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氏被人簇擁著出來,門子蹲在邊上,捂著臉落淚。


    嗯?


    楊氏問道:“這是為何?”


    門子捂著臉起身,“老夫人,牙痛。”


    他看了賈平安一眼,心想晚些等老夫人迴來我再告狀,到時候還不是我說什麽就是什麽?


    楊氏目光轉動,賈平安上前,“見過老夫人,咦!老夫人今日這怎地看著……不對啊!”


    他看著楊氏的臉。


    這是七十多的老婦人,自然沒有那等避諱。


    楊氏一愣,“什麽不對?”


    賈平安皺眉:“我從未和老夫人見過麵,但卻知曉老夫人今年七十多了吧,可這……這怎地看著就是四十許人的模樣?莫非是阿姐的姐姐?”


    楊氏一怔,然後不禁就笑了起來。


    她本就驕傲於自己的容顏不老,可往日家中人的誇讚都聽的麻木了,不外乎就是老夫人看著年輕,看著白嫩之類的話。怎地?老娘是白玉豆腐不成?


    賈平安開始的誇讚也很套路,但最後一個靈魂提問卻讓她心情大快。


    ——莫非是阿姐的姐姐?


    後世那些男女帶著兒女出門時最喜歡被人這種誇讚。


    ——老哥,這你弟弟?這你妹妹?


    ——妹紙,這你妹妹?這你弟弟?


    這番話在後世也有些爛大街的意思,但架不住這是大唐啊!


    楊氏的臉上多了光彩,親切的道:“你是……”


    “老夫人叫我小賈。”


    楊氏微微頷首,隨即上車。


    老太太段位不低啊!


    若是換個人,定然就倍加親切,可楊氏親切是親切了一下,隨即就麵色平靜,可見是個有段位的老妖精。


    苗鳳就跟著老夫人上了車,掀開車簾看了賈平安一眼。


    這女人的臉也是微胖,不過和自家娃娃臉沒法比。


    所謂情人眼裏出西施,賈平安覺得這個女人長得一般。


    但她的眼神有些太過肆無忌憚了吧?


    賈師傅自覺俊美,可這個女人的眼中全然沒有一點欣賞之色也無所謂,但怎麽是厭惡。


    我得罪她了?


    不能啊!


    這是賈平安第一次和楊氏見麵,這個女人更是從未見過,怎麽就突然生出了厭惡情緒來呢?


    難道我是天然拉仇恨的好手?


    賈平安胡思亂想著,隨後上馬,伴隨著車隊出發。


    此刻晨光熹微,長安城中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


    “武陽侯!”


    一群騎兵迎麵而來,將領勒馬拱手。賈平安不認識,就拱手微笑。


    “武陽侯可還記得上次在離宮發水災時拉了我一把?”


    這個將領看著很是自來熟,滔滔不絕的說了一堆敬佩感激的話。


    車隊自然而然的就停了。


    馬車裏,楊氏聽到那將領說賈平安如何的大無畏,如何的果斷,不禁微微頷首。


    所謂兼聽則明,這個道理她還是懂的。


    小賈竟然這般出色嗎?難怪媚娘對他這般好。


    同車的苗鳳麵色微變。


    在武士彠去後,楊氏和武媚母女娘過的頗為艱難,身邊就苗鳳這個侍女得力,一直就在洪湖水浪打浪。若非武媚在宮中翻身,楊氏也就是個破落戶。


    可架不住武媚翻身了啊!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楊氏也跟著翻身了,住大宅子,家中仆役越來越多……


    作為她身邊的老人,苗鳳自然也水漲船高,在家中下人麵前說一不二,堪稱是楊氏最為信任之人。


    可不知從何時起,家中就多了許多傳言。


    什麽昭儀在感業寺艱難,幸而遇到了武陽侯此人,所以認為姐弟。


    楊氏在家不怎麽管事,寡居迴娘家的武順母子三人知曉避嫌,也不會對家事指手畫腳,家中事苗鳳能一言而決。宮中的昭儀就算是想指使什麽,也得通過她來實施。


    這就是一方諸侯啊!


    苗鳳喜歡這樣的日子,可當賈平安這個小老弟冒泡後,她有些不安和嫉妒。


    但賈平安一直沒露麵,她覺得還好,至少不會影響我的日子。


    直至昨日得知了賈平安將會護送楊氏去大慈恩寺,她的情緒才炸了。


    這個男人一旦摻和了家中的事,那我作為一個仆役……還有我什麽事?


