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豫妃失寵,香見與嬿婉平分春色,宮裏漸漸也安靜些。隻是茶餘飯後總有嬪妃愛拿豫妃當笑話,既是封妃,也是失寵,惹得永和宮門庭冷落,寂寂長久。不覺叫人想起曾經永和宮的主位玫嬪,也不過盛極一時,便隨風凋落。其實也無他,恰如洶捅的波濤之後總會墜入深沉的平靜,而潺的靜涴水深流之中,也會有偶爾落下的碎石,激起漣漪蕩漾。曾與她爭鋒一時的恂嬪,卻未因豫妃的失寵而迎風爭上。仿佛隨著當日被豫妃奪寵,她也無喜無優,沉寂了下來。由著香見與嬿婉擅寵一時,花開各表。乾隆二十六年的夏日與往年並無不同,其時天方入夏,暖閣內的六棱花長扇窗格上蒙著薄薄的淺銀色翠影紗,因著午後熏風暖暖,淡青色的湘妃竹簾也高高卷著。庭院裏的梔子花潔白芬芳,被風一撲,迎麵拂來陣陣沾染著陽光氣息的蓬勃花香。初夏的暑氣尚且不重,是一種熱鬧的融融的甜味,與乳色的陽光絞在一起,連宮殿的瓦釜飛甍都帶著流光錯彩的印跡,連庭下梧桐都染上含翠沐金的華彩。如此,花氣與初夏甘冽的暑味重疊縱橫,一室內皆是清通敞亮。如懿雖已不大理事,但偶爾也會翻閱敬事房的記檔。長日無事,她便隻穿了家常的玉色碧羅點梔子花繡袍,一頭烏絲鬆鬆綰著,斜插了一支通透琉璃簪,垂著碎紅寶流蘇,叫日光一映,連帶燕尾後的翠鈿都跟著微微一粲。這般打扮,簡麗而不落俗,也不算全消磨了心氣。她看了數頁便疑惑,“皇上曾經也算寵愛恂嬪,如今怎麽倒不理會了?”

    忻妃落了產後失調的症候,終日病懨懨的。她坐在如懿下首,八公主被海蘭抱在懷中逗弄,忻妃吃力地笑了笑,“再寵愛也不過如此,新鮮勁兒過了就丟開手了。”

    手邊的翠眉鑲金華小膽瓶中斜斜插著一束大紅的石榴花。那樣明豔的深綠嫣紅金彩,逗得八公主看個不止。海蘭拔下發髻上一枚青金蝴蝶米珠花引著八公主,一壁笑道:“旁人說這個話也罷了,你千盼萬盼終於盼到了自己的孩子,也說這樣的喪氣話?”

    忻妃定定地坐著,產後的病痛虛弱纏得她瘦骨伶仃,一件淺玫瑰紅繡嫩黃折枝玉蘭綺霞緞長衣虛虛地籠在身上,寬大得不著邊際。越發襯得她麵色無華,唇白目滯。因著瘦,她的顴骨高高地聳起,原本一雙點漆明眸空落落地張大在麵孔上,無神而空洞。

    如懿小指上的純金鏤空織花鍛雕護甲輕輕劃過暗紅的檔本麵,安慰道:“你拚盡辛苦生下八公主,產後失調皇上也是心疼。你還年輕,本宮會叫江與彬細細為你調理,待好起來了,再生一個阿

    哥與八公主做伴。”

    忻妃勉力一笑,“從前年輕不懂事,總以為仗著年紀小得皇上的寵愛。如今,也不過是掙命罷了。唉,臣妾的身子自己知道,隻是可憐八公主年幼,為她熬一日是一日吧。”

    海蘭親昵地吻了吻八公主粉嫩的額頭,憐惜地看著忻妃,“你為了生八公主大出血失調,但好歹還有你阿瑪,八公主有你和這位外祖在,必不會吃虧。等你身子好了又能侍寢,皇上必會格外疼借你的。”

    話雖如此,忻妃也隻是苦笑,“話是這般說,皇上也疼愛公主,可能不能侍寢,到底差了一層。八公主這麽大了,皇上尚未給個封號,可見未曾上心,隻顧著令貴妃的幾個兒女罷了。說到底,所謂恩寵,不過是夜夜相親,否則皇上眼裏臣妾也是可有可無。其間厲害,愉妃姐姐不也清楚?”

