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他走得很快,淡靜的眉目之間全是信手拈來的從容,“他就是寫密碼和死者交流的人。且他撒謊了,那不是死亡密碼。”

    不是死亡威脅?

    甄愛奇怪,卻沒立刻問,而是試著先梳理別的細節:“你怎麽知道他賣了棒球棍?”

    言溯頭也不迴,大拇指往身後一揚。

    甄愛迴頭見他指著書店的櫥窗,那裏掛了很多體育用品,牆上有條很淺的球棒形狀。

    “陽光讓牆上的漆褪色了,球棒掛了很長時間,並非一開始就想賣掉。他最近缺錢。”

    甄愛感歎他敏銳的觀察力:“你問他幾點起床,是不是因為看了盒子裏的出租車票根,知道他很晚迴家,但直接問他會否認,所以反過來問?”

    言溯聽言,腳步停了一下,低頭淡淡一笑:“甄愛小姐,我很欣賞你的觀察力和智商。你沒有我想象的笨。”

    雖然最後一句很欠扁,但甄愛把它當表揚來著,一抬頭撞上他純粹又澄澈的眼神,她不禁微微臉紅。這臉紅卻無關其他,隻因她從沒受過如此直接而坦誠的表揚,心裏湧上了陌生的欣喜。

    言溯說完又解釋:“票根顯示他常常淩晨還在外邊,地點是有名的夜生活區。他和死者用密碼交流,或許和他們不好見人的夜生活有關。”

    不好見人的夜生活?甄愛擰眉,江心卷進了不法的勾當裏?

    剩下的兩個證人和文波的背景相似,華裔,密碼社團成員,男的叫趙何,女的叫楊真。

    言溯等人先去趙何的宿舍,彼時他正在寫字桌前畫符號。賈絲敏問起,他拿了本基礎密碼學給她看,說在畫弗吉尼亞密碼。

    賈絲敏看了幾眼,沒興趣,便開始詢問。

    趙何那天獨自在練功房練習跆拳道,也沒不在場證明。

    他書桌上都是漫畫書,牆壁上貼了好多單人照,跆拳道馬拉鬆遊泳田徑各種,多人的隻有一張密碼社團合影。

    賈絲敏奇怪,這三個證人都喜歡體育。

    她問江心和泰勒的關係,趙何的迴答和文波差不多,不太熟,隻知道兩人經常吵架。

    賈絲敏:“別人看到你和江心曾在體育館爭吵,你怎麽解釋?”

    “江心不禮貌,踢了更衣室的門。我說一句,她迴十句。”

    “江心有沒有和誰關係不好有仇恨?”

    趙何的迴答是和

    文波差不多——活潑可愛,溫柔撒嬌,男生們都覺得她挺好,也沒見她和哪個女孩爭執過。

    言溯看了眼他書桌上的透明盒子,問:“你收集棒球卡?”

    “是的,一整套。”他還要講這套珍貴的卡片,但言溯沒興趣地“哦”一聲,進入下一個問題:“你們宿舍丟東西了?”

    趙何一愣,摸不著頭腦,順著言溯的目光看過去,才發現旁邊整整齊齊的桌上擺著一張沒填完的失物招領表。

    “這個啊,舍友收藏的棒球金卡丟了,所以寫招領表。但這麽難得的卡片人家撿到也不會還。”

    “那倒是。”言溯點頭,“死者生前記錄的最後一張字條,你知道是怎麽迴事嗎?”

    趙何望住他,“什麽字條?”

    “沒事。”言溯看上去不介意,轉身出去了。

    甄愛出門時,迴頭望一眼室內的兩個書桌,輕輕擰起眉心。

    這個小動作沒逃脫言溯的眼睛,他眼中浮起一絲微妙的笑意:“你也發現了?”

    “噢。”甄愛懵懵抬頭,有些詫異,明明認識言溯沒多久,卻奇怪地很有默契,“我覺得那套棒球卡不是他的。”

    “嗯。”言溯嗓音低沉,“他手中拿著密碼學的書,可書架上不僅沒有其他密碼書,也沒有留給他手中那本書的空位。他坐的不是他的桌子,旁邊整齊的書桌才是。不過,”

    他停住,眸光淺淺看向甄愛,“棒球金卡丟了是真的。整套卡裏最珍貴的就是金卡,要是搜齊了,那麽寶貴的東西不會隨意放在桌子上。”

    甄愛歪頭:“我還發現了一個問題。”

    “什麽?”

