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行在高速路上。

    程天佑一直沉默,一同沉默的還有錢至。

    他低頭,望著手背上昨夜留下的針眼,過幾天,它們就好了吧?娶了她,慢慢地,我也會忘記你了吧。

    走出那個小院的時候,硬起足夠的心腸。

    怕迴頭,怕開口,怕大太陽下一個大男人淚成行。

    ……

    他輕輕咳了一聲,錢至猛然轉頭看他。

    他沒看錢至,麵無表情地望著車窗外的公路。

    高速路牌上出現“2km後明月村”的時候,他突然愣了一下,原來,真的有這麽一個村子。

    錢至也怔了,他喃喃道,原來,真有這麽一個村子。

    錢伯的車子,行在前麵,突然開啟了雙閃,然後又開啟了右轉向燈,似乎是要下高速、直奔明月村的樣子。

    司機轉臉,看了錢至一眼。

    錢至迴頭,看著程天佑,請示道,大少爺?

    程天佑看了前麵的車一眼,說,跟著就是。

    不必猜,他也知道,此刻,前麵車輛之上,錢伯的心緒定然如這高速路兩旁的山巒起伏難定。

    這裏是他此生未娶的女子出生之地,桃源縣明月村。

    萬座青山人已逝,兩行濁淚情難滅。

    人生在世,不管風華正茂,還是垂垂老矣,唯有愛情,誰都逃不掉。

    隻是,錢伯的車,突然,右轉向燈滅了,雙閃也取消了,直直地奔迴常張高速上,又迴複了原定的路線。

    那個老人,終歸沒有去故人舊地拜祭的勇氣。

    程天佑默默一聲歎。

    原本靜默著的錢至突然開口,對司機,大喊一聲,掉頭!他的意思是——下個出口!下高速!

    程天佑愕然一震,抬頭,看著他。

    錢至情緒突然那麽激動,說,大少爺!難道你也想像我的父親一樣!臨老之時,留下這彌天遺恨不能補救嗎?就錯過這麽一下,一生就過去了!大少爺!人隻有一生啊!一生很短的!

    程天佑的臉色很平靜,是啊,一生很短的。所以,給她最想要的日子。給她最想要的愛情,最想要的人……

    他沒理錢至,平靜地對司機說,繼續開。

    錢至像瘋了一樣,突然奪過方向盤,司機直接傻了,程天佑也傻了,他在汽車後位上差點

    被慣性掀翻,終於不再平靜,說,錢至你瘋了!

    汽車被逼停在應急車道上,錢至迅速推開車門,繞到駕駛室一側,將司機一把拉下來,自己坐了進去。

    他說,大少爺!我聽你的話聽了一輩子!今天我不能聽你的!

    程天佑覺得自己快瘋了,他阻止道,錢至!她是有夫之婦!我的弟妹!程家三太太!

    錢至說,那又怎樣?!

    他說完,一腳油門踩了下去,可憐的司機就被他給活活地扔在了高速路上。

    程天佑覺得自己一口老血都快噴出來了,三觀被自己的屬下震得粉碎,就差發飆罵人了!

    錢至一麵將車開得風馳電掣,一麵說,大少爺!您一直不都是個挺沒底線的人嗎?!怎麽突然要做道德楷模了!

    我擦!有這麽跟領導說話的嗎?錢至你吃了毒蘑菇了吧!程天佑的臉陰陰的,額上青筋暴綻,黑成了石墨。

    不過一趟魏家坪,全天下是都瘋了嗎!

    原本一直穩妥跟在後麵的車子,突然飛速超過了錢伯的車子,右轉明月村直接下了高速,折向魏家坪方向。

    常山在車上,直接蒙了,他轉頭,對著車裏那個一直靜默的老人,說,錢、錢伯!大、大少爺他……

    錢伯似乎並不驚訝,仿佛一切早已預料到一般,墨鏡之下,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捧起茶杯,聞香,良久,開口,說,由他去吧!

    是啊,由他去吧!

