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科迴到旅館,看見戈蘭弗洛修士還在夢鄉,鼾聲十分美妙,不禁驚喜欲狂。他吩咐老板對可敬的修士隻字不提他晚上十點出去,到清晨三時才迴來,等等,然後揮手叫老板退走,順便將燈也拿出去。


    博諾梅老板注意到一件事,就是在宮廷小醜同修士的交往中,永遠是宮廷小醜請客會鈔,所以他對小醜畢恭畢敬,對修士卻隻是視同等閑。


    因此他答應希科對昨晚發生的事絕不泄漏一個字,而且按照囑咐拿走了燈火退出去,讓他們兩人留在黑暗中。


    不久希科就發現了一件叫他十分欽佩的事:戈蘭弗洛修士能夠一麵打鼾一麵說話。這種現象並不像許多人所認為的那樣,是因為他充滿了內疚,而是因為他的胃裏塞滿了過多的食物。


    戈蘭弗洛在夢中所說的話串連起來,就構成講道和酒精這兩者的可怕混合物。


    希科又發現,如果房間裏一點亮光也沒有,他就不能使修士眼物歸原主,叫戈蘭弗洛醒過來後毫不懷疑。而且,他在黑暗中可能不小心踏在修士的四肢上,他分不清修士的四肢的方向,踏痛了就可能使他醒過來。


    希科於是使勁地吹了吹爐火,使火炭旺起來,照亮一下房間。


    戈蘭弗洛聽見吹氣聲,立刻停止打鼾,嘴裏喃喃說道:


    “弟兄們!這是一陣狂風,是天主的氣息,是啟示我的氣息。”


    說完他又鼾聲大作。


    希科等待片刻,等他再度熟睡以後,才開始給他脫衣服。


    戈蘭弗洛說道:“嘩!多麽冷!這麽冷的天葡萄熟不了。”


    希科立刻停下來,過了片刻又再動手。


    修士又說:“弟兄們,你們都知道我忠心耿耿,一切都為了教會和吉茲公爵。”


    希科罵了一句:“混蛋!”


    戈蘭弗洛又說:“這就是我的意見,可以肯定的是……”


    希科抬起修士給他穿上修士服,同時問他:“可以肯定的是什麽?”


    “可以肯定的是人比酒強,戈蘭弗洛修士同酒搏鬥過,就像雅各布同天使搏鬥[注]過一樣,戈蘭弗洛修士製服了酒。”


    希科聳了聳肩膀。


    這個不合時宜的舉動使修士睜開了一隻眼睛,在暗淡的燈光照耀下,他隻見希科發青的臉在獰笑著。


    修士說道:“我不要妖魔鬼怪。別來這一套。”仿佛他在埋怨一個熟悉的魔鬼為什麽出現,竟然忘記了他們之間訂立過契約。


    希科說道:“他真是爛醉如泥,”一邊說一邊替戈蘭弗洛穿上袍子,拿他的風帽蓋住他的腦袋。


    修士咕噥著說:“好呀!聖器室管理人關上了祭壇的門,風吹不進來了。”


    希科說道:“現在你愛醒過來就醒過來,我不在乎了。”


    修士喃喃地說:“天主聽從了我的禱告,他把派來凍結葡萄藤的朔風轉變成和風了。”。


    希科說道:“阿門!”


    說完以後他把餐巾疊成枕頭,把台布改為被單,裝模作樣地把空酒瓶和髒盆子搬動一下,就在修士身邊睡下了。


    猛烈的陽光照耀著戈蘭弗洛的眼睛,老板在廚房裏責罵學徒的刺耳聲,終於使修士從朦朦朧朧中醒過來。


    他欠起半身,用兩隻手支撐起身體的重心。


    戈蘭弗洛費了很大的勁才完成了這個動作,然後他開始張望一下周圍杯盆狼藉的樣子,接著又看了看希科。這個宮廷小醜的一條胳膊優雅地彎曲成半圓形,擋住半邊臉,使得他自己能不被人發覺就看見一切,修士的一舉一動,盡入眼中。希科還假裝打鼾,由於他有模仿的天才,能做到以假亂真的地步。


    戈蘭弗洛驚唿起來:“天亮了!該死!天亮了!我在這裏過了一夜。”


    接著他想到了最主要的問題,他說道:


    “修道院呢?唉!唉!”


