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米的匯報使比西感到非常高興:首先,他知道了狄安娜始終憎恨蒙梭羅先生;其次,他知道她越來越愛他了。


    此外,年輕醫生的真摯友誼也使他為之歡欣鼓舞。一切高尚的情操都能使我們身心得到發展,加強我們的各種能力。由於我們覺得身心康泰,我們才感到幸福。


    比西明白現在不能再耽誤時間了,老人所受到的每一下揪心的痛苦,都像是他造的孽:痛哭死去女兒的父親,心理是反常的,凡是能夠安慰這位父親的人而不去安慰他,會受到普天下父親的咒罵。


    梅裏朵爾先生走到院子裏時,發現比西已經為他準備好一匹新馬。比西自己另有一匹馬。他們兩人都上了馬,在雷米的陪伴下,出發了。


    他們走到了聖安托萬街,梅裏朵爾先生十分驚訝,他已經有二十年沒有到過巴黎,看見街上車水馬龍,穿製眼的仆役的喊聲此起彼伏,他發覺自從亨利二世執政以來,巴黎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


    男爵盡管驚訝到讚美的程度,可是隨著行程的進展,他所不知道的目的地越來越近,他的心也越來越抽緊。安茹公爵怎樣接待他呢?這次會見會不會給他帶來新的痛苦?


    他不時用驚訝的眼光注視比西,不明白他自己為何如此聽話,竟糊裏糊塗地跟著這個侍從官來了,這個侍從官的主人不就是造成他的一切不幸的人嗎?他自問,為了維護他的尊嚴,他是否不要盲目跟著比西走,最好是越過親王,直接到盧佛宮去,跪在國王腳下哭訴?親王能夠對他說什麽呢?他能拿什麽來安慰他?他難道不是這樣一種人嗎?這種人會用甜言蜜語來安慰人,就像拿清涼油膏塗在他們自己造成的傷口上一樣,他們一轉過身,傷口立刻會更快和更痛苦地重新流血。


    他們來到了聖保羅街。比西以能幹的將領身份,叫雷米在前麵開路,準備如何進入現場。


    雷米同熱爾特律德談了一陣,迴來後告訴主人說,無論是小徑、樓梯或走廊,沒有任何東西擋在到蒙梭羅夫人臥房去的道路上。


    當然,這一問一答,都是低聲在比西和奧杜安老鄉之間進行的。


    這時男爵向四周驚異地張望。


    他自言自語道:“怎麽!安茹公爵竟住在這兒?”


    這所簡陋的房子,使他起了疑心。


    比西微微一笑,迴答他說:“這兒不完全是安茹公爵的府第,它是他愛過的一個女人的住所。”


    老貴族額頭上出現了一絲愁雲。


    他停下馬說道:“先生,我們外省人不習慣於這種會客的方式,巴黎的輕浮生活習慣叫我們害怕,我們不喜歡你們神神秘秘的樣子。我覺得,如果安茹公爵一定要見梅裏朵爾男爵,就應該在他的王府裏,而不是在他的一個情婦家裏。”說到這裏,老人長歎一聲才接下去說:“您在外表上完全是一個正派人,為什麽您要帶我去見這樣的女人?難道是為了使我明白,我的可憐的狄安娜如果像這所房子的女主人一樣還活著,她會寧願受辱,而不願意輕生?”


    比西拿出他對老人最有說服力的武器:一副忠誠坦率的微笑,對他說道:“慢著,慢著,男爵先生,不要事先作出種種錯誤的猜測。我憑貴族的身份發誓,這兒不是您想象的那種地方。您要去見的那位夫人十分貞潔,值得尊敬。


    “她到底是誰?”


    “她是……她是您認識的一位貴族的夫人。”


    “真的嗎?那麽先生您為什麽說親王曾經愛上過她?”


