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處都是酒壇。開封的,沒有開封的。喝過的空酒壇,堆在院子的四個角落,整整齊齊排列著,新的壓住舊的,有的酒壇上的“酒”字,發黃發白,甚至都找不到標簽了。大多落滿了灰塵,有些酒壇顯然放在這裏時間很長了。這是一個酒坊?當時禁止私人做酒,隻能從官方的酒店銷售,否則按律嚴辦。那要是這樣的話,這是一個官辦的酒坊?但也不像。


    共友帶著疑問,見有一屋建於一池塘之上,屋有四廊,坐南朝北。時值冬日,池麵已經冰封。庭院之中遍值翠竹,石子鋪道,十分整潔。廊下坐著一人,正抱著一壇酒在喝。旁邊橫七豎八地放著酒壇,其中一些已經顛倒。酒壇之間,有一口大甕,足足有人一半高。遠遠便能聞到濃鬱的酒香。背對著一人,在俯身擦拭什麽東西,個子不高,著青布衣。


    王不識說:“田仲,我來了。”


    田仲醉眼醺醺地放下酒壇,定睛一看,笑道:“老王,你來了。來來來,喝一口!”


    他又看到了共友,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王不識在田仲麵前席地坐下,共友也行了一禮,找地方坐下。這下看清那個穿布衣服的是個不大的孩子,約莫十二三歲。他正在小心地用絲巾慢慢擦拭寶劍的劍身,劍身寒光四射,顯然鋒利之極。


    田仲擱下酒壇,也行了一禮迴報。他待人之道,讓人覺得其彬彬有禮,溫文爾雅,不像大家口中那個成名的劍客。共友心中很是尊敬。


    田仲說:“你們來,我們喝上一杯。乘風,你拿那三個酒盞來,記得,用清水洗淨。”


    那個擦劍的男子原來名喚乘風,他應了一聲,起身到後麵不一會就拿了三個金盞。


    王不識嗬嗬一笑,摸摸自己的虯髯,對共友說:“讓你田仲哥拿出好酒來讓我們嚐嚐,說實話,我好久沒有喝什麽好酒了。”


    田仲也是一笑,從身後摸出來一個翠綠的玻璃壺,裏麵裝有大半壺紫紅色的液體。共友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東西,甚是驚奇。


    田仲把玻璃壺打開,認真倒在三個金盞裏麵,然後放好玻璃壺,攏攏自己的長袖,揮揮手:“相逢不如偶遇,偶遇不如豔遇。你們好運氣,我這裏有異域的一種美酒,想必你們沒有見過,現在讓你們見個新鮮。”


    王不識滋滋直樂,動作麻利,馬上取了一盞,沒等田仲說哈,仰起脖子一口氣喝了,然後搖搖空杯子,說:“不稀奇,沒什麽特別的味道啊,像是紅色的糖水。”砸吧砸吧舌頭,又點點頭,說:“有那麽一點酒的味道,沒什麽稀奇啊。”


    田仲聞言笑而不語。


    共友慢慢喝了一小口,讓味蕾充分與這讓人油然喜愛的紅色融合,全新的一種感覺,像是吃到了什麽水果,有點苦澀,又有一點香甜。他也喝過不少大米酒、小米酒,今天的感受完全與之不同。他放下金盞,抱一拳向田仲謝道:“謝仲哥,如此美酒,讓我有幸得以一嚐,我孤陋寡聞,不知這是何酒,願細聞此酒的來曆。”


    田仲眼光中露出讚許之意,和共友微微點點頭,輕撫自己的胡須,慢慢說道:“兩位不知,這是從西域傳來的葡萄酒。葡萄是一種植物,類似於藤,長於樹上,結一顆顆紅色的像珍珠的果實,一串串的。味道甜美。西域之人以此作酒,取水果的清香,加上馥鬱酒味,味道你們也嚐過了,是不是很特別?”


    王不識搖搖頭,苦著臉,還說的時候特別認真:“不行,我再喝一杯試試……”


    這邊,共友則笑著點點頭,說:“是的,我就覺得很不錯,比起我們的酒,這酒很好呢。”


    王不識眼睛瞪得老大,看著田仲認認真真地把玻璃瓶收起。田仲說:“這個好酒還是我們的好。”然後把那口大甕指了指:“兩位,今天你們過來,尤其是共友第一次來我這,來來來,我們不醉不歸!”


    王不識嘴一撇:“老田,你這樣我就覺得過了。葡萄酒還沒有喝好呢。”


    田仲說:“那酒像你這樣喝,還是不夠啊。我也隻有一瓶,迴頭我再研究一下,你就別垂涎三尺了。”


    王不識推開金盞,自己去舀了三海碗甕酒。在座的一人一碗。三人把酒言歡。


    酒是正宗的官釀,推杯換盞之間,就喝下好幾碗了。王不識臉紅的臉更黑了,倚著柱子,坐在木地板上打起了唿嚕。共友也有點醉醺醺地了,他喝的慢且節製。田仲喝酒情緒很高,邊喝上,變還唱起了齊風:


    東方之日兮(東方的太陽啊)


    彼姝者子(那個漂亮的小姑娘)


    在我室兮(哎呀呀,到了我的小房間)