    他把腰帶紮紮緊,因為希科沒有這樣做。


    他說道:“反正都一樣。我做了一個奇異的夢,夢見我仿佛死了,被一塊有斑斑血漬的屍布裹著。”


    戈蘭弗洛並沒有完全弄錯。


    他在半睡半醒之際,把蓋在身上的台布當作裹屍布,把布上的酒漬當作斑斑血漬。


    戈蘭弗洛又向周圍望了一眼,說道:


    “幸喜這僅僅是一個夢。”


    在環顧周圍的過程中,他的視線落到希科身上,希科發覺以後,加倍起勁地打鼾。


    戈蘭弗洛十分欣賞希科的睡態,他讚歎道:“多美啊,一個醉鬼!”過了片刻又接下去說道:“他真幸福,能夠這樣熟睡!啊!如果他處在我的地位就不能合眼了。”


    他歎了一口氣,這聲長歎正好同希科的鼾聲齊鳴,大概把小醜驚醒了,如果小醜真的睡著了的話。


    修士說道:“我要不要叫醒他征求一下他的意思?他是一個經常有好主意的人。”


    希科將鼾聲加大了三倍,從管風琴聲變成了雷聲。


    戈蘭弗洛自言自語道:“不,這使他顯得比我優越,沒有他我也能找到一句聰明的謊話。”過了片刻他又說:“可是不管這謊話如何高明,我總免不了要關禁閉。關禁閉還算不了什麽,最難熬的是隻能吃幹麵包和喝白開水了。唉,隻要我手裏有點錢,去賄賂看守監獄的修士就好了。”


    這句話讓希科聽見了,他偷偷地從袋裏摸出一個脹鼓鼓的錢袋,藏在肚子底下。


    這下防範並非多餘,因為戈蘭弗洛顯出無比尷尬的樣子,走到他的朋友身邊,低聲說了幾句十分傷感的話:


    “如果他醒過來,他肯定不會拒絕送給我一個埃居的;可是他的睡眠對我說來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我隻好自己動手拿了。”


    戈蘭弗洛本來坐著,說完這幾句話以後,他跪了下來,俯身向著希科,仔仔細細地搜他的口袋。


    希科並沒有模仿的他的夥伴的樣子,召喚他的守護神來幫他的忙,他讓戈蘭弗洛稱心如意地在他的上衣的兩個口袋裏搜個夠。


    修士說道:“真奇怪,口袋裏什麽也沒有。啊!也許是在帽子裏。”


    修士在搜尋的時候,希科將錢袋裏的錢全部倒在手上,將扁平而空空如也的錢袋放在褲袋裏。


    修士說道:“帽子裏也沒有,真奇怪!我的朋友希科不是一個沒頭腦的小醜,他從來不會沒帶錢就外出的。啊!老高盧人,我忘記了你們高盧人最喜歡穿長褲的了。”於是他咧開大嘴笑了。


    他把手伸進希科的褲袋,摸出了一個空空的錢袋。


    他咕噥了兩句:“耶穌基督!我拿什麽來賄賂看守獄室的修士呀?”


    這個想法使他非常震驚,他馬上站起來,邁著醉漢的步伐但是十分迅速地穿越廚房,向大門跑去。店老板同他說話,他也不理,逃了出去。


    於是希科把錢放迴錢袋,把錢袋放進衣袋,用手肘靠在窗台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早把戈蘭弗洛給忘記了。一道陽光這時已經曬到了窗台。


    戈蘭弗洛把募捐用的褡褳扣在肩上,一路走迴修道院,模樣兒一本正經,路人還以為他在敬神默想,其實他一肚子全是心事,因為他正在搜索枯腸,竭力編造一番高明的謊話來搪塞。這種謊話的基調同遲歸的兵士所編造的相同,隻不過細節則根據說謊者的想象力而各有不同罷了。


