,不僅坐下來,還坐在她正對麵。抬頭問她:“你說的茶呢?”

    唱戲這上頭,鳳九不愧是有經驗的,迅速地進入角色,道:“啊,在此在此。”將一隻剛倒滿熱茶的小盞遞過去。

    為演得逼真,以示阿蘭若對沉曄的上心,鳳九還在頃刻間籌出了兩句關懷言語,他唇沾杯沿時,擔憂地道:“我才剛煮好不久,恐有些燙,你先吹吹。”他飲湯入喉時,又期待地道:“這個茶沒甚新鮮,粗茶把了,淡煮茶的水卻是從荷葉上采集的荷露,你嚐嚐看喝得慣否?”沉曄放下茶杯,神色高深地看著她。她淡定的遞過去一張絲帕,繼續她的關懷三步曲,寵溺地道:“方才喝茶時是有些心不在焉嗎?瞧,嘴角沾了茶漬,用這個揩一揩吧。”

    沉曄瞧了她一會兒,接過絲帕,話語中含著一絲譏誚,“我搞不懂你,前幾日還聽聞你同息澤神君鶼鰈情深,是如今宗室中貴族夫妻典範。今日你卻來如何關懷我,卻是為何?”

    鳳九心中咯噔一聲。原本阿蘭若的時代,息澤從未出過岐南山,蘭沉二人的故事與他也並無什麽相幹。但此番她卻忘了,息澤是個變數,陌少曾告誡她,旁的事她想如何便如何了,但阿蘭若同沉曄的關係,還須她務必照著從前的來

    盡力,因這條線極關鍵,保不準便是日後結局的引子。

    鳳九握住沉曄的手,無限真誠地道:“我同息澤嘛,不過逢場作戲,對你……”“方是真心”四個字即將脫口而出,因突然想起這個時代阿蘭若不過暗中戀慕沉曄罷了,這段情並未擺上台麵來,又趕緊咬迴舌中。

    事有湊巧,茶茶領著突然迴府的息澤來河畔找鳳九時,二人遇到的,正是這一幕。

    當是時,楊柳拍岸,和風送來,茵茵碧草間一桌茶席,沉曄與鳳九相對而坐。鳳九隔著茶席牢握住沉曄的手,一雙眼睛含著無限柔情,正低聲絮語什麽。

    彼時茶茶的腦子其實是昏的,瞧身前的息澤走近了幾步,自己也尾隨走近幾步,便聽到自家殿下的聲音飄進耳中:“息澤是個好人,或者“逢場作戲”四個字我方才用的不大準確,但你那些話委實令我著急,我同他確然隻是一些互幫互助的情誼,我可指天發誓,同他絕無什麽,此前沒有什麽,此時沒有什麽,將來也斷不可能有什麽,你信我嗎?”

    茶茶沒來得及琢磨鳳九一番話說的是甚,單聽她這個軟軟糯糯的聲兒,骨頭已酥了一半。無意中打了個噴嚏,偏頭時瞧見息澤的臉色,卻有些愣住,神君一張臉雪白,眼神冷得像凍了幾千年的寒冰。

    茶茶戰戰兢兢地轉迴頭,瞧見茶席中方才正低語的二人看著他們一個冷淡一個驚詫,想來是被方才她那個噴嚏驚動了,這才發現了他們。

    茶茶打眼一瞟,殿下的手仍覆在沉曄的手背上,殿下眼中雖有驚訝,但方才過多的柔情尚未收迴去,仍徐徐迴蕩在剪水雙瞳中。且殿下今日一身紅衣,同一身白衣的沉曄坐在一處,瞧著簡直像一對璧人,天造地設,何其般配。

    息澤的目光凝在他們那一處片刻,她從未見過神君臉上有那種表情,但到底是種什麽表情,她也說不上來。神君向前跨了一步,又停了,看了靜坐不動的二人片刻,沒說什麽,卻轉身走了。她記得從前神君的背影一向威儀,縱有天大的事他腳下的步子也是不緊不慢,自有一種風度,此時不曉得為何卻略微急迫。

    茶茶呆在原地,自覺此時不宜跟上去。她聽到沉曄意味深長地向她主子道:“既然你們沒什麽,他為何要走?”

    她聽到她主子殷切但含糊地道:“啊,我同息澤的確沒有什麽,你不用拿這個試探我,或許他覺得打攪了我們飲茶賞景所以走了吧。還是你覺得飲茶人多些更熱鬧?如果你喜歡更熱鬧些我去把他叫迴來。”

    茶茶看見神君的背影頓了頓,她有一瞬間覺得神君是不是要發作。但隻是一晃神的工夫,神君已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中。茶茶迴憶神君的背影,覺得神君不愧為神君,就算是一個背景也是玉樹臨風,但風可能大了點,將這棵臨風的玉樹吹得有些蕭索。