    在我室兮(到了我的小房間)


    履我即兮(悄悄地到了我的身旁)


    他邊走便跳,像個小男孩,共友看著有點可笑,但沒有笑出來,他覺得身體沉重了很多,似乎不受控製。


    ……


    隻見田仲找來了那柄古劍“如虹”,在廊下竹子做的天然幕布前舞起了劍。動作連貫,時緩時慢,英武之氣,讓人仰視。一時像風一樣吹過草原,一會像火一樣掠過森林,一時像雷一樣震碎黑夜,一會又像電一樣迅疾地連接天地之間……他邊舞著還繼續唱——


    東方之月兮(東方的月亮啊)


    彼姝者子(那個美麗的小姑娘)


    在我闥兮(樂嗬嗬到了我的小屋裏)


    在我闥兮(在我身邊坐著啊)


    履我發兮(靜靜地對著我笑而不語)


    共友從來沒有看到有人把劍舞得如此之美,頓時呆住了,久久才迴過神來,“好”從胸口一下子衝出了喉嚨。吐得滿地都是。他有點支撐不住,朦朦朧朧地好像就躺下了。


    也不知道過了幾個時辰,他有點清醒了,坐起來,發現他和王不識都躺在塌上,田仲正在庭院裏把劍練習,劍風唿唿地,竹葉在搖弋著。共友走過去一看,不好意思地說道:“田兄,我喝多了。”


    田仲笑吟吟地從旁邊取來兩把木劍,對共友說:“醒了,我們來比劃比劃。”


    “好的,我正想向您請教一下。”


    兩人持劍而立,田仲一身錦衣,風卷起衣襟,像是一株參鬆。他的一抹長須,順風而動,眼睛隻看著共友,腳下穩如泰山,但他氣定神閑,看起來他並不急於進攻。


    共友舉起木劍往前劈去,但電光火石之間,田仲的劍就到了共友腋下,重重刺了一下,共友胳膊發麻,木劍墜地。


    共友不好意思,紅了臉,撿起木劍:“喝多了,人遲鈍。”


    第二次,他瞅準了,由下而上斜挑,這是標準的出劍動作,他往往複複不知做了多少次,這次也百分之百使勁了。但田仲稍一側身,他的劍又抵上了共友的右腿,他腿上一麻,失去了重心,坐在地上。


    共友這次真哭了,想不到田仲的身手這麽快捷。他喝了那麽多的酒,居然也還那麽清醒。


    田仲把木劍背在身後,另一隻手拉了共友起來,說:“再來。”


    共友再也不敢半分馬虎了,身上每一處毛孔都豎了起來,這次他不進攻了,他打定主意防守。田仲紋絲不動地在那裏站著,兩個相持著。像是兩尊酒壇子,主人擱那也就擱那了。隻聽見那個乘風在那裏悶聲不吭地削著什麽東西,傳來“嘰……咯”聲。共友手心冒汗,心裏非常虛。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太陽逐漸向西,一抹陽光透過竹林的縫隙射下來,共友有點刺眼。


    就在這時,田仲的劍像長了翅膀一樣飛了起來,共友想莫不是我眼睛發話,正看著這劍。一隻大腳到了他的麵前,他懵了,臉部結結實實被踢中了一腳,仰麵朝天倒在了地上。木劍還把在手上,他心裏真心在淌血,恨不得找個地方鑽進去。


    天啊,在田仲麵前,他還自稱一個劍客,走不了一招啊。


    田仲走了兩部,拉了共友起來,嗬嗬笑了:“你沒料到我還有這麽一下對吧?”


    共友那時快,腿一軟,跪在了田仲麵前:“請田哥您指教我兩下,我劍術太差了!”


    田仲笑了,扶起共友,轉過身把木劍找到了,拿在手上說:“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裏嗎?”


    共友一躬到地:“請哥明示。”


    田仲說:“你沒有一個劍術的意思,劍要做到隨心所欲,你要會判斷對方的動作,並恰當地應對。你也不是一無是處,首先要謙虛,其次要勤奮,以後你過來找我,我指點你一二。”


    共友心裏佩服極了,連連說說:“謝謝哥。”心想這田仲的劍術,真是高明,我要向他多學習。


    田仲又說:“劍術入門很重要,勤加練習,你一定會有進步的。你看看我這套劍術如何?”說著,他示範性地用木劍在場地裏舞了兩下,隻見他上下騰挪,那把木劍好像是指哪打哪的一把利器,仿佛在天地間自由翱翔的一隻蒼鷹,風動,雲動。忽柔和,忽剛烈,忽迅疾。共友已經看呆了……


    田仲舞完,劍已在手,說:“你以後好好學,我這套劍法夠你學的,外行人看熱鬧,內行人看門道,我有空慢慢教你。”


    王不識不知何時起來了,早已站在身後說:“老田,你也教教我。”倒嚇了兩人一跳。


    共友心想:“我一定要拜田仲為師。”


    王不識拉起共友,朝田仲擺擺手:“老田,我要和他去找少卿說說話,不打攪了,謝謝招待。”說罷,像風一樣卷起共友,向門外走去。共友被王不識不由分說拉起,感到自己渾身沒有了力量似的,老王的力量真大啊,他心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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