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東西最容易親近的恐怕就是流浪兒了,他們平時最確乏愛,隻要你給他一點愛,他就會願意為你做一切事情。流浪兒又是這個世界上生命力最頑強的,他們吃著不幹不淨的東西,穿著不幹不淨的衣服,住著不幹不淨的地方。但他們從來不生病,就象那顆小草,你把它踩了,甚至把它踏得七零八落,它還會從地上冒出來;就象那顆石子,你把它扔了,甚至把它狠狠地踩入泥中,它仍然還是一顆石子。而且更重要的是,流浪兒的世界也是最真實的世界。因為對你來說他們是最沒有威脅,最不需要提防的。一對在野外苟合的狗男女,被流浪兒撞見了,至多會因你影響了他們的情緒罵一聲“你這個雜種”,便繼續苟合。一個正在偷東西的賊,被流浪兒撞見了,至多會因為你嚇了他一跳罵一聲“你這個雜種”,便繼續偷他的東西。現在想起來,我還真得感謝我的那一段漫長的流浪生涯,當其他同齡孩子在大人們的驅使下在假模假樣的生活中為了那虛幻的名利而泯滅自已的童心時,我卻真切地領略到了這個世界的真實,美的、醜的、善的、惡的、好的、壞的。現在隻要我一閉上眼睛,那些難忘的人、難忘的事便會電影似的一個個、一樁樁在我麵前浮過來漂過去……。人真的很奇怪,當我在南方這個現代化大都市呆了二十多年後,頭腦中印象最深的竟然還是我的童年,我的流浪生涯,它已成了我生命中最為重要的一部分。我後來所做的一切,無不打上了我童年的烙印。難怪那些蝸居在大都市的作家從筆端流出的,最動人之處大多都是童年的往事。

    哦,我說了這麽一通後,聰明的你一定會明白我的意思:流浪兒是世界上最容易被忽視的一個群體,因為忽視,所以他們的世界才會真實。而在這個真實的世界中,又會發生多少令我們在這個商業社會中懷念不已的故事。這些故事象一朵朵美麗的不知名的小白花點綴著我的生活,而且永不凋謝。現在我要擷取得就是我流浪生涯中幾朵小小的不知名的小白花,或許他或她(它)的生命已過早凋謝,或許他或她(它)的生命現在還在我不知道一個角落綻放著。但在我的記憶中,他(她)們永不凋謝,甚至可以毫不誇大地說,他(她)們的生命早已與我的生命溶於一體了,與我同生同滅。他(她)們的名字我記不得,我隻管他(她)叫小惠老師、惠奶奶、葫蘆哥、賽虎……。我這人向來不喜歡記別人的名字,以至在後來的許多場合常弄得別人,也弄得自已很難堪。

    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從家裏逃出來的第一天晚上是在一個橋洞裏度過的(那一年正是大旱,很多橋洞都幹涸了),這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睡在大橋洞裏。那天晚上的月亮是那麽的圓,那麽的亮,田野裏小蟲啁啾,螢光閃閃,不時地還傳來幾聲狗叫……天上的、地上的所有一切東西都是那麽的親切,似乎我與這些東西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默契,我想這大概就是我和大自然的一種緣份吧。那一晚我睡得特別香,特別甜……。

    在離我住的大橋洞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小學校,和我原來上的學校一樣,這個學校照例是由一個校長和幾個師,還有一幫學生所組成的。所不同的是,這個學校除了幾個矮腳虎之外,還有幾個長頸鹿,我是說那幾個長脖子老師。