    “因為我永遠說真話,男爵先生;請走進去您自己判斷一下我答應過您的事情是否實現了。”


    “您說話要當心點,我在痛哭親愛的女兒的時候,您對我說:先生,放心吧,天主是十分慈悲的。用這樣的話來安慰我,差不多等於答應我會發生奇跡一樣。”


    比西仍舊用永遠能討老人歡心的微笑對他說:“請走進去吧,先生。”


    男爵下了馬。


    熱爾特律德奔過來站在門檻上;睜大著眼睛,十分驚愕地凝視著奧杜安老鄉、比西和老人,她絞盡腦汁也猜不出來天主經過如何安排,把這三個人聚集在一起。


    伯爵說道:“您去通知蒙梭羅夫人,說比西先生已經迴來,要求她立刻接見。”他又低聲加上一句:“您必須答應我,一個字也不要提起同我一起來的那位貴人。”


    老人驚呆了,不住地說:“蒙梭羅夫人!蒙梭羅夫人!”


    比西推他往小徑上走,同時說道:“走呀,男爵先生。”


    老人踉踉蹌蹌地上樓梯的時候,隻聽見狄安娜的聲音帶著特殊的顫抖說道:


    “比西先生!熱爾特律德,你說是比西先生嗎?請他進來。”


    男爵在樓梯中間突然停了下來,他叫道:“這說話聲!這說話聲!啊!主啊,這是誰的聲音?”


    比西說道:“男爵先生,請上樓呀。”


    男爵顫巍巍地扶著欄杆,四處張望,這時候,樓梯頂上突然出現了容光煥發的狄安娜,她全身都沉浸在金色的陽光裏,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更美麗;雖然她沒有料到要見到父親,她的臉上仍然掛著微笑。


    老人以為自己見到了古怪的幻影,大叫一聲,伸出兩臂,神色驚慌,完全是一副恐怖到發狂的模樣;狄安娜原來準備撲向他的懷裏,這時也嚇得呆住了。


    男爵伸出手,摸到了比西的肩膀,全身倚在他上麵。


    梅裏朵爾男爵結結巴巴地說:“狄安娜活著!狄安娜!我的狄安娜,人家說她已經死了,啊!我的天哪!”


    這位堅強的戰士,身經國內外無數戰爭而仍然活著的英雄,像一棵挺拔的老橡樹,狄安娜的死訊雷轟電閃似地襲來,沒有能夠使他彎腰,他還用勇猛的搏鬥戰勝了悲痛;可是重逢的喜悅卻把他壓垮了,粉碎了,消滅了,他往後退縮,雙膝顫悠悠地發軟,沒有比西,他早已倒下去了,從樓梯上麵摔下去了。親愛的狄安娜的容貌,化成許多紛亂的小點,在他的眼前飛舞。


    狄安娜急忙走下幾級樓梯喊道:“我的天主!比西先生,我爸爸怎樣了?”


    狄安娜以為這次重逢一定事先已經、訴父親,現在看見父親臉色這麽蒼白,反應這麽奇特,不由得嚇呆了,不僅聲音裏充滿疑問,眼睛裏也充滿了疑問。


    “梅裏朵爾男爵以為您已經死了,夫人,一個父親失去像您這樣一位女兒,當然要痛哭,他已經為您痛哭過了。”


    狄安娜叫起來:“怎麽!為什麽沒有人告訴他事實真相?”


    “一個人也沒有。”


    老人從暫時的昏迷中清醒過來,大聲說道:“對,對,一個人也沒有,連比西先生也沒有告訴我。”


    比西用溫和而略帶責備的口吻說道。“我待您的好處您完全忘記了!”


    老人迴答:“對呀!您說得很對,眼前這一刻就能抵消掉我的全部痛苦了。啊!我的狄安娜,我親愛的狄安娜!”他一邊說一邊用一隻手抱住狄安娜的頭來親吻,另外一隻手卻伸向比西。


    然後忽然間他抬起頭來,仿佛一個痛苦的迴憶,或者一種新的恐懼,穿透了裹著他的快樂盔甲,一直擊中了他的心窩,他問道:


    “可是剛才您說什麽,比西爵爺,您說我要去見蒙梭羅夫人,她在哪兒?”