    海蘭垂著臉,靜靜不語。如懿托腮凝神,“你的辛苦委屈咱們都知道。可恂嬪難道不知?她原比豫妃年輕,隻是不大會得狐媚,隨遇而安得很。如今豫妃失寵,本該她東山再起,卻這般默默。本宮方才瞧她侍寢的記檔,初入宮最盛時十日有三次,如今小時年了才一次。便是有容嬪這般擅寵,也不該如此啊。”

    海蘭的話不無道理。自從容嬪絕了生育,皇帝對她的狂熱便漸漸淡了幾分,雖然還是這般輕憐蜜愛,寵遇隆重,可到底克製了許多。對於六宮嬪妃,也是雨露均施,頗為眷顧。所以除卻或病或失寵的幾位,恂嬪的冷遇,不可謂不引人注目。

    隻是話雖如此,如懿失寵,忻妃抱病,能與皇帝見上的,也唯有子憑母貴的海蘭了。因著永琪得力,皇帝對著海蘭也越來越肯假以辭色。所以宮中嬪妃,除了對著協理六宮甫又生了十五阿哥永琰的嬿婉畢恭畢敬,其次便是最尊重海蘭了。

    也因為海蘭的位分持重,如懿便是失寵,還能維持著溫水一樣平淡的生活,無人驚擾。為解如懿的憂悶,海蘭便常過來,有時也攜著同樣寂寞的忻妃,一同理線、繡花、作詩、煎茶,逗著八公主,或是說說永璂的日常瑣事。秋日的午後聽風吹落葉聲,暑天的黃昏一起吃冰水湃過的新鮮果子,還有容嬪處送來的哈密瓜,倒也安閑。

    因著起了疑慮,偶爾海蘭獨自與皇帝相對時,也會問一句,“近日姐妹們在一處,臣妾倒見恂嬪仿佛瘦了些。”

    皇帝將海蘭新繡的一枚翡翠色繡袋流蘇墜係在身上,不以為意道:“是麽?朕倒有些日子不曾見她了。”

    海蘭替他理順了明黃米珠流蘇,

    小心翼翼揀了話道:“恂嬪獨自在宮中,家鄉親人也離得遠,格外孤苦。臣妾偶然看見她孤身一人,也覺得可憐。”

    皇帝原低頭看著繡袋上的花紋,聞言不覺冷笑,“怎麽?她也給你臉子瞧?朕一向自詡不曾薄待身邊人,唯她氣性大。朕剛寵她時卻還好,後來豫妃得寵,朕冷落她些,後來再去,卻對著朕連個笑臉也沒有了。既如此,朕去瞧她臉色麽?”

    海蘭蘊了含蓄的笑,“是。恂嬪的性子是內向些,也不大與人說話,卻沒有冒犯臣妾。聽人說她無事便在自己宮裏拉馬頭琴,臣妾怕她存了什麽心事……”

    皇帝擺手不耐道:“她拉著馬頭琴便能自得其樂,朕又何必過分寵她,若是寵得多了,難保不是第二個豫妃!也別叫她以為博爾濟吉特氏失寵,她霍碩特部就能給朕顏色看了。”他緩一緩口氣,“再者,她是霍碩特部的女兒,朕當年納她,是為了安霍碩特部的心,要他們真心馴服。所以朕會給她顏麵,不會薄待。但進了宮,寵是自己爭的,難不成還要朕遷就她?”