    但凡嚐過了權力的甘美之後,罕有人願意放手。


    “老夫人,該走了呢,免得誤了時辰。”


    苗鳳悄然上眼藥——看看,這人說是護送老夫人,可卻和人當街扯淡。


    楊氏搖頭,她不急,順帶了解一下賈平安更好。


    “武陽侯,大恩不言謝,改日一起飲酒,順便一起聯床夜話。”


    喝酒可以,聯床夜話就免了吧。賈平安微笑道:“客氣了。”


    天台山離宮山洪爆發的那一夜很亂,賈平安也不知道自己順手救過誰,和將領說了半晌,依舊不明所以。


    馬蹄聲遠去,賈平安點頭,車隊繼續出發。


    那人他不知道是誰,所以他隻能一直在打哈哈。在他看來尷尬,可在別人的眼中就是謙遜。


    晚些到了大慈恩寺外麵,楊氏下車,見賈平安在觀察著周圍,神色警惕,心中就更滿意了幾分。


    越是老人,就越喜歡這等穩重的年輕人。


    她七十多歲了,什麽沒見過?先前賈平安和那人談話,分明就沒把救人的恩情當迴事,可見為人確實是不錯。


    大氣,敞亮!


    媚娘的眼光不錯,認的這個阿弟不錯。


    她剛想進去,賈平安說道:“老夫人且慢。”


    苗鳳看了他一眼,“還有什麽?”


    賈平安沒搭理她,“這剛下車,最好穩一穩,好歹收拾了心情,才好去見佛。”


    老年人坐車時間長了難受,身體有些麻,這時候原地站一會兒,等身體血脈漸漸恢複更好。


    但賈平安巧妙的換了個說法,讓楊氏不禁覺得年輕人就是周全,“也好。”


    苗鳳想哭,心想這人怎麽說什麽老夫人都歡喜呢?


    知客僧來了。


    “見過老夫人,見過武陽侯。”


    眾人跟著進了大慈恩寺。


    楊氏在歎息,“先前來大慈恩寺,沒人搭理,走累了就在地上坐一會兒,餓了就吃一口自家帶的幹糧,渴了就忍著,如今……”


    當初她是破落戶,如今連和尚都曉得她的女兒要做皇後了,換了個臉嘴。


    這等感慨傷神。


    賈平安說道:“這不就是苦盡甘來嗎?”


    “是啊!”


    楊氏看了他一眼,微微頷首,眼中多了笑意。


    這人越發的得老夫人歡喜了!


    苗鳳心中焦躁,扶著楊氏說道:“老夫人,這是昭儀的福氣呢!”


    楊氏看了她一眼,眼中的歡喜少了些。


    一路禮佛,賈平安就在殿外等候。


    知客僧今日專門陪同,也在外麵。


    二人大眼瞪小眼,無話可說。


    晚些楊氏出來,問道:“我最近總是夢見亡夫,也不知是為何。法師可在?”


    這是求見之意。


    知客僧搖頭,“法師在翻譯經文,不見客。”


    苗鳳皺眉,“老夫人今日專程來大慈恩寺,就是想求見法師。還請通稟。”


    她不知道玄奘閉門不見客的一大部分原因就是避嫌,不想和那些權貴交往,所以覺得這個和尚太倨傲了。


    知客僧堅定的搖頭,“法師有規矩。”


    玄奘的威望……怎麽說呢!長安城中,大概除去皇帝就是他了。當他圓寂後,堪稱是萬人空巷去送行,由此可見一斑。


    什麽楊氏,在玄奘的眼中不過是一個老婦罷了。


    他當初進出宮禁,打交道的可是皇帝和宰相。


    苗鳳惱火,低聲道:“大慈恩寺這般,讓人為難。”


    貴人的仆役,連威脅都說的這般隱晦,一般人你聽不懂。


    但知客僧顯然懂了,那臉一冷,“對不住了……”


    哎!


    賈平安歎息一聲,拉了知客僧過去,“給法師說一聲吧,就說是我請見。”


    知客僧看了那邊的楊氏一眼,“武陽侯你知道的,法師不會見這等人。”


    “我知道,不過此事有好處。”


    見一麵,阿姐心中對玄奘自然多一些好感,如此皆大歡喜。


    玄奘對他不錯,那麽就用這個來償還吧。


    知客僧恢複了微笑,隨即進去。


    “迴去吧。”


    楊氏本就是佛家的信仰者,見不到玄奘,不禁為之黯然。


    賈平安說道:“再等等吧。”


    苗鳳心中惱火,“老夫人累了。”


    “等等總是好的。”


    苗鳳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想到他先前和知客僧單獨嘀咕,就心癢難耐。


    可賈平安促狹,我就不說為啥,急死你!