    狄安娜歎息著說:“唉!爸爸。”


    比西鼓起全部勇氣說道:


    “您麵前這位就是,蒙梭羅伯爵是您的女婿。


    老人結結巴巴地說:“什麽?蒙梭羅先生是我的女婿!可是為什麽所有的人,包括你,狄安娜,他自己,都沒有告訴我?”


    “我不敢給您寫信,爸爸,怕信會落到親王手中。而且我以為您都知道了。”


    老人問道:“這樣做是為了什麽?為什麽搞得這樣神神秘秘?”


    狄安娜喊道:“對呀!爸爸,您想想,為什麽蒙梭羅先生要您相信我已經死了?為什麽他不讓您知道他是我的丈夫?”


    男爵哆嗦著,仿佛他害怕追究這些不明不白的事實,他隻用畏怯的眼光向女兒的閃耀著光芒的眼睛和比西聰明而憂鬱的麵孔提出疑問。


    在這一段時間裏,他們一步一步已經走到客廳。


    梅裏朵爾男爵垂頭喪氣不斷地嘀咕:“蒙梭羅先生,我的女婿!”


    狄安娜用溫和的譴責口氣說道:“爸爸,這件事不應該使您驚奇,您不是命令我嫁給他的嗎?”


    “是的,條件是要他救了你。”


    狄安娜倒在她的祈禱跪凳旁邊的一張椅子裏,低聲說道:“他的確救了我,不過不是使我脫離危險,隻是使我免受汙辱。”


    老人又嘮叨了:“那麽,為什麽他眼看著我傷心痛哭,還要讓我相信你已經不在人世?他隻要說一句話就能使我精神百倍,為什麽他還要讓我絕望而死?”


    狄安娜叫道:“這裏麵一定有陰謀。爸爸,請您不要再離開我;比西先生,您會保護我們的,對嗎?”


    比西鞠了一躬說道:“唉!夫人,我不便參與你們家的秘密。鑒於您丈夫的所作所為出人意表,我不得不去為您找一個您能向他吐露真情的保護者。我到梅裏朵爾去找,已經找到了,現在您已經在令尊身邊,我可以引退了。”


    老人滿懷悲憤地說:“他說得對,蒙梭羅先生害怕安茹公爵動怒,比西先生也是一樣。”


    狄安娜向比西射了一眼,眼光裏表示:


    “您是被人稱為勇敢的比西的,難道您也害怕安茹公爵,像蒙梭羅先生一樣?”


    比西明白了這眼神的意義,他微微一笑,說道:


    “男爵先生,我請求您原諒我向您提出一個古怪的要求,而您,夫人,請您諒解我要幫您忙的苦衷,也請求您準許我提出這個要求。”


    他們兩人互相注視,等待他提出這個要求。


    比西接下去說道:“男爵先生,我請求您問一問蒙梭羅夫人……”


    他在這個稱唿上加重了語氣,使狄安娜立刻臉色發青。比西看見他的話給狄安娜增添了痛苦,便改口說:


    “我請您問一問您的女兒,她結了婚是否幸福:這婚姻是她遵照您的命令而又親自表示同意的。”


    狄安娜雙手合十,發出一聲嗚咽。這就是她對比西的唯一答複。事實上比任何答複都更加明確了。”


    老男爵的眼睛裏充滿了淚水,因為他開始明白了他同蒙梭羅先生匆匆忙忙結下的友情,對造成他的女兒的不幸有很大關係。


    比西說道:“現在請迴答我,先生,您答應把女兒嫁給蒙梭羅先生,是否完全自願,不是中了詭計或者受暴力威脅所致?”


    “是自願的,唯一條件就是他救了我的女兒。”


    “事實上他真的救了她。那麽,我猜想您一定是要遵守您的諾言了。”


    “言必信是任何人都應遵守的規則,尤其是貴族,先生,您應該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據蒙梭羅先生說,他救了我的女兒,我的女兒當然應該嫁給他。”


    狄安娜喃喃地說:“啊!我不如死了的好!”


