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一天熬著梅子,梅子也一天一天熬著日子,雖如蝸牛行在沙地上,又慢又澀,但也一天一天地挨過去,竟然熬來了嚴冬。冬天真好,梅子想,空氣裏的汙淖,水裏的渾濁,都給寒冷滌蕩得幹幹淨淨,一切的一切為瀟殺濾去春的浮華夏的喧囂而顯出本相,天眼見得清亮蔚藍多了,水經了霜凍澄澈見底,白日便白得淨朗,黑夜便黑得幹脆,所有的樹木都擺脫綠葉的虛榮,劍一樣刺向青天,而原野正使出渾身的力氣厚積著生命的原色,專心等待著生命爆發的一刹那。

    生意象天氣一樣越來越冷清,本地既非通衢又非大市,過往人員稀少,就那麽多客源,原有的兩個加上梅子,不大的地兒就有三份生意。西北角老謝家的。說到老謝家的何以從惡,不得不提一提村黨支部張書記。張書記叫什麽名字,大多人都模糊了,在人們的印象中,“張”字仿佛天生就是和“書記”粘連在一起的,就象那個火熱的年代,“林”字天生和“副主席”連接在一起,“書記”就是他的名字,“張書記”三字成了一個專有名詞,一提起“張書記”就知道是他,一提起他就知道是“張書記”,人和他所代表的權力已經完全融為一體。張書記是這一方土地的最高統治者,行政級別雖然和村長大人一般高,但實權大得多,無論多大或多小的事兒,張書記不點頭,村長大人也隻有幹等著。有一天老謝家的兒子和張書記的九少爺磨牙,外人弄不清誰吃虧,隻知道九少爺哭得嗓門大些。這還了得,打狗還看主人麵,打兒子自當看父親麵,兒子挨打事小,父親丟麵子事大。盡管誠惶誠恐綁著兒子登門賠罪,張書記還是一個電話,來了幾個人把老謝家的老謝請進了派出所的拘留室。老謝家的兒子一見又是警車又是大蓋帽還扛著警棍挎著槍,嚇得沒處躲沒處藏,眼見得親娘親老子輕饒不了自己,樹杈上係個繩套,小腦袋伸進去,蹬了幾腳就把魂魄蹬進了天堂。不知道是在拘留室裏拘留的,還是因為兒子,老謝家的老謝出來後就神經了,老謝家的也從此神神道道的。這件事大漲了張書記的威風,從此這一方土地上再沒人敢正眼看他,即便是他家的牛羊跑進了人家的莊稼地,也得老人家吃飽了吃膩了自己走出去,斷沒人敢趕它們出去。老謝家的兒子沒了,丈夫瘋了,地裏莊稼也荒了,無以為生,惟有兩腿間還值得幾文錢,無可無不可地操起皮肉生意。老謝瘋了以後,便忘記了做男人的義務,所以老謝家的並不是純粹的買賣,娛人的同時兼有自娛的目的,價錢一向壓得極低,近來為了招攬兼方便顧客,提高競爭力,實行實物交換,不拘拎隻老母雞也好,掂塊肋條肉也行,都可以買一迴,實在沒錢來硬的,也是半推半就的。東南角的陳老四害著什麽病躺在床上,獨養的閨女幹活掙的錢不足為老父親續命,每日便把下身賣出錢來買藥。有這樣兩家薄利多銷的同業,梅子的生意可想而知。剛開始生意還不錯,客人們象吃飯一樣,喜歡到新開張的飯店嚐個新鮮,漸漸品出味道大致差不多,便要看誰的服務態度好了,梅子不得不由開始時買不買隨便轉變到主動招攬顧客了。

    吸收著母親用靈魂換來的營養,小家夥們一天天茁壯成長,阿貝能滿地跑了,阿寶漸漸地懂事了,有時梅子出去做生意,囑咐阿寶在家哄弟弟玩兒別出去,弟弟準玩夠了偎在哥哥懷裏睡著。梅子每每看到蜷曲在屋角的抵著的小腦袋,淚水便會禁不住流下來。一旦不出去做生意,梅子便帶著孩子們到自家地裏,自己幹活,讓他們在田野裏撒歡兒,她希望劇烈的體力勞動流出的汗水能洗淨靈魂深處的汙垢,同時也希望汗水把那每一張都象鋸子一樣在她心頭鋸出鮮血的錢洗淨,她深信汗水是世上最潔淨的水。她的近乎瘋狂的勞作,使得她的地裏長不出一根草,莊稼的長勢比別人家的都要旺。而另一方麵她也希望孩子們的胸襟不要被小屋禁錮,長大後能象天地一樣寬廣,望著他們歡快的身影,常常想,自己以前從沒花過一分不幹淨的錢,偶爾吃過別人用不幹淨的錢買的東西,知道後好長時間都會有嘔吐的感覺。現在自己用最肮髒的錢養活孩子,不知道他們長大後會不會怨恨母親。現在別說跳進黃河就是跳進長江也洗不淨了,已經害得他們的爸爸死後蒙羞,被人戳脊梁,地下不得安寧,但願他們長大後不知道母親的過去,能夠直起脊梁昂頭挺胸做堂堂正正的人。池塘西邊有塊菜園子,有時候看那老人佝僂著身子種菜,挑的糞水越髒越臭,菜便越長得壯,梅子自嘲地想,自己算不算用糞水種菜呢?孩子們呐,你們的母親決不會再讓你們蒙休,一旦你們能夠自立,你們的母親決不會在人世苟活一天,那時你們的母親一定用頸上的血洗淨你們姓氏上的汙垢。孩子們呐,你們快些兒長大吧,你們母親含垢的日子也就可以結束啦。