    記得我第一次看見小惠老師的時候,她正在領著學生朗讀課文。我是給小惠老師那美妙的聲音吸引過來的,小惠老師的聲音真好聽,簡直象夜鶯唱歌一樣好聽。小惠老師個子不高,長著一隻圓圓的娃娃臉,臉上白白的,稍微有點紅,是屬於白裏透紅的那種。小惠老師的睫毛長長的,眼睛大大的,兩眼偶而微合時,那長長的睫毛便把整個眼睛覆蓋個嚴嚴實實。我還記得那天小惠老師教的是李白的那首“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我剛才說過,她讀詩的聲音非常動聽,就象夜鶯一樣。糟糕的是那幫學生,簡直象一群青蛙在鼓噪,真是難聽極了!我仿佛覺得他們不是在跟小惠老師朗讀課文,而是正在用粗俗的語言謾罵著什麽!這兩種聲音在我耳邊交替響起,對比是那麽的強烈。它使我的神經經受著前所未有的刺激,並使我生出一種把小惠老師從這難聽的聲音中解放出來的願望。我真想衝進課堂把那幫學生挨個兒揍上一拳,隻是因為我這個“願望”因“仿佛”而生,所以我才耐著性子沒動手。不過,我倒真希望這個時候正好有個學生拿著什麽東西朝小惠老師擲去,這樣我會立即跳出來,上演一場“英雄救老師”的悲壯故事,這故事我在小人書裏看到過,隻不過那次救的是美人而不是老師罷了。令我失望的是這種情況沒有發生,我等了好長時間都沒有發生,我說好長時間也隻是二十分鍾左右,你知道等待的時光是多麽的漫長!我不知道小惠老師當時是否看到我了,但下課的時候,她向我走來了,的的確確向我走過來了。當然向我走來的時候不僅是她一個人,在她身後還有那幫學生。

    “你從哪兒來?在這裏做什麽?”她的聲音是那麽的好聽,比剛才讀詩的時候更好聽,因為,這聲音裏還有一種令我可以觸摸到的關心,我簡直有些感動了。

    “因為我喜歡呆在這裏。”我說。

    “你喜歡呆在教室外麵?”小惠老師瞪大了眼睛。我得承認,她瞪眼的時候非常可愛,那被睫毛夾著兩隻大眼睛仿佛兩窩清轍的潭水,我幾乎可以感覺到裏麵有我的倒影。

    “對,我喜歡呆在教室外麵聽你的課。”我故意把“聽你的課”這幾個字說得很重。說這話的時候,我心裏禁不住怦怦直跳。我一說謊,心就會怦怦直跳,就象皮諾草一說謊鼻子就會自動地拉長似的。實際上,我隻是喜歡站在教室外麵聽小惠老師的聲音,看她那可親的臉龐,甚至我還想貼一貼她的臉。小惠老師的臉一定象她的聲音那樣很柔很柔,我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人貼過我的臉呢!

    “那你住在哪兒?”小惠老師又問。

    “在那兒!大橋洞。”我用手朝南邊一座聳起的大橋指了指,大聲說道。

    我猜想小惠老師聽到這話十有八九會掉頭離去,我的心跳得更厲害了。

    “你和流浪兒不一樣。”小惠老師不但沒離去,反而用手拍了拍我的腦袋,雖然隻是輕輕幾下,卻把我的腦袋拍得有些暈乎乎的。小惠老師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因為我這時的流浪生涯滿打滿算還不過一個星期呢!

    上課鍾聲響了,“梆梆梆”的聲音真是難聽。這聲音實際上是那個老師手中那根小木棒與門沿上的一隻小吊鍾碰撞的結果。那些個學生聽到鍾聲就一窩蜂似地朝教室擁去。我多希望小惠老師能留下來多和我說幾句話,那怕不說話看著我也行。果然,小惠老師如我希望的那樣沒有立即離開,她對我說:“既然你喜歡呆在教室外麵,那就呆在教室外麵好了。有不懂的地方,還可以問我。看起來你是個可愛的孩子。”天哪,她竟然說我是個可愛的孩子!我簡直有些心花怒放了!要知道還從來沒有人這麽說我呢,我聽得最多的是那些老師和那些個學生罵我“你這個小雜種”“小蠢貨”之類的話。