    “我注意到失物招領表有兩種格式,他舍友桌子上也有,而且日期是錯的。就好像……”甄愛沒推理過,因而稍顯猶疑。

    言溯鼓勵:“像什麽?”

    甄愛一咬牙:“他的舍友直接在以往的電子模板上改了丟失的物品內容,卻忘記改日期。他的舍友經常丟東西。”

    言溯意味深長看她,眼裏的光彩靜默地綻放:“不是經常丟東西,而是經常被偷。”

    甄愛點頭:“男生宿舍那麽整潔,有整理癖的人不容易丟東西,可能是內部作案。”

    言溯對她的參與很滿意:“他看上去太坦誠了。有一部分撒謊的人不像慣常理解的那樣迴避提問者的眼神,他們更需要眼神交流來判斷別人是否

    相信他說的話。”

    他彎彎唇角,似乎在看不堪一擊的對手。

    甄愛聽著,覺得新奇。聊著聊著,到了女生宿舍。

    第四個證人楊真住在這裏,和江心同一棟樓。

    甄愛經過樓梯間時,望一眼自己的宿舍,仍舊拉著警戒線,空落落的。

    有人輕拍她的肩膀,迴頭卻是言溯。他動作還不熟練,拍兩下,不多不少,表情肅穆莊嚴地安撫:“別怕。”這正是事發當天歐文對她做的安慰性動作。

    甄愛發現,自從見歐文頻繁拍肩膀給她鼓勵安慰後,言溯就學會了這項技能。

    但他的動作很生澀,總像在拍一隻狗。她猜,他一麵很真摯地想要友好,一麵又不受控製地想各種數據顯示狗狗身上帶了多種寄生蟲細菌。

    可無論如何,他的細心足夠她心頭一暖。

    周末,楊真的舍友不在,宿舍就她一人。她剛從超市迴來,正獨自吃泡麵,坐在電腦前玩facebook。甄愛莫名就想到言溯今早用在伊娃身上的那個“分手論”。

    楊真和另外三個證人一樣,對賈絲敏的提問還算配合,但她的迴答和其他人驚人的類似。

    不在場證明?獨自遊泳,沒有。

    江心和泰勒的關係?經常吵架。

    你和江心有過劇烈爭吵?拉拉隊排練的時候推搡到了。

    有沒有誰恨江心?沒有,她是萬人迷,活潑可愛。

    在甄愛看來,楊真和其他人一樣,問什麽答什麽,不多說一句,看似配合實則謹慎。或許隻有言溯才能看出異樣。但他沒有觀察楊真,而是掃視著宿舍內的環境。

    整齊幹淨的宿舍,沒有不妥。書本化妝品衣物都有度,風格比較開放,不太適合她冷冷的性格。

    言溯望向浴室,問:

    “有潔癖嗎?”

    “沒有。”

    “有男朋友嗎?”

    “……也沒有。”

    “死者生前記錄的最後一張字條,你知道怎麽迴事嗎?”

    “不知道。”

    最後一次拜訪,在賈絲敏看來,依舊一無所獲。

    從宿舍樓出來,天都黑了。

    賈絲敏立在冰冷的夜風裏,不甘地咬唇,這四人明明答應配合調查,可一個個什麽重要的東西也沒有。她原想和言溯一起吃晚飯,順便問

    問他的意思,可警局臨時有事,隻能匆忙迴去。

    甄愛跟在言溯身後,不緊不慢地從台階上下來,他突然一停,她差點兒撞去他身上。這次他沒笑她反應慢,而是挺拔地立在夜幕裏,淡淡一笑:

    “和我說的一樣,所有人都說謊了。”

    他的背影映在夜幕中格外筆挺,眸子也被黑夜侵染得漆黑,像粼粼水波下的黑曜石,精明,洞悉一切。

    經過剛才和他三次短暫的思維碰撞,甄愛期待知曉他腦子裏的想法:“你從行為上看出楊真在說謊?”