    戈蘭弗洛從遠處遙望,覺得修道院的大門比往日更加陰森可怕。大門口有幾個修士在談話,他們臉色驚惶,輪流向四處張望,他覺得這是個不祥之兆。


    他剛從聖雅克街口走出來,他們就瞥見了他。頓時引起了一陣騷動,一種從來沒有經曆過的的恐怖湧上了他的心頭。


    他心想:“他們一定是在談論我,我是他們注意的目標,他們在等著我。昨天晚上他們找我找不著,一定在院裏成了醜聞;我完了。”


    他覺得一陣頭昏,想逃走的瘋狂念頭突然在心頭產生;可是好幾個修道士已經向他走過來,他們一定是在追捕他。戈蘭弗洛修士很有自知之明,像他那樣的身軀根本不是逃跑的料,他一定會被追上,捆綁起來,拉迴修道院。他寧願聽天由命。


    他灰溜溜地向他的夥伴們走過去,他們似乎不敢過來同他說話。


    戈蘭弗洛心想:“唉!他們裝成不認識我,我成了他們的絆腳石了。”


    最後他們中終於有一個人大著膽子向戈蘭弗洛走過來,對他說:


    “親愛的修士,您多可憐。”


    戈蘭弗洛歎了一口氣,抬頭仰望天空。


    另一個說道:“您知道,院長在等著您啦。”


    “啊!我的天主!”


    第三個修士說道:“我的天主!院長說隻要您一迴來,就帶您去見他。”


    戈蘭弗洛說道:“我最害怕就是這一點。”


    他半死不活地走進了修道院,他一進內,大門馬上關上。


    守門的修士見了他就喊道:“啊!是您,快來,院長神父若瑟夫傅隆正在找您。”


    守門的修士一把抓住戈蘭弗洛的手,領著他,不,不如說是拖著他一直走到院長的房間裏。


    他一進去以後,房門也關上了。


    戈蘭弗洛低垂雙眼,生怕遇到院長神父憤怒的眼光;他覺得自己孤單一人,沒有人再理他,讓他一個人去對付大發雷霆的院長。他認為院長完全有理由對他發火。


    隻聽得院長神父說道:一您終於迴來了。”


    戈蘭弗洛結結巴巴地說:“院長……”


    院長神父說道:“您叫我們多麽為您擔心啊!”


    戈蘭弗洛弄不懂院長神父為什麽這樣和氣對他說話,他隻好說道:“您實在太好了,院長神父。”


    “經過昨晚的事以後,您就不敢迴來了,對嗎?”


    修士迴答:“我承認我不敢迴來,”他的頭上冒出了一滴滴冷汗。


    院長神父說道:“啊!親愛的修士,親愛的修士,您做出這樣的事,說明您太年輕,太冒失了。”


    “請允許我向您解釋,院長……”


    “您還要解釋什麽,您的脫口而出[注]……”


    戈蘭弗洛說道:“既然不要我解釋,那就更好,因為要解釋我也不好開口。”


    “這一點我完全理解。您是受一時的興奮,片刻的熱情所驅使。興奮是一種神聖的美德,熱情是一種聖潔的感情;可是美德過了頭就幾乎變成缺點了,最可敬的感情如果誇張過分也就應受到譴責了。”


    戈蘭弗洛說道:“對不起,神父,您的話您自己懂,我聽不懂。您說我脫口而出是指哪一次?”


    “指您昨晚的一次。”


    戈蘭弗洛怯生生地問道:“出了修道院嗎?”


    “不,在修道院裏麵。”


    “我?在修道院裏麵?”


    “是的,就是您。”


    戈蘭弗洛搔了搔鼻子,開始意識到他們在答非所問。


    “我像您一樣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可是我就沒有您的那種膽量。”


    戈蘭弗洛說道:“膽量?我很大膽嗎?”


    “不止大膽,而且有點莽撞。”


    “唉!我還沒有學會使我的性格變得溫順些,請您原諒我一次,下次我一定改正,神父。”


    “好吧,不過目前我不得不為您的莽撞行為替您擔心,也為我們擔心。如果當時沒有外人,事情就好辦了。”


    戈蘭弗洛說道:“怎麽!這件事已經盡人皆知?”


    “當然,您知道得很清楚當時在場的有一百多個在俗教徒,他們把您演講的每一個字都聽進去了。”


    戈蘭弗洛越來越驚訝了:“我的演講?”