    海蘭見皇帝不豫,忙扯了話頭說起永璂與永琪讀書之事,皇帝便也撇過不提了。

    這一夜細雨微涼,六月初的時節,細雨蒙蒙,染濕流光,紫禁城底下的萬物便坐轉作了淩然的昏黃。皇帝本欲留海蘭在養心殿用膳,奈何海蘭記掛著永璂早起咳嗽了兩聲,放心不下,便辭了離去。

    入夏後皇帝興致頗好,又思念和敬公主,常叫她攜子入宮,祖孫三代同樂。和敬早年長居深宮,一草一木皆是舊情,更喜陪著皇帝在長春宮中坐坐,有時傅恆也作陪,一同說及孝賢皇後在時的往事,睹物思人,常常一陪就是一整日。這般聖寵,便是幾個皇子也不及,人人都道是孝賢皇後的緣故,恩及公主,更惠澤富察氏全族。,於是宮中人等對和敬公主奉承更甚,恨不得親身巴結,可和敬的性子是目下無塵,也甚少將人放在眼中,隻是我行我素。

    這一日從長春宮出來,侍奉和敬多年的崔嬤嬤便殷勤打著傘上來,又取了香帕遞給和敬,道:“天兒熱,公主仔細中了暑氣。奴婢在閣中備好了消暑的蓮心湯,您迴去就能喝了。”

    和敬頷首,又問了幾句閑話。崔嬤嬤見和敬神色不錯,方才道:“公主,聽說您進宮了,令貴妃巴巴兒地派人請您去喝茶呢。這不令貴妃身邊的瀾翠一直在長春宮外候著請您,後來險險中暑了,才叫奴婢打發迴去了。”

    和敬聽完,倒也直截了當,“不去。”

    崔嬤嬤賠

    笑道:“人家如今好歹是貴妃了,又有協理六宮之權……”

    和敬鼻息微重,輕輕一哼,取過袖中一把小巧玲瓏的絹扇打開扇了幾下,道:“婢妾就是婢妾,哪怕給她個皇貴妃也不配給額娘提鞋。我堂堂一個嫡出公主,敷衍她是給她臉麵,不理會她也是情理之中。一想到她那小家子氣討好我的樣子,就覺得惡心。若非毓瑚提醒,我竟不防,被她算計了。”

    崔嬤嬤忙忙點頭稱是,一手接過和敬手中的扇子,用力扇出涼風:“公主著奴婢打聽了,當日令貴妃被送到淑嘉皇貴妃那兒教導,的確是由孝賢皇後而起。可到底是從前的事了。”

    暑光雪白,照得紫禁城碧瓦紅牆熱氣騰騰,連琉璃瓦也晶光蕩漾,似大潑熱火流溢。和敬心底越發不耐煩,用鼻音道:“那更可見這個人心術不正了。”

    崔嬤嬤想了想,還是說道:“公主不看僧麵看佛麵吧,畢竟令貴妃舍身忘我,救過咱們慶佑小主子呢。”

    和敬冷淡,“若非如此,我還能與她說話?就是看在慶佑的分兒上罷了。”

    崔嬤嬤心知和敬的脾氣,哪敢再多言。一行人正要轉過長街,卻見嬿婉扶著春嬋的手過來,老遠就笑盈盈的,直朝和敬看過來。

    崔嬤嬤情知避不過,隻得低聲道:“公主,說曹操曹操就到。”

    和敬正皺眉間,嬿婉己經親親熱熱地迎上來,挽住了和敬的手道:“本叫瀾翠來,請公主到我宮裏坐坐,誰知這丫頭的身子不中用,候了一個時辰便中暑了。這不我就親自來了,我宮裏備了好茶,還有進貢的蜜瓜,甜脆多汁,請公主去嚐嚐吧。”

    和敬哪裏肯與她假以辭色,抽出手便道:“這天兒熱烘烘的,身上便懶惰。我今日沒心情,哪裏也不想去。”