    “我問她問題時,她幾乎想也沒想就迴答。又不是知識競賽搶答題,正常人都會有片刻的考慮。”

    甄愛想起之前他對趙何的判斷,汗顏。迴避,對視,眼神,時間,每一個參數的細微改變都能判斷一個人撒謊與否,他成精了。

    言溯:“她沒男朋友,但有喜歡的人;她說沒潔癖,但有潔癖。”

    “潔癖我看得出來,但男朋友?”

    “有沒有男朋友是個很簡單的問題,她卻猶豫,說明她有喜歡的人,很喜歡,以至於別人問起時她想迴答yes。且她的衣服化妝品,你不覺得有即視感?”

    “像江心的風格?”

    “女人模仿另一個女人,要麽是喜歡,要麽是嫉妒。”言溯說完,忽而又問,“你注意到她桌上的購物紙袋沒有?”

    “像是毛巾之類的日用品。”

    “記憶力不錯。”言溯彎彎唇角,“但浴室裏沒有舊毛巾,垃圾簍裏也沒有。”

    甄愛一經提點,隻覺恍然間有些東西漸漸清楚:“沒有人會在沒買新牙刷之前把舊牙刷丟掉,也不會在買新毛巾之前把舊的扔掉,除非那塊舊的擦過什麽不該擦的東西。”她腦海中靈光一閃,“現場有一塊血跡被擦拭過。”

    “聰明。”言溯毫不吝嗇地誇她。

    甄愛抿著唇,表麵淡淡的,心裏卻按捺不住興奮與激動,她喜歡這樣刺激的思考和對話。她忽然發覺,她在不知不覺中被他引導著參與了很多,這樣的參與讓她很開心。

    他其實不像表麵那樣不可接近。

    他需要的,隻是一個能夠與他在思維層麵對話,跟得上他的人。

    難題隨之而來,現在一看這四人都有嫌疑了。

    甄愛問言溯:“你知道兇手是誰嗎?”

    他淡淡地說:“不告訴你。”

    甄愛微愣,之前還說得好好的,這人怎麽說變就變?

    “為什麽不告訴我?”

    言溯擰著眉,不太開心地垂眸:“肚子餓了。”

    “誰?”甄愛想不通,肚子餓了是什麽理由?

    “我。”他目視前方,氣定神閑道:“在我對食物的需求沒有得到滿足前,我不會滿足你對好奇心的需求。”

    “馬上要去吃飯,你那麽別扭幹什麽?”

    他微微側頭,斜睨她:“我沒別扭。我剛才說的那句話隻是我一貫的態度,你卻因此推斷我很別扭,這毫無因果關係。”

    甄愛張了張口,無力反駁,於是慢慢閉了嘴。

    歐文跟上來:“錯過在餐廳預定的時間,沒位置了。”

    言溯倒安然接受,大步往車的方向走:“自己做。”

    歐文道:“讓ai一起吧。”

    言溯腳步一頓,研判地看著甄愛:“為什麽?”

    甄愛沒來得及阻攔,歐文已開口:“ai的舊公寓太吵退掉了,新住處還沒找到,可以讓她在你那兒先住幾天嗎?”

    言溯不解:“她不是有宿舍?”

    歐文:“……那宿舍才死人。”

    言溯更不解:“難道不是更安靜?”

    他腦子怎麽轉的?

    歐文一頭黑線:“你讓一個女孩子住在剛發生過兇殺案的房子裏?”

    “哦。”言溯恍然大悟,迴頭看甄愛,很體諒的樣子,“原來你怕鬼。可你要相信科學,世界上沒有鬼魂一說。”

    甄愛平靜道:“我不相信有鬼,但世上不是有一種比鬼更可怕的生物麽?”末了,低下眼簾,自言一笑,“雖然這種生物我也不怕。”

    言溯微微眯眼,夜色把女孩的小臉襯得白皙清盈,剛從室內出來還帶了霏霏的紅,漂亮的眼睛黑漆漆的,空靈又淡漠,沒有一絲情緒。就好像天地萬物都不曾影響她,不曾在她眼睛裏留下哪怕一絲的痕跡。他若有所思地看她半晌,似乎在思考什麽,最終答案是:“不行。”

    歐文挫敗,差點兒咆哮:“看在上帝的份上,s.a.你紳士點兒!”