    如果當初,他有這腔熱血,他也會漂洋過海,同她過完這一輩子。無論,她比自己大多少歲!無論她曾是自己兩姓主人的女人!無論這個世界的唾沫會怎樣將他們淹死!無論程方正對自己有天大的深恩!無論她會不會愛自己他也要一生追一次!

    如今,他老了。

    老到隻剩下漫天遺憾,無止無休。

    他怨恨程方正的欺瞞,卻再也換不迴一個機會,為她不管不顧的機會。

    他迴想起自己十七歲的那個夜晚,湘西的月色之下,密密的林影之中,作為湘西魔頭看家護院的小嘍囉,他放走了自己的主母陳予墨和她的情人。

    她美貌如花,豆蔻年華就被某落草湘西的國軍將軍掠為壓寨夫人,解放後,湘西匪患並未根盡,五十年代末,一個來自江浙富庶之地公子哥兒探險湘西遇上了危險,也遇上了她。

    那一年,那個年輕的富家少爺,二十

    五歲,遇見了二十七歲的她,風姿依舊,美麗動人的她。

    盛時容顏,舊時少年。

    世間歡好,不過一見鍾情一場。

    還君明珠雙淚垂,一枝紅杏出牆來。

    情到濃處,兩人決意私奔天涯。

    而他,十三歲流浪深山,被她收留,冰雪之中的一片幹糧,一碗熱粥,從此,在他心中,她就是菩薩。暗生的愛慕在他少年心底滋長著,不見天光。

    那個富家公子,最終帶走了她;在允諾這個看守少年,一輩子絕不負予墨的諾言下。

    她離開之時,迴頭看了他一眼,月光下,那個倔強的少年的臉,近乎悲壯的表情。那一刻,她想到,她的離開,必然會陷這個少年於水火之中。於是,在她的懇請下,那個富家公子也帶走了他。

    從此,在富家公子的支持下,他讀書,學習,成了那人的左膀右臂……

    這一生,與其說他安排著富家公子的此生諸事,倒不如說,這富家公子,左右了他的一生。

    那個富家公子,就是程方正。

    ……

    一晃五十多年。

    他將一生,都給了程家。

    而程方正卻給了他一樁謊言,關於她。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怎麽就這麽毫無愧疚?如此坦然地違背了當初帶著她私奔天涯時的諾言,此生絕不負陳予墨?

    巴黎度假歸來,他傷心痛苦,他此生最愛的女子,在那座豔遇的城,遇到了更好的良人,不再歸來;而他隻能在萬般無奈痛苦之下娶了自己不愛的富家女……

    如今看來,那痛苦不過是表演,那無奈更像是早已安排。

    隻是,當初,他將你留在巴黎,是不是許下了更甜蜜的言語?

    要你在這裏等他?

    他一定會迴來找你!

    他痛苦他無奈他卻不能不娶那個他不愛的富家女。

    然後,此生,你就在冰冷的房子裏,陌生的城市,舉目無親,一字不識,再也迴不到舊裏。

    難過的是,你真的一生都在等他。

    哪怕最後你患上了老年癡呆,忘記了整個世界,卻還是記得他,記得他說過,等著他,他一定會迴來找你。

    是不是,五十多年,那個二十五歲的男人,被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逼著許下的諾言,本就是敷衍,就是大人對小孩的笑

    話一場?

    ——你要一輩子對她好!明月下,竹影中,院門前,少年說。

    ——我發誓一輩子對她好!她如我的命!她在我的命便在!她亡我的命便亡!青年男子握緊女人冰冷的手,對著看門護院的少年賭咒發誓,鳳目狹長。

    ——好!我放你們走!如果你對不起她我這輩子不會放過你的!明月下,少年倔強的臉。

    ——我不會給你這個不放過我的機會的!因為我此生不負陳予墨!青年男子風流英俊的臉。

    ……

    迴憶如刀。

    他望著窗外,路牌之上,明月村,500米。

    這山還是這山,這天還是這天,這明月村,你的家,聽你說了許多年,如今,終於看到了,卻隻能是路過。

    就像是,此生路過了你一樣。

    夫人,告訴我。

    從此後,為你,報複?還是原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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