    以後的日子,每到小惠老師上課,我照例會出現在她上課教室的門外。每次下課以後,小惠老師都要出一些語文題目考考我。她的題目難不到我,問的每一個問題我都能迴答出來,這令她很驚訝。“你是個很聰明的孩子!”每當我迴答完她認為有一定難度的問題時,她總是這樣說。其實,在我原來上的那個學校,那些老師上課提的問題我也都能迴答出來,隻是他們從來不提問我罷了,即使問到我,我也會裝著白癡似的一問三不知。你知道,如果他問的問題你都能迴答出來,沒準他會妒恨你呢!當然,我問的問題,那些老師從來也不迴答,他們根本就迴答不了。當然,小惠老師問的問題並不限於幾道語文題目,她似乎對我以前的經曆很感興趣。而且,除了我的過去外,我現在的生活她也非常的關心。

    “你今天吃了些什麽?”有一次,小惠老師這樣問我。實際上,小惠老師這樣的問話,我已不知聽過我多少遍了,但我總也聽不夠。

    “紅薯,你看。”說這話的時候,我將敞開的褂子猛地翻到身後,露出了鼓亮亮的肚皮,並得意地把這家夥拍得天響。自打離開那個家以來,我就沒有虧待過這家夥。那裏麵的東西真是五花八門,什麽山芋啦、南瓜啦、蘿卜啦……如果運氣好的話,有時還有雞蛋、野鴨肉之類的東西。我在這裏要聲明的是自打認識小惠老師後,我再也沒有偷過別人的東西!因為我不願意讓小惠老師看不起我。我知道小惠老師最討厭小偷,她好多次跟我這樣說過。她這麽說其實就是不要我去偷別人的東西,我不能讓她失望!那年月鄉下的東西其實真的很豐富,野味很多而且很好吃。那時我最喜歡做的事情之一就是釣黃鱔,說是釣,其實就是把一種叫氨水的東西用一根管子塞進洞裏,沒幾秒鍾,就會從洞裏爬出一條黃鱔,有時運氣好的話,還會是兩條。嘿,它們實在受不了那個刺鼻的味道!這活兒換迴的東西差不多夠我半個夏天的夥食呢。

    “別著涼了,快把褂子穿上!”小惠老師看著我那圓滾滾的肚皮,臉上顯出了兩個甜甜的酒窩。那酒窩象個半月,很好看。小惠老師給人總是一幅山花爛漫的意境,絕少憂傷。我把兩隻胳膊向上一舉,褂子便又重新迴到了我的肚皮上。

    “喏,天不早了,你該去給我買份《少年報》了。晚上到我家去,我今天給你做南瓜粥吃。”小惠老師又從口袋裏掏出五分錢來。

    我接過小惠老師遞過來的錢,一溜煙似的朝大隊部那個小報攤跑去。為小惠老師買報紙可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一件事。直到今天,我還清楚地記得那些《少年報》的許多美麗的封麵以及上麵那些動人的故事,我對文學的愛好可以說就是從這份小小的報紙開始的。我還清楚地記得,賣這份報紙的是一個幹癟小老頭,叫什麽名字,我不知道。他總是坐在一顆華蓋如冠的大槐樹下,麵前一隻破舊的小門板上麵擺滿了報紙和雜誌。小老頭長得又矮又瘦,皮膚黝黑,沒有一點生氣,仿佛一具從埃及金字塔裏出來的千年木乃尹一般。他臉上的表情隻變化過一次,我清楚地記得,隻有那麽一次。

    我剛才說過我常給小惠老師買報紙,我花五分錢買一份《少年報》,這報紙上定價也隻有五分錢,這老頭賣給我的也是五分錢。老頭賣的其它雜誌和報紙也是這樣,一律按照標價出售。老頭說他靠這賣報紙為生,這其中老頭一定從我身上賺了錢了。也就是老頭肯定花了不到五分錢進了這份報紙,當然我當時壓根兒就不知道經濟學上的一些東西,我隻是根據這種現象這麽想。於是,我便想證明一下我的這個想法是否正確。那一天,我故意從另外一家報攤上買了一份《少年報》,走過老頭麵前時我故意把報紙攤的開開的,把腳步放得慢慢的。嘿!你簡直想象不到,那老頭看我的樣子不亞於看到一個外星人。其實,讓外星人站在他麵前,他也未必會象現在這樣用那兩隻死魚般的眼睛盯著我,那臉上的肉皮也不停地抖動著,仿佛老太婆走路時那偏癟下垂的乳房。成功了!我心裏一陣狂喜,臉上故意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對他說:“我在前麵那個攤上買的這份少年報隻要四—分—錢!”