    言溯自若地反駁:“原來紳士的判定標準是請甄愛小姐迴家住。”

    歐文瀕臨抓狂:“為什麽?你們家房間一大堆!”

    某人義正言辭:“她會破壞

    家裏的平衡。”

    “什麽平衡?”

    “我家除了marie,isaac和albert,還沒住過任何雌性生物。雌性荷爾蒙是一種感性分子,我排斥任何感性因素。”

    甄愛艱難地理解好半天,結果頭頂一串問號?

    歐文扶額解釋:“marie是新加坡女傭,isaac是隻鸚鵡,albert是條熱帶魚。”

    甄愛不可置信:“你用愛因斯坦(alberteinstein)和牛頓(isaewton)給你的寵物命名。”

    “盡管我很欣賞你看出她們名字的出處,但我不喜歡你對她們的態度。”言溯倨傲地抬著下巴,頗有不滿,“albert是條很聰明的熱帶魚,而isaac背得下全英文的力學三大定律,英國德文郡口音。p.s.她很喜歡吃蘋果。”

    甄愛點頭:“你選marie做女傭,該不會因為她的名字和居裏夫人一樣吧?”

    言溯眯眼看她半晌,抿唇:“你比我想象中的聰明。ok,你可以在我家借宿。”

    一個小時後……

    甄愛坐在開放式廚房的吧台這邊,懷疑地看著脫了外衣身形修長的男人在廚房裏做飯。

    她從沒見過有人做飯竟用到量杯試管小天平和滴管,主菜配菜調味料全部整整齊齊按先後順序排列,像軍訓的小朋友乖乖排隊在盤子裏站軍姿。

    做飯的人在心裏默念計算著秒鍾,看準時機用量,順序絲毫不亂。

    歐文在一旁喝水,說言溯心裏的計時和鬧鍾絲毫不差時,甄愛詫異地伸著脖子看:“反正都是要吃的麽,不用那麽精準也可以。”

    言溯根本不理她。

    歐文杵杵甄愛的手,道:“看見沒,他竟然還分析別人有控製欲。”

    言溯:“這不是控製。做菜是一門科學,橫切麵,縱切麵,食材大小比例,火候,食物順序,控製時間,每一項指數都會影響最終結果。就像是做化學實驗一樣。”

    鴉雀無聲。不對,三隻烏鴉從甄愛頭頂飛過。

    她想了好幾秒,才猶猶豫豫地“哦~~~”一聲,表示她聽懂了。

    菜端上來,甄愛傻了眼。鬆仁綠豆擺成麥田怪圈,甜玉米是梵高的向日葵,蝦仁果蔬是瑪雅金字塔,芥末三文魚是小長城,青椒牛肉是楊輝三角。

    甄愛咽了咽嗓子:“你做成

    這樣是給人吃的?”

    她的重點在於——是給人“吃”而非“看”的,

    可言溯的理解——是給“人”吃的。

    所以,他莫名其妙:“你為什麽要質疑自己身為‘人’的屬性?”

    甄愛:“……”

    甄愛開動,嚐了一口,稱讚:“言溯,你要是不破譯密碼了,可以去做廚師。”

    這樣的讚美不會讓言溯有半點反應。

    “你還真容易被收買。”他鄙視她,“如果擅長什麽就要做相關的職業,我有一百條命都不夠活。”

    “為什麽?”

    “賭徒盜墓者神偷廚師西點師鋼琴師小提琴師圍棋手國際象棋手……我不會累死嗎?”

    他隻是陳述事實,卻不妨礙歐文聽著很想扁他:“閉嘴!”

    甄愛:“賭徒?你心算很厲害?有沒有砸過拉斯維加斯的賭場?”

    言溯臉色略灰:“我說了那麽多,你就聽到這一個。……還是我最鄙視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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