    “老夫人累了,且歇一歇再走。”


    他令侍女去裏麵弄了蒲團來,墊在台階上,請了楊氏坐下。


    楊氏覺得妥帖,坐下後,就問了賈平安的情況。


    等得知他當初差點被活埋時,楊氏也不禁驚唿。


    “最後到了長安,進了百騎。”賈平安迴想前塵往事,不禁唏噓不已,“禁苑巡查也是我的事,在感業寺裏,我就發現阿姐獨來獨往……”


    一番話,讓楊氏不禁落淚,“媚娘原來這般煎熬嗎?可憐。她也不和我說。”


    和你說了有啥用?


    父母對子女是報喜不報憂,子女對父母同樣如此,都想把最好的歲月留給自己的親人,讓他們無憂無慮。


    “虧了你了!”


    楊氏拉著他的手,眼淚婆娑的道:“若是早知道媚娘在感業寺裏如此艱難,我……我……”


    你什麽你?


    你什麽都幹不了。


    賈平安有些別扭,心想為啥都喜歡握手呢?


    他不經意間看了苗鳳一眼,見她眼中全是嫉妒,不禁暗樂。


    原來這個女人對我的厭惡全是來自於嫉妒?


    不,是威脅!


    可我要威脅她什麽?


    管家權?


    我特麽吃飽撐的去管家。別說武家,就算是讓我去管皇宮也不樂意啊!


    這個女人是小人之心了。


    但她顯然深得楊氏的信任,擔心我奪取了這份信任。


    人就是這樣,獨占欲發作時,恨不能自己在意的那人隻信任自己。


    賈平安心中一哂,故意說道:“老夫人,家中如今可還好?”


    果然,苗鳳的眼中多了焦慮。


    賈平安真的想捧腹大笑。


    楊氏點頭,“好著呢!我如今不大管事,整日就是禮佛,或是看看書,轉轉……”


    果然是好享受。


    我要不要把這個女人氣個半死呢?


    賈平安說道:“家中的管事可穩妥?若是不妥,迴頭我進宮,勸阿姐從身邊派一個人出來。”


    楊氏一驚,“宮中的人不好出來吧?”


    嗬嗬!


    那是別人。


    “別人不好出來,老夫人的事,自然方便。”


    人不管多大,那份被認可的心永遠都是少年。


    楊氏心中舒坦了,笑的倍加慈祥。


    苗鳳雙拳緊握,緊張的不行。


    “雖然如此,可還是不要給媚娘增添麻煩了。”


    楊氏心滿意足的起身,“如此就迴去吧。”


    苗鳳覺得自己逃過一劫,就過來扶著老夫人。


    “你的背怎麽濕透了?”


    賈平安輕聲道。


    什麽?


    苗鳳下意識的伸手去摸……沒有。


    我被他騙了!


    我就從未見過這等缺德的人!


    苗鳳看了賈平安一眼,眼中幾欲噴火。


    氣,就對了!


    賈平安笑吟吟的。


    知客僧疾步而來,近前笑道:“法師剛好有空,老夫人,還請跟著貧僧來。”


    楊氏本已斷了見到玄奘的念想,此刻聽聞能見一麵,不禁激動的道:“好好好。多謝了,多謝了。”


    對於虔誠的信佛者來說,見玄奘一麵,大概就是見到佛本身差不多。


    苗鳳看了賈平安一眼,心想先前他和知客僧嘀咕了許久,難道是他說動了知客僧?


    晚些眾人去了後麵。


    玄奘站在外麵,神色平靜。


    “法師!”


    楊氏這一刻隻覺得整個人都平靜了下來,世間的榮辱都被拋之腦後。


    玄奘微微頷首。


    “人去了,親人還在,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心定,則無思,無邪……進而無懼。思慮越多,越生煩惱。而思慮來自於欲望……”


    楊氏虔誠行禮,“老身知曉了,多謝法師。”


    她微微低頭,恭送法師。


    可卻看到玄奘走了下來。


    苗鳳恭謹的行禮,心想這輩子能這麽近距離的見到法師一次,也算是有福氣了。


    “見過檀越。”


    “見過法師。”


    楊氏抬頭迴身。


    苗鳳抬頭迴身。


    玄奘微笑道:“上次之事貧僧聽聞了,出家人不可貪婪,就算是供奉也當有節製。”


    上次賈平安去清查隱戶,一家夥捅了馬蜂窩,被和尚們群起而攻之。


    賈平安笑道:“我並未害怕。”


    玄奘讚賞的道:“心中無私,則無需害怕。”


    他並未提及自己派人去斡旋的事兒,讓賈平安不禁暗自欽佩。


    “春天來了。”


    玄奘看著角落的一抹嫩綠,眼中多了些柔色。


    他一心想離開長安這個漩渦,迴歸家鄉,可如今看來再無一絲可能。


    賈平安說道:“法師,其實……心安之處便是故鄉。”


    玄奘口宣佛號,眼中多了歡喜。


    他一直受困於此,心中倍感茫然和糾結,多番自我派遣都無用,為此和先帝,以及當今皇帝多次提出請求,可依舊無用。此刻賈平安一句話就讓那些糾結破開了一條縫隙。


    “可去坐坐?”