    “我可以四分錢賣給你,隻要你天天在我這兒買。”小老頭兒嚅動著嘴唇,那嘴唇很機械,就象電影《天仙配》裏槐蔭樹上的那張扁癟的木嘴似的。

    在以後的日子裏,我每天都要到小老頭那兒過一遭。小老頭依然象一具木乃尹,機械地收下四分錢,給我一份《少年報》。這樣,我每天多掙一分錢。這個成績極大地鼓舞了我,這一分錢使我後來扔掉了撿垃圾的生活,成了一個小報童。

    流浪的日子浪漫而又快捷。我說我喜歡說的話,幹我喜歡幹的事。尤其令我感到溫暖的是,流浪的我竟然有了一種“家”的感覺。這種感覺是我在從前那個家中所感受不到的。不言而喻,這種感覺來自小惠老師,因為她常常帶我到她家去玩。這可是當時令我那幫流浪兒眼饞不已的事情。小惠老師家裏有很多的書,那些書名至今我還記得,《鐵道遊擊隊》《金光大道》《紅岩》還有《豔陽天》什麽的。說來也許你不信,我八歲時就已開始啃大部頭的書了。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一個名叫魯迅的人寫的小說,他寫的《故鄉》《祥林嫂》《藥》,還有《孔乙己》什麽的我都讀了好幾百遍了。小惠老師家裏除了父母親外還有一個老奶奶。小惠父母親長得咋樣,我記不得了,但我記得小惠奶奶的模樣,當然是小腳,和小惠老師一樣也是小圓臉,隻是額頭上有很多細小的皺紋。那皺紋象微波一樣,很精致。那張沒了牙齒的小嘴象剛出爐的一輪小彎月,一個東西放進去能嚅動半天。我想,小惠老師老了的時候一定就是這個模樣。或許因為這一點,我同樣喜歡小惠奶奶。事實上,小惠奶奶確實值得喜愛,慈祥而又可親。“惠奶奶”時間長了我也隨小惠老師叫她奶奶,隻不過在奶奶前加了一個“惠”字,這“惠”字不用說就是小惠老師的“惠”了。“哎,小乖乖!”我每次叫惠奶奶,惠奶奶總是高興地邊摸著我的頭,邊這麽說道。人的記憶有時真的很奇怪,我現在關於惠奶奶的迴憶大多與冬天有關。以前的冬天可不象現在這樣,沒個幾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冬天就是不肯走,就象姑娘沒有嫁妝就不肯出娘家的門一樣。我這人喜歡下雨,更喜歡下雪,那鵝毛似的雪花仿佛從心窩裏飛出來似的,令我滿天的歡喜。每逢下雪,我便往小惠老師家跑,有時幹脆就住在她家。每每這時,小惠老師,隻要她有空,就教我背唐詩什麽的。當然,惠奶奶也教我,惠奶奶教我的詩比小惠老師通俗的多了。相比之下,小時的我更喜歡惠奶奶的詩,其中有一首關於雪的打油詩,我到現在還記得牢牢的:

