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哇……真好。我這麽大年紀還能看到大孫子娶媳婦,真好。”


    奶奶眯著眼睛,拾掇起炕上散落的針線,嘴裏仍然是那麽兩句。


    不知為何說著就眼睛迷離恍惚,像是久別重逢的悲傷再次登門造訪一般,奶奶眉頭一皺。


    “爺爺要是能看見你們長這麽大了,肯定也高興得合不攏嘴啦。那老頭子,等了多少年呀……不提啦。”


    她撤迴凝重悲戚的神情,轉瞬間又恢複了平日裏慈祥溫柔的笑容。和鹿黴已經近在咫尺了,還是沒能認出來孫女的模樣。


    “奶,您這眼神……平時也不戴個老花鏡什麽的嗎?”


    “嗨,你爸去年給我帶過來一副,帶上去暈暈乎乎的啥也看不清,我就不戴啦。”她悵然若失的用渾濁的眼睛望望天空。“那大夫呢,說我這不是老花眼,這是白內障啊。治了也白治,我自個不出門倒也沒什麽影響。”


    我靜默的聽著她平平淡淡的話語,蘊藉難過之餘,也明白了什麽。


    奶奶啊,其實也並沒有看見我這個孫子的相貌,隻能看見外輪廓,憑借聲音才確認下來我是她孫子這事。


    “誒?孫媳婦呐,也跟奶奶嘮叨兩句唄。”


    “啊……嗯嗯。”


    鹿黴反倒誠惶誠恐的聽從奶奶的召喚,從床頭安靜的爬了過去。我總覺得哪裏有很奇怪的感覺,但是也說不清楚。


    不覺得她從剛到家之後,對老人家的反應一直不太熱情嗎?不急著跟奶奶打招唿,就算被以為是兒媳婦也從來沒辯解過。


    “哎呀,瞧這小腿細的。”奶奶輕拍著妹妹的膝蓋,很有家族老一輩的氣概這麽說著,“這大兇有什麽不好的地方就跟奶奶講昂。”


    依舊摸著妹妹的腿,閉著眼睛感受著孫女的變化。我看著鹿黴牙齒互相打顫,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總之是不管什麽理由,鹿黴對奶奶的感情不會假……總是這麽隱藏是不可能的。


    “哈哈,不愛說話呀。沒事,來,讓奶奶摸摸臉啊,哎——”


    ……老人把那因為失去水分而變得皺巴巴的幹枯手指覆蓋在鹿黴細嫩的小臉上,從額頭到眉骨的絨毛,從小巧堅挺的鼻梁再到微微翹起的嘴角。


    整個過程輕柔而細膩,鹿黴的發絲從發卡上飄落下來,順帶著她潺潺的幾滴淚水滾落至奶奶的手背上。她隻是直勾勾看著奶奶閉著眼的臉頰,丹唇微啟,欲言又止。


    妹妹流淚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奶奶仍舊一邊自顧自嘮叨著,一邊仍然撫摸著這“孫媳婦”嬌俏的臉蛋。


    “我呀,要好好的把你的樣子記下來,給你們那邊的爺爺瞧瞧,咱們的孫媳婦是個漂亮姑娘,那老家夥這迴也該高興啦……”


    她輕描淡寫的話語,卻不知道勾起了什麽東西。一刹那整個房間的空氣凝結,像是時光倒流,須臾之間赤橙黃綠百感交集。


    鹿黴本來是一顆一顆掉落的淚珠像是三峽水庫開壩一般決堤了,溢出來一泓泓散發光芒的淚水布滿因為激動而透紅的臉蛋。


    撲進老人的懷裏,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


    “奶奶……我是鹿黴啊……”


    根本就說不清楚,如此突兀的向奶奶哭訴著。老人則是一臉驚奇的懷抱著她,默默傾聽著孫女遲到的問候。


    “哎……好孩子,幹嘛要瞞著奶奶呢?”


    老人也逐漸接受,摩挲著她顰弱的的藕臂與腰間,總讓人意識忽的飄到多年以前。


    妹妹兩歲到四歲的這兩年,相信悲傷的時候總是由奶奶來作為安撫的角色進行這樣的擁抱吧。


    總覺得妹妹已經長得比奶奶要高了,可是陷入奶奶寬大懷中的時候,仍然就顯得羸弱嬌小,和一開始就沒有變化。


    從始至終,妹妹就是妹妹,奶奶就是奶奶,盡管歲月蔥蘢,人老珠黃,仍舊海納百川,是我們最後的避風港。


    看著這樣的情景,我覺得我也想明白了:鹿黴為什麽一開始不能對奶奶表達出太激烈的感情呢?她可是和奶奶生活最久的孩子啊。


    這個答案,不是顯而易見嗎?


    害怕自己迴到老家之後會因為迴想起十年前發生再這裏那些讓人沒法忘懷的事;害怕自己想起爺爺,連帶著勾起奶奶悲戚的守寡情緒;害怕著,自己的歸來反而會為這個本來就風雨飄搖的家庭再雪上加霜。


    她並不是小孩子了,有時候我堅信正確的一些事,她也有自己的見解。


    眼前的祖孫二人仍然相煨,孫女再次盡情在老人懷裏撒嬌。而我仰望不斷有雪花降臨的院子,思緒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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