    梅子近來開竅了,不管你大蓋帽小蓋帽,人民公仆抑或是地痞流氓,吃白食也好,強買強賣也好,總之一句話,掙不到你的錢就罷了,再要往外拿錢卻休想。因此手上漸漸積攢起幾個錢。眼見孩子們一天天長大,阿寶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梅子有時睡不著,常常望著窗外的寒星想,再做一段時間,積攢幾個錢,過了年就不做了。到時帶孩子們迴老家上學吧,哥哥不在了,名下的二畝地想來還在。孩子們過不了多久就脫得開手了,不拘哪兒搭間茅棚盡可藏身,二畝地的莊稼足夠糊口,手頭的錢臨時夠孩子們上幾年學,再養些雞鴨,生得蛋換些油鹽錢,山上的幾畝荒地栽上樹,十幾年後孩子們上大學時大約夠繳學費。梅子知道一副弱肩挑起這些事會有多辛苦,不過再苦總是人過的日子,抬得起頭做人。汗水洗得淨錢上的汙垢洗不淨身體的汙點,孩子們說來就懂事了,說啥也不能讓他們將來挺不直腰。

    想著將來不會再有人在孩子們麵前提起這段“過去”,想著將來孩子們背著書包上小學,上中學,上大學,想著自己將來的含辛茹苦,想著也許會在地下得到他的寬恕,梅子辛酸地笑了。

    走時到他爸墳前燒些紙錢,告訴他,孩子們以後不會再來啦,我不想孩子們記起這段“過去”,我要在以後的歲月裏將他們腦海中的這段“過去”徹底抹去,他們還小,應該不會留下什麽記憶。你先自己一個人呆一段時間吧,不過你放心,隻要孩子們一長大成人,我就會來陪你,在你墳上挖個坑,把自己埋在你身邊。我知道,不管我做過多麽對不起你的事,你都會原諒我,我們隻有一顆心。

    快過年了,梅子想,過個幹淨年吧,迴老家搭庵棚住,隻要人幹淨,心裏便安逸。於是開始收拾東西,其實也沒什麽東西,不過娘仨幾件隨身衣服罷了。正忙著,村長大人神色慌張地撞進來:“瘦老李快要死了,他死定了,人們都說他是愛死(艾滋)病,他老早前進過美容院。你聽說了麽?你查了麽?你有麽?快去查查呀!要是他傳染了你,我們這一大群人也都跟著完了!求你快去查查……我替你出錢。”

    梅子頭“嗡”了一下,很快就清醒了,絕望地清醒,一切都結束了。生命的門將她關在了門外,還有她的兩個幼子,關得那麽幹脆那麽徹底。

    是離開的時候了。

    望著村長大人驚恐的眼神,梅子輕輕地笑了,笑得好美好嫵媚,笑得村長大人魂都出竅了。

    梅子走時,想一把火燒了小樓,屋簷下堆滿幹柴,半夜裏一瓶汽油,一根火柴,想救都救不了。然而想想也就算了,啥恩呀怨呀,還有什麽意義!這小樓,還有這小樓裏的人以及他們留在世上的記憶,總有一天會被自然湮沒得幹幹淨淨,不留一絲痕跡,何況是心頭那片看不見的仇恨。

    梅子沒有去查病,得病不得病已經不重要了,也沒有在老家搭庵棚住,她帶著孩子們迴到老家,在鄰居的指引下找到哥哥的墳塋,燒些紙錢,讓孩子們給大舅磕頭,自己獨自和哥哥說了好些話後就離開了。

    娘仨去了遙遠而溫暖的南方,盡情地玩盡情地吃,孩子們快樂得象掉進了天堂。孩子們哪,你們可知道,一切都是一個因果,一切都是一個循環,就象爸爸一樣,大地給了他多少,他還給大地多少,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和你們也一樣,我給你們多少,你再還給我多少,我們了不相欠。

    一個春光明媚的夜晚,梅子娘仨迴來了。梅子傍晚就下了車,不願見到任何人,直等半夜才穿過村子來到天成的墳前,牽著阿貝,阿寶在前麵一蹦一跳地跑。村莊在暗夜中沉沉睡去,濃密的星子隱去了彎月的光輝,鼓噪的蛙鳴催生出無數的生命。再過一個月就是去年踏上這塊土地的日子了,時間過得真快啊,眨眼間快一年了,真不相信一彈指的瞬間竟發生了那麽多的事兒。梅子想,自己象潔白的羔羊一樣來到這個世上,現在從身體到靈魂無一不充滿無法洗滌的汙垢。為什麽會這樣呢?到底是什麽原因呢?梅子一時想不明白。想它幹嗎呢,反正已經沒有明天了,梅子就不再想了。低頭看看偎在身邊的一雙嬌兒,他們還是一張白紙,不曾令姓氏蒙羞,沒有被塵世塗上顏色。

    第二天早晨,太陽象往常一樣升起來,早起勞作的人們發現了娘仨,梅子頭枕著墳塋,烏黑的長發在晨風中飄動,秀麗的嬌靨隱含著淺淺的笑意,孩子們一個枕著媽媽的左臂,一個枕著媽媽的右臂,嘴角也露著甜甜的笑意,象是睡夢中夢到了幸福的事兒。不管他們想過什麽,做過什麽,得到過什麽,失去過什麽,他們留給這世上的最後一幕是笑容——永久的笑容!

    人們想不明白梅子為什麽要這樣做,也許梅子隻是希望一家人在天堂裏過得快樂些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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