    “我承認您說得很精彩,我承認當時的掌聲一定使您陶醉了,全場一致的讚同衝昏了您的頭腦,這一切都可以原諒。但是您建議在巴黎大街上遊行,叫熱心的教徒穿上銷甲,戴上頭盔,扛著火槍,您必須同意,這就太過頭了。”


    戈蘭弗洛用無限驚異的眼光盯著院長神父。


    院長神父繼續說道:“現在有一個方法可以補救。您胸中沸騰著的宗教熱情在巴黎對您十分有害,因為在這裏有無數邪惡的眼睛在窺伺著您的一舉一動。我希望您到……”


    戈蘭弗洛認為一定是叫他到禁閉室去關禁閉了,他急忙問道:“到哪兒去,神父?”


    “到外省去。”


    戈蘭弗洛喊道:“還不是充軍嗎?”


    “您留在這兒,後果會比充軍更糟。”


    “我會有什麽後果?”


    “後果就是一場刑事訴訟,結果很可能不是判處死刑,就是終身監禁。”


    戈蘭弗洛臉色大變,他弄不明白他隻在酒館裏喝醉了酒,在修道院外過了一夜,為什麽就要蒙受死刑或者無期徒刑。


    “您暫時到外省去進一避,親愛的修士,不僅可以使您脫離危險,您還可以把信仰的旗幟插到外省去。您昨天晚上的說話和行為,在國王和他的該死的嬖幸們看起來,都是非常危險和不可能實現的,但在外省就容易辦到了。您趕快走吧,戈蘭弗洛修士,也許現在已經太遲了,警衛隊也許已經收到逮捕您的命令了。”


    戈蘭弗洛睜大著恐怖的眼睛,結結巴巴地說:“什麽?院長神父,您說什麽?”他起先對院長神父的溫和態度感到欣慰,但是講下去以後,他就驚奇為什麽他隻犯了一個小罪,後果卻這麽嚴重。他問道:“您說警衛隊,我同他們有什麽糾葛?”


    “您同他們沒有什麽糾葛,他們同您倒可能有糾葛。”


    戈蘭弗洛修士說道:“難道有人告發我嗎?”


    “我敢肯定有的。您走吧,走吧。”


    戈蘭弗洛嚇呆了,說道:“走!院長神父,說起來容易,可是我孤單一人,在外省怎樣生活?”


    “這有什麽難的。您是修道院裏的募捐修士,募捐就是您謀生的本事。您已經用這個方法養活了大家,今後您就用這方法養活您自己吧。而且,我的天主!您想出的那套辦法一定會使您在外省獲得許多擁護者,我可以肯定您會衣食無缺。去吧,為了天主,去吧;如果您收不到通知,決不要迴來。”


    說完以後院長神父親熱地抱吻了他一下,輕輕地但同時十分堅決地把他推出了房門外。


    全院的修士正集中在門外等候戈蘭弗洛修士。


    他一出現,大家立即爭先恐後地衝上去,摸他的手,脖子和衣服,有人甚至崇敬到吻他的袍子的下擺。


    其中一個修士把他緊緊抱在胸前,說道:“再見,再見,您是一位聖人,祈禱的時候別忘了提我的名字。”


    戈蘭弗洛心想:“我?成了聖人?呸!”


    另一個緊緊握住我的手,對他說:“再見,天主教信仰的捍衛者,再見!戈德弗盧瓦德布榮[注]同您相比,真是微不足道。”


    第三個修士吻了吻他的腰帶說道:“再見,殉道聖人!我們還處在黑暗中,但光明終究會到來的。”


    戈蘭弗洛就這樣在眾人擁抱、親吻和頌揚之中,被簇擁到修土道院的大門,他一走出去,大門立刻關上。


    戈蘭弗洛帶著難以形容的表情注視著修道院的大門,最後是一步三迴首地走出了巴黎城的,仿佛後麵有殲滅天使拿著火劍在逼迫他似的。


    他走到城門口時脫口而出說了下麵一句話:


    “真見鬼!他們全都瘋了,要不,我的天主,就是我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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