    楊氏在邊上已經聽呆了。


    她隻求見玄奘一麵,可連武媚都不能答應,氣得她茶飯不思。今日能見自然是意外之喜,可如今看來,竟然是賈平安的功勞。


    這個年輕人竟然和法師如此親近?


    和法師親近的人,自然不會是奸惡之徒。


    等聽到玄奘邀請賈平安去坐一坐時,楊氏下意識的道:“多謝了。”


    知客僧看了她一眼,心想這是邀請賈師傅……


    楊氏赧然。


    玄奘莞爾,“一起去。”


    眾人進了靜室,隨即有人送上清水。


    楊氏近乎於虔誠的喝著,影響到了苗鳳,讓她覺得這便是帶著神秘作用的水。


    賈平安和玄奘低聲說著些事兒,卻和佛法無關。


    和尚也是人,但玄奘在佛門的威望太高,一般人也不敢和他說什麽八卦。


    賈平安說了些外麵的事兒,聽的玄奘不住的微笑。


    “大唐如此,當有盛世。作為方外人,貧僧在此也時常為大唐國運祈禱……”


    苗鳳不禁一驚,脫口而出道:“方外人不該是不管俗世的嗎?”


    “無禮!”


    楊氏的眼中多了厲色。


    玄奘莞爾,“無礙!”


    苗鳳戰戰兢兢的請罪。


    賈平安說道:“和尚是方外人。佛法無邊,可人有邊。這人既然是大唐人,自然要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玄奘目露異彩,“佛法無邊,可人有邊。檀越此話頗具佛性啊!”


    後世有雲:科學無國界,可科學家有國籍。


    楊氏讚道:“這話極妙。”


    晚些,眾人告辭。


    玄奘送他們出去,楊氏惶然說道:“不敢,不敢!”


    大娘,他是送我啊!


    你這個……


    賈平安心中好笑,迴身道:“多謝法師。”


    玄奘頷首,“你以後若是無事,可來尋貧僧。”


    從此他和賈平安便不是什麽利益關係,而是朋友。


    出了大慈恩寺,楊氏心中歡喜,就去了宮中。


    武媚聽到母親求見,就頭痛的道:“今日去了大慈恩寺,這是沒見到法師,來尋我的晦氣?”


    周山象勸道:“昭儀,此事奴以為還是好生相勸才好。”


    你說了半晌全是廢話!


    邵鵬看了周山象一眼,微微搖頭,“昭儀,老夫人喜愛孩子,晚些讓代王出來,隻需一番童言稚語,保證什麽怒火都沒了。”


    好主意!


    武媚點頭,“讓五郎來。”


    “阿娘!”


    李弘一來就熱鬧了,武媚交代了一番,李弘點頭,然後出去站著。


    “我要做男兒!”


    他站的越發的穩當了。


    楊氏來時,李弘行禮,她笑吟吟的摸摸外孫的頭頂,然後急匆匆的進去。


    身後的邵鵬一臉懵逼。


    周山象惱火的道:“你說老夫人定然會喜歡,看看,就是看了一眼,摸了一下代王的頭就進去了。你這是什麽餿主意?”


    咱也不知道啊!


    “媚娘!”


    這聲音急火火的,武媚捂額,“阿娘,慢些!”


    我準備好了,你開始噴吧。


    可楊氏看著卻是頗為高興,不,是興奮。


    武媚一愣,剛想問,楊氏說道:“今日不但見到了法師,還和法師說了許多話。不,是聽法師說了許多話。”


    武媚愕然,“見麵……”


    是阿弟吧。


    但說了許久話,這個不能吧?


    玄奘一心就想把那些經文翻譯出來,哪有那個天竺時間陪誰說話?


    “是呢,你不知道,法師對小賈頗為親切,就像是友人一般。”


    平安竟然和法師有如此交情?


    武媚心中歡喜,“阿娘今日可算是得償心願了?”


    “是了,我今日算是得償心願了。”


    “那可還責怪女兒嗎?”


    “我何時責怪過你?”


    “哈哈哈哈!”


    殿內一陣大笑,外麵的人麵麵相覷。


    ……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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