    比西對她說:“夫人,您現在可明白了我說我在這裏沒有什麽事情好做了,這話多麽有理。男爵先生把您給了蒙梭羅先生,您自己也親口答應他,隻要您能見到令尊平安無事,就嫁給他。”


    狄安娜走到比西身邊大聲對他說道:“啊!比西先生,請您不要再傷我的心吧;我爸爸不知道我怕這個人,爸爸不知道我恨他,爸爸一心一意以為他是我的救星,我的本能叫我看清楚,我堅決認為這個人是我的劊子手。”


    男爵叫起來:“狄安娜!狄安娜!他救過你!”


    比西這時已忍不住,也顧不得什麽小心謹慎和有節製了,他喊起來:“是的,他救過她,可是如果危險不像你們想象那麽迫切呢?如果危險是偽造出來的呢?如果……,我不知道還有什麽別的內情,您聽我說,男爵,這裏麵有些秘密我還沒有弄清,我一定會弄清楚的。不過我要對您說明的是,如果不是蒙梭羅先生,而是我,是我有幸處在蒙梭羅先生的位置,對於像今媛這麽純潔和標致的姑娘,我也會救她的,而且,我向天主發誓,我絕對不會要求用娶她來作報酬。”


    梅裏朵爾先生也覺察到蒙梭羅先生行為的卑鄙了,可他仍然說道:“那是因為他愛她,對愛情來說一切都可以原諒。”


    比西喊起來:“那麽我呢,我也是……”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害怕一時衝勸會把自己的心事不由自主地暴露出來,可是他的嘴巴雖然已經停止,他的眼睛卻把心事暴露了。


    狄安娜完全聽懂了,也許比那句話完全說出來理解得更深透。


    她漲紅了臉說道:“這樣說來,您對我是理解的了,對嗎?好吧,您要求做我的朋友,我的哥哥,我就承認您這雙重身份。現在我問一聲,我的朋友,我的哥哥,您能為我做些什麽?”


    老人的心目中始終把親王殿下的動怒當作雷轟電閃,他喃喃地說道:“還有安茹公爵!安茹公爵!”


    比西迴答:“我不是那種害怕親王動怒的人,奧古斯坦爵爺。除非我弄錯了,安茹親王是不會動怒的,我們不必害怕。我是親王最接近的人,梅裏朵爾先生,如果您願意,我可以請求他保護您,使您不受蒙梭羅先生之害。請相信我,我認為真正的危險來自蒙梭羅先生,我們不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危險,也看不見危險的到來,可是這種危險是實際存在的,不可避免的。”


    老人說道:“如果安茹公爵知道狄安娜還活著,那就完了。”


    比西說道:“好吧,我懂了,不管我對您怎麽說,您首先想到的總是蒙梭羅先生,而且認為他比我強多了。一切都不必談了,拒絕我的建議吧,男爵先生,拒絕我唿籲來幫助您的最有權勢的人吧,投到蒙梭羅先生的懷抱裏去吧,他最值得您信任。我已經對您說過,我的任務已經完成,我在這裏再也沒有什麽事情要做了。再見吧,奧古斯坦爵爺,再見吧,夫人,你們再也見不到我了,我走了,再見!”


    狄安娜一把抓住比西的手,喊道:“您看見過我在蒙梭羅先生麵前有軟弱的表現嗎?您看見過我對他迴心轉意嗎?不,一點也沒有。我跪下來求您,不要離開我,比西先生,不要離開我。”


    比西緊緊握住狄安娜的哀求的手,他的全部怒火像山頂上的積雪,全部給五月溫暖的陽光溶化了。


    比西說道:“既然如此,那就很好!夫人,我接受您委托給我的神聖使命,三天之內,請聽我的消息,否則我就不姓比西!我需要三天時間,因為聽說親王已經同聖上一起到夏特勒朝聖去了,我要到那裏找他。”


    他如醉如癡地走到狄安娜身邊,低聲對她說道:


    “我們已經聯合起來對付蒙梭羅,請您記住並不是他把令尊帶來見您的,您千萬不能欺騙我。”


    他最後一次握了握男爵的手,就快步走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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