    茶茶的心中陡然生出一種同情。

    鳳九瞧著窗外頭像是從天河上直潑下來的豪雨,出了一陣神。

    午後野地裏那一出,她敬佩自己眼睜睜瞧著息澤甩手而去,仍能一邊安撫地陪著沉曄吃完後半頓茶,再安撫地將他送迴孟春院中。這便是她的敬業了。她當時的處境,正如一個逛青樓找姐兒的風流客,遇到自家的潑辣夫人殺進來捉奸。她覺得,便是個慣犯,也不定能將這檔子事圓得比她今次更如意些。她一麵覺得情聖這個東西不好當,一麵又覺得自己似乎當得挺出色,是塊料子。

    沉曄迴孟春院後,她去找了息澤半日,直接找到瀟瀟雨下也沒找到息澤的人影,她就迴來了。據她猜測,息澤是醋了,但他一向是個明理的人,給他解釋也不急在這一時,對付沉曄這個事挺費神,她須留些精力,倘被雨淋病了就不大好了。

    茶茶拎著燭台擱在窗前,瞧著豪雨傾盆的夜空,擔憂地向鳳九道:“此時雨這樣子,神君定要被淋壞了。”

    鳳九打了個哈欠道:“他能找著地方避雨,這個不必擔憂。”

    茶茶唏噓道:“殿下找不著神君,定是神君一意躲著殿下了。他定是既想見到您,又怕見到您。既想見到您同他解釋您同沉曄大人沒有什麽,又怕見到您同他解釋您確然同沉曄大人有一份情……”

    鳳九道:“他不是個這麽糾結的人吧……”

    茶茶歎了口氣道:“想想神君大人他走在荒無人煙的野地中,此刻天降大雨,但神君大人心中早已被震驚和悲傷填滿,還能意識到下雨了嗎?冷雨沉重地打在他的身上,滲進他的袍中,雖冰冷刺骨,但跟心底的絕望相比,這種冷又算得了什麽呢?”

    鳳九道:“他不會吧……”

    茶茶幽怨地看了鳳九一眼,“待意識到下雨的時候,神君大人定然想著,若是這樣大的雨,殿下你仍能出現,與他兩兩相對時他定然將您擁入懷中,縱然您狠狠傷了他他也全不在意,可殿下您……”她再次幽怨地看了鳳九一眼,“殿下您竟因為天上落了幾顆雨,就利落地打道迴府了,您這樣子將神君大人置於何地呢,他定然感到萬分淒慘悲苦,恨不得被雨澆死了才

    好呢。”

    鳳九有一種腦袋被砸得一蒙的感覺,道:“他不至於這樣吧……”

    茶茶趁熱打鐵地道:“殿下要不要再出去找一找神君?”

    鳳九試圖在腦中勾勒出一幅息澤神君在雨中傷情的畫麵,倒是出來一幅他一邊賞雨一邊涮火鍋的畫麵。雨中傷情這檔子事,怎可能是息澤幹得出來的事?她暗歎茶茶的多慮,咳了一聲道:“我先睡了,息澤嗎,想必他早睡了,明日雨停了我再去找他。”

    茶茶一口長氣歎得百轉千迴,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轉身幫她去鋪被去了。

    窗外風大雨大,鳳九模糊想著,近日出了幾個大日頭,來場雨正好將天地間的昏茫氣洗一洗,冷雨敲著窗欞,她漸漸入眠。睡到半夜,卻陡覺床榻一矮,一股濕氣撲麵而來。她今夜原本就睡得淺,驚醒的瞬間一個彈指,帳外的燭台驀地燃亮。

    昏黃燭火些微透過薄帳,能勉強找出個人影。息澤神君閉眼躺在另一半床榻上,周身都冒著寒氣,覺察有光照過來,眼睛不大舒服地睜開,目光迷茫了片刻,定在縮於床腳籠著衣襟的鳳九身上,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鳳九看了他一陣,無言地道:“這個話,可能該我來問要好些。”

    息澤的目光中露出不解,她打了個哈欠道:“因為這個是我的床。”瞧著息澤今夜像是諸事都慢半拍的模樣,奇道:“你是不是早迴來了,怪不得在外頭找了你一下午沒瞧見人影,你是住在東廂還是西廂?此時逛進我房中……是夢遊逛錯了房了嗎?”

    息澤靜了半天,道:“在外頭散步,忘了時辰,剛迴來,沒留神走錯房了。”

    窗外仍有唿嘯的風聲雨聲,鳳九一個激靈,在床頭扒拉半天,扒拉出個背殼撥開,房中立時鋪滿柔光。鳳九此時才瞧見息澤一身像在水裏頭泡過一般,連床榻上他身下的背麵都被身上的水浸得濕透。

    鳳九呆了一呆,茶茶神算子。

    她伸手握上息澤凍得泛青的手指,像是握上一個雪疙瘩。

    鳳九咬牙道:“這麽大的雨,你就不曉得躲一躲嗎,或化個仙障出來遮一遮你都不會了?”

    息澤閉著眼睛小寐道:“我在想事情,沒留神下雨了。”

    鳳九從他身上跨過去。

    息澤一把握住她的手,語聲中透著疲憊道:“何必急著躲出去避嫌,我都這樣了能對你做什麽?”

    鳳九掙了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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