    嬿婉笑意不減:“那改日也好……”

    和敬扶著崔嬤嬤的手徑自往前走:“多謝好意,再說吧,崔嬤嬤,我們走。”“花,霏,雪,整,理”

    嬿婉被冷在原地,一時反應不過來。直到和敬公主去了好遠,她才苦笑出來,“這位公主,可真難伺候。也不知我哪裏得罪了她。”

    春嬋順著嬿婉的話頭道:“和敬公主脾氣好大,便是皇上也不與她計較,畢竟是嫡出的公主啊……”

    嬿婉倒也不以為忤:“她就是這樣,少不得多哄著些。我縱使身居貴妃之位,也開罪不起啊。”

    和敬見過嬿婉,氣色便不大好。崔嬤嬤少不得勸道:“

    公主啊,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令貴妃又得寵,如今的氣勢,連皇後也莫能奈何呢。”

    和敬毫不理會,隻由著崔嬤嬤扶著她,足下步伐更快。才過栩坤宮,卻見如懿攜了容珮出來。和敬雖然與如懿不睦,但禮數倒也不差,立刻站住了腳行禮,“給皇額娘請安。”

    如懿溫言道:“璟瑟,起來吧。”

    和敬得了如懿許可,方才直起身來,往簷下陰涼處避了避。如懿打量和敬片刻,笑道:“有一點本宮很佩服公主,你與本宮有母女之名,卻無母女之情,但公主對著本宮禮數周全,再不是本宮與皇上成婚時言辭犀利的公主了。”

    和敬挺直了背脊,恭敬中不失威儀,“禮數之道是額娘親自教導,兒臣不敢違背。且如今你是嫡母,兒臣是公主中最長的一個,更要成為弟妹們的表率。不能讓烏拉那拉氏說富察氏的女兒無禮。”

    和敬本就是嫡出公主的氣勢,加之烈日之下一襲紅衣,更覺凜然不可冒犯。如懿微微頷首,“公主這般有心氣,真是好事。對了,今日怎麽不見公主帶慶佑入宮?”

    和敬聽提到愛子,臉色溫柔不少,“小兒家頑皮,帶進宮不太方便。怕吵著皇阿瑪呢。”

    如懿便道:“也是。若再有不小心落水,成全了旁人的事,本宮這個皇祖母聽著也不忍心。”

    這語中的機鋒,和敬如何聽不明白,她旋即挑眉,麵色不豫,“皇額娘的意思是……”

    如懿說得雲淡風輕,“畢竟當日慶佑如何落水誰也沒看見,萬一是有心人拿慶佑的安危做文章呢?自然了,本宮素來是多心之人,也是多嘴一句罷了。”

    和敬遲疑片刻,正要說什麽,硬生生閉住了嘴唇,施禮離開。

    待迴到閣中,已是汗濕羅衣。崔嬤嬤伺候著和敬更衣完畢,又奉上蓮心湯,才打發了眾人出去,親自取扇給和敬扇著。那檀香木扇不比絹羅輕盈,動靜間香風陣陣,頗有寧神之效。和敬麵上慍怒的紅潮漸漸褪去,崔嬤嬤才敢開口:“今兒皇後娘娘的話,公主可聽進心裏去了?”

    和敬猶疑片刻,“我素來是不喜歡烏拉那拉氏的。無他,隻為我額娘的緣故。可令貴妃其心可疑,也不足信。”

    “那您是懷疑慶佑小主子落水的事的確是被令貴妃暗算了?”

    和敬靜了片刻,方下定了決心一般,“當日之事無人見證,令貴妃自己也不會承認。再多糾纏,也無用。”

    “那公主的

    意思是……”

    “我是孝賢皇後的嫡女,與嬪禦何幹?從今往後,令貴妃莫來糾纏我,我也遠著她,彼此再不相幹。她若對慶佑有恩,這些年我對她的提攜也夠了。若真是她害了慶佑受驚落水,哼,反正我也不會再幫她。她想借著我打壓皇後往上爬也算夠了,若真是覬覦皇後之位,她也配!至於皇後麽,想借著我兩虎相鬥,誰都別做夢!”

