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蘇家集往龍門山走的路上,邱處機顯得心事重重。


    呂道安之前從來都沒有見過師叔這個樣子,當年他們還在山東寧海之時,邱處機還不到二十歲,呂道安的年齡更小一些,那時候邱處機每天聽師父王重陽和馬鈺、譚處端幾位師兄講經傳道,常常看到他臉上的神情是有著魚兒在水中悠遊般的自在,即便是師父一直沒有答應收他為弟子的時候,他每天看起來仍然是極其快活的,看得出由內心深處勃勃生發而出的希望,仿佛看得到自己更加光明的未來似的;幾年分別之後,再見到師叔是師叔剛來龍門山的時候,那時候雖然他臉上多了些山中日月留下的痕跡,尤其經過幾年的獨修苦行,臉上神色更見堅忍,但是也更多了些發自內心的淡泊與豁達,那份豁達讓呂道安十分豔羨,覺得假如有一天自己真正得道之時也不過就是如此。多少年來師叔都是何等的輕鬆自在,即便是在被杜大成頂撞而暗自生氣的時候,他的神情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凝重過。


    “師叔想必是在擔憂重陽會的安危?”呂道安問道。


    “嗯。”邱處機緩緩點了點頭,應道。


    看師叔此時的樣子,卻並不想多說話。呂道安想,師叔今天的確是不大尋常,往常他何曾如此過?擔心重陽會,他也是同樣擔心的,所以此刻才會腳下生風,路上一點兒都不敢耽擱,但是師叔此時看上去卻絕非隻是在想這一件事,呂道安雖然很早就和師叔相識,而且也經常會彼此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但是此刻,看著師叔的樣子,他卻有些不敢動問了,或許師叔想的事情更為重大吧,除了重陽會的安危之外?


    邱處機隻顧著向前走,想著自己的心事,絲毫沒有注意到呂道安此時對自己的觀察與疑惑。事實上,即便他注意到了呂道安此刻的疑惑,他也不願意和呂道安暢談這些事,而這些事情其實也根本無法暢談。


    因為此刻他想的事情都正是令他自己都迷惑不解,因此才會被深深地困擾的。


    他已經很久沒有被任何事情迷惑過了,磻溪六年清修,已經足以讓他澄淨自己的思慮,心中常常是明淨無物,不起一絲波瀾。這是多年打坐靜修而形成的功力,也是師父所說的得道之前提。他早就已經做到了,雖然遠遠還沒有達到師父所說的“得道”的境界。他知道自己想要得道,需要走的道路還很遠,他並不怕遠,也不怕艱難,再遠再難的路他都會堅持走下去,沒有什麽可懷疑的,也沒有什麽好猶豫的,就好像道路的盡頭是理想之家園,那才是真正的心之所在,唯有到達那裏他才能夠安穩。


    隻是突然,他要走的道路上突然出現了這個岔路口,讓他不由猶疑不已。


    這樣的岔路口,在自己所知的師父修道的路途上還沒有遇到過,師父遇到的問題多是關於“自我”的吧,或許,隻要澄心靜慮就好。


    師兄或許遇到過,比如他剛開始來龍門山創建重陽會的時候,聽說那時官府也是屢加刁難,隻是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嚴峻。----朝廷如今這是怎麽了?


    朝廷於民,無異於天;任何宗教也並不能置身於事外,須服從這天地之內的所有法度。


    無論這法度如何嚴苛。


    我應該怎麽辦?重陽會又將如何?


    我還能夠按照師兄的設想,將重陽會發揚光大,完成師父弘教度人的遺願嗎?


    講經,傳道,度人,我做到了,隻是這樣就能夠將全真教發揚光大了嗎?


    原本通暢的路走到這裏卻好似突然就走不通了。


    官府的一紙嚴令就像一道巨石一樣擋住了前行的道路……


    邱處機一邊向前走著,一邊思慮重重,這樣一直到走上了通往重陽會的山路,也沒有理出一個頭緒來。直到聽到呂道安的一聲輕叫,他才迴過神來。


    “師叔,你看!”呂道安用手向地麵上一指,此時正是春節剛過,寒冬時節的積雪尚未融化,在他們出山之時山路兩邊冰雪未消,平整劃一,十分齊整,山路就在潔白的雪中蔓延而出。現在景象卻完全不同,順著呂道安指的方向,邱處機看到路兩邊的積雪已經被踐踏成大片大片淩亂的泥濘,深色的泥土把雪地攪得汙濁又雜亂。


    “有人騎馬去了重陽會?”邱處機看著那淩亂密集的印跡,說道。


    “師叔,那自然是了!”呂道安急道,“這些人肯定是和去蘇家集的官差都是一起的!唉,我們緊趕慢趕卻還是慢了,現在也不知道他們把重陽會鬧騰成了什麽樣子!”


    此時邱處機也失去了平時的鎮靜自若,一個“快!”字剛一出口,他已經健步如飛,飛快地向重陽會的方向奔去,刹時把呂道安遠遠地甩在了後麵,呂道安也趕緊提氣追趕,卻仍然是和師叔差了一大段距離。


    邱處機提氣快行,此時也顧不得呂道安了,隻是一心要趕迴重陽會去,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不能讓重陽會有任何閃失,不管再如何艱難也要把全真教發揚下去!----師父,師兄,此時仿佛都在眼前,他們往日的囑托似乎突然就更加清晰,在他心裏一遍又一遍的響著,迴蕩著。


    “師父當年創下全真教是經曆了何等的艱難!”想起師父,邱處機心中有如溫暖的陽光照耀般暖意融融,隻是想起師父當年曾經經曆過的痛苦磨練卻又讓他陣陣心痛!“無論如何,我卻不能讓全真教的後來者再有如同師父那般的艱難!”


    “重陽會更是師兄的心血!”想到師兄馬鈺,邱處機首先想到的就是馬鈺當初在師父病床前發下的誓願,“師兄當年撇下偌大的家業,一心隨師父出家修道,如今所求者,無非是能夠將全真教傳承廣遠,廣度世人!”當初馬鈺在重陽會對他細細的叮嚀又一次次響了起來。


    終於,遠遠地看到了重陽會高挑的灰色屋簷,在傍晚時淡金色的陽光中十分的顯眼。邱處機一甩長袖,身體已經輕飄飄地來到重陽會院子外的山路上,隔著幾塊巨大的山石,他看到院子裏的樹上正紛亂地拴著幾匹戰馬,此時那幾匹馬正百無聊賴地打著響鼻,幾間庵堂的大門洞開,裏麵人影晃動,伴隨著傳到院子裏無比噪雜的吵嚷之聲。


    “師叔,那是官府來人了嗎?”這時,呂道安也趕到了,看到院子裏的情景,他不由躡蹤潛行,壓低了聲音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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