    江山一籠統,

    古井黑窟窿。

    黑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腫。

    我至今也不知道這首詩究竟出自何處,但我確實很難把這首詩與惠奶奶分開。每當我想起這首詩的時候,我的腦海就映現了這樣一幅美麗的動畫,一幅關於惠奶奶的動畫:惠奶奶、紡車、小調、雪花。惠奶奶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紡線,家中的衣服都是惠奶奶用那架紡車紡出來的,那紡車大約有好幾百年了,烏黑發亮,光滑如冰。惠奶奶紡線時喜歡哼小調,那小調我至今也弄不清叫什麽名字,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它給我的唯一印象就是憂傷,那憂傷就象她手中的紡線一樣是那麽的綿長,好象永遠也沒有個完似的。更多的時候,伴隨著惠奶奶那綿長的小調,我在小院裏用一隻小棍支起個深口篩子,再在篩子下撒些穀子,然後牽著連在小棍上的小繩躲在門後,等那餓急了的麻雀、鴿子什麽的自投羅網。當手中的繩子有動感的時候,這往往就是麻雀撞著了小棍。如果動感很大,那就有可能是鴿子一類的大家夥了。

    有一次,我感到手中的繩子劇烈地晃動起來,便顧不得細看,衝出門去把那家夥連同篩子一下子壓在了身下。你要知道,幹這玩藝關鍵就是要一個“快”字!那家夥哪裏受得了這種突如其來的壓迫,使勁地撲騰著翅膀,發出“咯……咯咯……嗒”的尖叫,這叫聲頓時把我那股興奮勁釋放的一幹二淨,原來是一隻頂冠如血的大公雞!惠奶奶聽到雞叫,顛著小腳跑出來,看到我那狼狽的樣子,禁不住掩葫蘆而笑。惠奶奶的笑是從來不出聲的,這或許是她沒有牙的緣故,我那時這樣想。

    別看惠奶奶從未上過學校,但她知道的東西象她額上的皺紋數也數不完,真的。有一次,也是下雪天,我就數過惠奶奶額上的皺紋,數了半天,也沒數出個結果來。所以,直到現在我形容東西多時,不說天上的星星,而說惠奶奶額上的縐紋。惠奶奶很會講故事,她嘴裏的故事就象她額上的縐紋一樣多,而且千奇百怪。記得有一次,惠奶奶講到一個鼻涕下到鍋裏成麵條,唾沫飛到鍋裏成雞蛋的怪物,弄得我好長時間見到麵條和雞蛋就反胃。惠奶奶講的故事大多是那些紅毛綠鬼的故事,那故事用“聳人聽聞”這個詞一點也不過份,就連我這個大膽兒好幾個晚上都不敢迴到我那個橋洞。當然惠奶奶講的或做的事情有很多屬於迷信一類的,現在我不信,但當時我信。不僅我信,村子裏的人都信。記得有一次我病了,躺在小惠老師的床上發高燒。

    “這孩子怕是在哪兒嚇著了,我得給他驅驅邪才行。”迷迷糊糊中我聽到惠奶奶這樣說。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聞到一股濃濃的香味,便下意識地用手在床頭亂摸一陣,竟摸到了一個煮熟的雞蛋,上麵還插著一根粗銀針。這是幹什麽的?我可顧不了那麽多,那雞蛋散發出的香氣實在是太誘人了。我三下二下扒掉蛋殼,一口吞了下去,好香啊!不一會兒,惠奶奶進來了,在我床頭摸來摸去,嘴裏還不住地嘟嚷著:“我昨晚放的雞蛋呢?”

    “惠奶奶,在這兒呢。”我掀開被子,把肚皮拍得天響。

    “哎喲,我的小祖宗,那是我給你驅邪用的,我還沒給你念咒,你怎麽能隨便吃呢?”惠奶奶說著,便補起咒語來,嘰裏咕嘟的,我一句也沒聽懂。念完咒語後,惠奶奶又拿著那根銀針對著窗口看了看說:“你準是被什麽給嚇著了,你看,這銀針都黑了大半截呢!”

    “惠奶奶,那你要不要再給我煮一個雞蛋?”