    崔嬤嬤忙道:“是。咱們隻管自己。您是最尊貴的嫡出公主,誰都隻有巴結您的。”

    過了兩日,正是要過六月六晾經節的日子。若逢晴天,宮內的全部鑾駕都要陳列出來暴曬,皇史、宮內的檔案、實錄、禦製文集等,也要擺在庭院中通風晾曬,連寶華殿與雨花閣所貯的經文也不例外。

    偏從這兩日起,一直陰雨綿綿。晾經節之事自然是不能了。嬿婉雖然協理六宮,但規矩極嚴,事事做小伏低,必來稟告如懿的。便由如懿來迴稟皇帝,將晾經節之事簡略處之。

    這一年間,如懿與皇帝的來往,多是這般公事模樣。無多少話語好講,簡明扼要地說過,便匆匆離開,不肯多逗留。

    這日如懿扶了容珮的手步上玉階,李玉便迎上來道:“皇後娘娘,皇上往永壽宮去看十五阿哥了,怕一時半會兒迴不來呢。”

    如懿倒也不訝異,嬿婉新生的十五阿哥永琰,雪白可愛,如個小小的福娃娃一般討人喜歡,難怪皇帝去永壽宮的次數更多。

    如懿隻是關切地問李玉,“你怎的沒陪皇上去?”

    李玉臉色一黯,有些訕訕,“奴才老了,進忠去了。”

    寥寥一語,如懿便了然。嬿婉得寵,進忠在皇帝麵前也格外得臉,加之年輕嬌健,比李玉自然稱心許多。

    如懿好言安慰,“你是伺候皇上的老人兒了,自然有你的好處。”說著,她便瞧見了守衛在廊下的淩雲徹,脖頸裸露處帶了兩抹血痕,拿雪白的衣領遮掩著,卻也不能全遮住。如懿細心,駐足問:“怎麽傷了?”

    淩雲徹皺了皺眉,正欲搪塞,跟在身後送出來的李玉捂嘴笑道:“茂倩厲害得很,抓的!”

    淩雲徹聽李玉插嘴,頗有些怪他多舌,便橫了一眼。如懿見傷處皮肉翻起,顯是指甲用力抓出的。她微有駭然,“怎的下手這般狠?”

    他忙掩飾著道:“不要緊,皮肉傷而己。”

    李玉甩了甩拂塵,搖頭道:“皇後娘娘有所不知,雖是賜婚,卻是怨侶。早動上手

    了,淩大人是男人,不能迴手,躲不過就成這樣了。”

    淩雲徹別過臉,很是不好意思,他克製著低喝一句,“李公公!”

    李玉乖覺地住口。如懿不大好受,也不便多言,便叮囑容珮:“咱們宮裏有極好的白藥,等下取些來。”容珮答應著,如懿看向淩雲徹,溫然道:“夫妻之間彼此難以相處最苦。若能緩和,便各退一步吧。”

    淩雲徹似乎有些出神,如懿不知他是否聽進去,也不便久留,隻得去了。過了鹹和右門便往翊坤宮去,容珮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十二阿哥午睡醒了想去禦花園看荷花,可外頭下著雨,怕再著了風寒,愉妃小主和奴婢們便攔下了。”

    如懿含笑,“這孩子,讀書不怎樣,倒與他皇阿瑪一般,雅愛花草。”她喟然歎息,伸手輕拂清涼雨絲,“可惜,他不在本宮身邊,本宮要知道他的消息,也隻能是聽說。”她停一停,“永璂既看不到荷花,本宮便去折些,送去海蘭宮裏插瓶,永璂也不必冒雨去看了。”這般商議著,如懿便扶了容珮的手往禦花園去。

    六月荷花起自碧池。風荷輕曳於蒙蒙水霧間,隔著煙雨縹緲,夜色茫茫,杳無人影。卻有隱約的錚錚聲從煙雨深處低迴而來。

    如懿立在傘下,側耳傾聽,“仿佛是馬頭琴的聲音。”她聽了片刻,“彈奏的是《朱色烈》。”

    馬頭琴聲嗚咽,隔著雨打荷葉的淙淙聲愈加低轉幽咽,仿佛雨水清寒逼仄入骨,生出涼意。容珮疑道:“夜雨無人,誰在彈這情情愛愛的曲子?”

    她轉首,見荷葉底下有幾點微弱的瑩亮火光,仔細辨去,竟是幾盞彩紙折就的荷花燈。

    如懿道:“今兒不是什麽正日子,怎麽有人在這兒點荷花燈祈福?”

    她見前頭正是浮碧亭,便道:“雨有些大,去亭中避一避吧。”

    燈火移動,眾人前行。才近亭子,卻聽得馬頭琴聲戛然而止,一個嫋嫋婷婷的身影從亭中站起,匆匆邁出。如懿卻看清了,喚道:“恂嬪。”

    那女子站住腳,有些不安,“皇後娘娘。”

    如懿按捺下心底的疑感,氣定神閑,“喜歡在夜雨中拉馬頭琴,倒頗有情致。隻是怎麽一個人,伺候的人呢?”

    恂嬪有些不好意思,“她們聽膩了臣妾拉馬頭琴,臣旁也不愛她們吵擾,便打發去禦花園外守著了。”

    如懿笑著打量她,“大約你來來去去隻愛拉一首曲子。”她停一停,“

    可是想家了?”

    恂嬪忍耐著撥了撥鬢邊的碎紅寶串珠流蘇,“臣妾不喜歡流蘇簪子珠寶花兒的,累贅!也不喜歡寬袍大袖和花盆底鞋。穿戴著它們,臣妾得慢慢走路,細聲細氣說話,連轉頭都得怕耳墜甩在臉上。”她的臉上洋溢起滿滿的神往,“臣妾想家了,想家人,想草原,想草原上的牛羊。”

    “所以在水裏放了蓮花燈祈求家人平安?”

    恂嬪重重點頭,滿臉誠摯,“每天騎著馬拿著刀,多危險!臣妾希望,希望一切平安。”

    如懿含笑,“你喜歡騎馬麽?穎妃也是蒙古人,她喜歡騎馬,多烈的馬她都不怕。”

    恂嬪眼睛一亮,露了幾分笑渦,“臣妾也喜歡,在草原的時候,臣妾最愛跑馬,能跑上一個白天,累了便躺下來。天是藍的,望不到盡頭,不像這兒,天是一塊一塊的,四四方方小小的,看著難受。”她黯然,很快又笑,“草原上開滿了花兒,那些花兒真香,開遍了整個草原。不像禦花園的花,美是極美,可卻沒有那種熱烈的香味兒。”

    如懿有些震驚,望向她的目光愈加柔和,“人人都想進紫禁城,羨墓紫禁城的富貴。你卻不是。你一定也不喜歡自稱臣妾,記著那麽多稱唿規矩。”

    她懷抱著馬頭琴,低垂著臉,“那一年,臣妾不能不進宮。臣妾的父親一時糊塗,幫助過準噶爾部,才讓我們部族受了皇上的冷落。父親沒有辦法,才一定要送臣妾進宮向皇上表示悔過與忠心。可臣妾不會爭寵,不會討好皇上,不會像豫妃那樣……”

    如懿看著她的黯然與失落,“不會也不必勉強,皇上不會薄待你。”

    恂嬪撫弄著馬頭琴,笑意酸澀,“是啊。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這世間最好的,要付出的代價就是乖乖地坐在宮裏,像井底之蛙。乖順、聽話,安靜,沒有棱角,沒有怨言。”她秀一聲,頗有英氣,“當然,皇上不會薄待臣妾。因為臣妾在宮裏,就是一個讓霍碩特部安心的最好擺設。所以哪怕當日豫妃與臣妾爭寵,臣妾也不在意。因為她不明白,她和臣妾並沒有兩樣。”她輕蔑一笑,“即便她今日失寵,皇上不也好好待她了麽?”