    “小饞貓。嗯,現在好多不了,不發燒了。”惠奶奶用手輕輕地摸了摸我的額頭說。

    我也用手摸了摸自已的額頭,果然一點熱感都沒有,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惠奶奶的銀針起了作用,還是不治而愈。

    有了小惠老師,有了惠奶奶,我的生活充滿了歡樂。她們對我的關愛,還有她們臉上那燦爛的笑容,總是如陽光般地溫暖我那顆幼小的心靈。漸漸地我有了一種助人的願望,一種幫助那些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的願望。有時,我真希望在小惠老師的生活中能有一些不順心的事情發生。這倒不是我希望她過的不好,而是因為我想找一個非我莫屬的幫助她的機會。自我打第一眼看到小惠老師我就有了這種願望。那段日子,我的頭腦中萬花筒似的常常變幻著小惠老師遭人欺侮的種種場麵,還有我為幫助小惠老師擺脫困境做出的種種英雄舉動……。

    這樣的機會,這樣的場麵終於以一種不期而遇的方式降臨在了一片蔥綠的蘿卜田裏。

    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是個大風天。事實上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大雨天不行,下雪天也不行,因為我喜歡下雪下雨,這樣的事情不應該發生在我喜歡的天氣裏,最好的是大風天,因為在所有的天氣中我最不喜歡的就是大風天。那個大風天,小惠老師從學校迴家的路上逮住了正在偷蘿卜的幾個小姑娘。那幾個小姑娘年齡也和她差不多,好象有兩個比她還大一些。她們見隻有小惠老師一個人,便一齊向她擁上來,嘴裏還不停地嘀咕著什麽。恰好我當時路過那兒,這樣的場麵我可是等的好久了!

    “你們不要欺人太甚!”象是蹩了很久的一聲炸雷,我的聲音在空曠的原野裏顯得特別的響亮,那幫小姑娘頓時楞住了。不過,這隻是短短的一瞬,見到“挺身而出”的隻是一個毛頭小孩子,那幫小姑娘們便如我所料那樣拿著鏟子朝我奔來。她們知道,把象我這樣一個流浪兒痛打一頓或者弄傷了是沒有什麽後顧之憂的。倒是小惠老師生怕我受到什麽傷害著急地對我叫道:“你還不快跑!”

    但我一點跑的念頭都沒有。我說過這種場麵正是我所希望的,她們的氣焰越是張狂,我的鬥誌就越是高昂。我緊握拳頭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就象電影《英雄兒女》中的王成一樣,等待著敵人靠近、再靠近!此時,在我眼裏,她們已不是什麽小姑娘了,而是我的對手!我的敵人!現在想起來,當時的我還頗有點堂詰訶德拿風車當敵人的味道。那幾個小姑娘大概從來沒見過這陣勢,又一次楞住了。就在她們楞神的一刹那,我猛地褪下短褲!那幾個小姑娘的還沒有迴過神來,我渾身上下已是赤裸裸的一絲不掛。嘿,那幫小姑娘哪曾見到這陣勢,“媽呀”一聲,扔下手中的鏟子,捂上眼睛倉皇而逃……哈哈哈,你們有種的上來啊,我抓起一塊泥疙瘩追了上去……哈哈……我的笑聲在曠野裏異常的怪異。

    “你迴來,快把衣服穿上!”小惠老師拿著我的衣服追上來,聲音嚴肅的快要掉下冰來,“你知不知害羞啊,以後不許你這樣,你要是再這樣,我就不理你了!”

    “小惠老師,你千萬別不理我,下次我再也不……。”我帶著哭腔說,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小惠小師這麽生氣,我真的害怕小惠老師從此不理我了。

    小惠老師一下緊緊地把我摟住,我感到一團熱氣在我臉上、在我心裏升騰起來。那天的風特別大,風簡直不象吹,而是象打在人的身上。然而,那一刻我一點都沒有這種感覺,我整個身子完全溶化在這一團熱氣中了。我願這世界永遠這樣,時間永遠地凝聚在這一刻。從那以後,我便不再那麽討厭大風天,因為大風天使我很容易地想起我生命中那一團溫柔,生命中不能沒有愛,不能沒有溫柔……。

    好了,關於小惠老師、惠奶奶的事暫時就講到這裏,我得留點時間給我的葫蘆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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