    如懿麵色沉靜下來,“你是個明白人,可是你活得並不甘心。”

    恂嬪細長的眸子飛揚起一抹凜冽,“是。哪怕是個擺設,也會有個念想。”她的情緒有些激動,昂首間露出脖子上一條鬆石鏈子,下麵墜著的並非珠玉,而是一顆白森森的狼牙。

    如懿心底一

    動,伸手拈起那枚狼牙,“一直聽聞蒙古部落喜歡以狼牙護身,且須得是用部落英雄親手打死的狼王之牙。百聞不如一見,你這枚可是嗎?”

    恂嬪的臉上閃過一絲羞澀和慌亂,伸手扯過那枚狼牙,旋即如常道:“臣妾也不知道,旁人給的,隨便戴著罷了。”匆促間,如懿看見她的手,清瘦嶙峋,一把峭骨,隱隱凸起渾圓青色的筋脈,與她輕盈秀麗的身段麵容並不相符。就好似,她柔順馴服之下,深深隱藏的執拗且執著的性格。

    恂嬪福一福身,“天色不早,臣妾先告退了。”

    如懿見她匆忙離去,伸手接住落下的雨水,似是自語,“你方才拉的《朱色烈》,是講述男女堅貞之情的曲子。曲傳心聲,你若思念皇上,自能夠見到。”

    恂嬪腳下一滯,迴頭靜靜看著她,眸中盡是幽沉的哀傷。

    亭外雨水,落得越發大了。落在闊大碧綠的荷葉上,滴溜一轉,迅疾滑落。好像,一滴巨大而悲傷的淚。

    時光悠悠一宕,乾隆二十六年的夏日便這般到了深處。

    到了八月,皇帝照例是要巡幸木蘭,帶著朝臣、諸皇子與後宮嬪妃。皇帝雖與如懿到了見麵無言的地步,但外麵的顏麵到底是顧著的,又有皇子在。木蘭秋獮也沒有如懿不去的理由。且此番秋獮,蒙古各部王公都列位其間,幾位嫁往蒙古的公主也會攜額附前來,端的盛大。因而皇帝也不無煩惱地對如懿說:“既然蒙古王公皆在,豫妃與穎妃都是蒙古親貴出身,不可不去了。”

    如懿明白他語底深意,“穎妃當時得令,又撫養著七公主,自然無不去之理。隻是豫妃,自封妃那日禁足,也有兩年了吧。除了合宮陛見之日,都不曾出來過。”

    皇帝顯是嫌惡,“也罷,這次會與豫妃父親博爾濟吉特部王爺賽桑相見,她若不怕也不便。”

    如懿頷首讚許,“博爾濟吉特部世代與我大清聯姻,若因豫妃之過而怠慢博爾濟吉特部,也不相宜。”她目光輕輕一掃,旋即恭謹垂眸,“且皇上對外,一直顧及豫妃顏麵,不曾言她失寵之事,所以賽桑王爺也還不知。”

    皇帝不耐煩道:“且這次會麵眾人皆在,他們父女倆也說不上什麽,見過便罷。”

    如懿也不多言,微含一縷諷意,低頭飲茶。片刻,她方道:“那麽恂嬪,也去麽?”

    皇帝的神色在聽到恂嬪時驟然不豫,蹙眉道:“自然是去的。”他頓一頓,若有所思,“隻是有件事,朕尚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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