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漸深了,火堆仍是燒著,偶爾發出劈啪的枝葉幹裂灼燙的聲音,大家似是都睡著了,微微還有些鼾聲,莫問昔躺在高處的枝杈上,叼了片葉子陷入了沉思。邢之意是奉了聖旨過來巡訪的,竟也被攔在了外邊半日,西京城雖地處偏遠,但是君臣秩序不該有變,如果說變了,那就是……褐眸陡然一亮,是人!那陡增的守兵,不是官兵!那是誰有這麽大的膽子呢?


    她的眼睛掃到了下邊靠坐的唐尋……秦家堡……如果沒有記錯,那晚邢之意說過,耿迪親送秦家堡的人往西京去,正是扮的將軍府的府兵!耿迪想做什麽?如果他要謀劃些什麽,邢之意現在代表著皇上下來探視,豈不是很危險?想到這裏,她不禁從枝杈上坐起來,原本,她想著來一趟西京,看看到底是什麽讓江湖人趨之若鶩,會不會有些師父的痕跡,好問一問自己到底來這世間為何,卻不想這才剛剛踏上追尋之路,就惹得許多的雜事。唐家二伯是個問題,夕顏是個問題,邢之意是個問題,甚至於那個坐在滎王府的無悲無喜的蕭鞘,更是個大問題,仿佛有一張無形的手,不停地在拉拽著她,將她往這迷霧旋渦裏推。


    管……還是不管……不過向來她都是個行動比思想快的女子,隻眨眼間,便已足尖一點,向城門掠去。速度快得連風聲都忘了追隨,黑影似箭,唐堯自認此生再未見過第二個輕功如此好的人,還是個女子,上一次令他如此感歎的人,早已死了,且已過而立之年,如今那墳頭的草,恐怕已有人高,如果……他有墳頭的話。江湖小輩,真真是不可等閑視之。豎起耳朵聽了聽,早已尋不到那玄衣女子一絲行動的痕跡,唐堯摟了摟包裹,側過身去。


    西京城樓上,確實守著不少兵,這樣看過去,個個站姿筆挺,巡視有序,並不能分辨出哪些是江湖人,哪些是將士。不過不管是哪一種,要上得樓去決計不簡單。


    哪怕武功再好,這城牆畢竟是可擋外敵攻城的,輕易不會上得。莫問昔抵在城牆角,借著夾角背貼著牆,一點點往上攀去,近了,更近了,控製著唿吸,她側過臉去,持長槍的守兵來迴巡邏,那腳步聲近的仿佛就在耳畔。遠了,遠了,就是此時!一個躍身,輕盈落在城牆上,常年蟄伏於樹間枝杈的習慣,練就了她身輕如燕的腳步,緊接著一個側滾,翻進內牆的黑暗中。巡邏的這隊走在最末的一人忽舉著火把警覺地往這邊看來,卻隻有“凹”形的城牆黑黢黢地與自己對峙著,複往四周又照了照,轉過身去。


    從城樓上跳下來,莫問昔沒管身後,直直往前去了半裏多,才緩了步伐,夜很靜,城內的店家幾乎都打了烊,隻一家酒肆還開著,走出一個身形走樣的女人,罵罵咧咧地往門口的地上衝著水,走近了去,腳步剛落到那片地,那女人頭也未抬便對著她擺手:“打烊了打烊了,這麽晚了哪裏還有的酒喝!”


    “大娘,我不喝酒。”莫問昔嗓音清越。


    那胖女人抬起頭,看到一位妙齡的女子,顏麵清泠,月光下一身黑衣更顯得膚白如瑩玉,愣得眨了眨眼,水都忘了灑,自言自語道:“莫不是方才被那些個酒鬼給鬧迷糊了,這個時辰怎麽還有個水靈的姑娘在街上?”


    “大娘,我想跟您問個路。”


    女人終於看清了她的裝扮,嘖嘖道:“是個江湖人啊,難怪,難怪。姑娘想問什麽?”


    “大娘可知那丞相大人如今在何處?”


    “丞相大人?姑娘說的可是那自卞都來的?入了城便進了東邊營地。”女人繼續衝刷著地麵,“一群酒囊飯袋,喝喝喝,喝死這群兔崽子。每天都洗一遍地,掙得這糟心錢,呸!”


    “老婆子你小點聲,叨叨什麽呢!”酒肆裏傳來一個老頭的聲音,便見這女人衝了最後一遍水,提了桶準備進去,臨進門見莫問昔還杵在那看著東邊,便又上前來:“姑娘,你是要尋那東營去?”


    見她點點頭,女人頓了頓,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拍拍她胳膊:“姑娘,這世道啊,現在烏煙瘴氣的,你一個姑娘家,還是趁明日城門開了,早日迴去吧。”


    “謝謝大娘,您快些進去吧。”女人歎了口氣,進去關門下鎖,莫問昔眯起眼看向東營的位置,聽著大娘說的,很是不善的樣子,也不知道裏麵是個什麽情境。


    西京城的風,起的又大了些,連城門都上得了,這東營把守得再厲害,也不過爾爾。棲在一棵樹上許久,找準了時機,落在一間亮著燈的廂房前,守在院外的兩個衛兵毫無察覺,莫問昔伸手一推,便側身進去,順手關了門。


    屋裏有些氤氳,隱隱聞見水聲,訶子將剛剛提進來沒多久的水倒進主子的浴桶裏,拿起澡巾給沐浴的人擦起背來:“主子,這東營裏的人可真是不客氣,哼!我不過是提幾桶水都要費那麽多口舌,他們還敢嫌咱們麻煩!主子您可是奉了聖旨來的,他們還敢這般怠慢,真是膽子肥了!”


    邢之意將兩隻胳膊搭在浴桶的桶沿上,閉了眼睛享受著:“嗯,膽子是大。”


    “是不是!”訶子繼續絮叨起來,“這都一天了,他們的領頭還未出來拜見,可像話?!竟然還派人守著!這不是在看著咱們嗎!”


    忽然一陣風吹來,裸露在外邊沾了水汽的胳膊頓時豎起了汗毛,邢之意縮了縮,反手點了點訶子:“就你話多。他們再守,也管不住你這帶尾巴的。”


    “帶什麽尾巴?”訶子不解地問。


    邢之意卻是看都未看隻說:“來了就出來吧,藏什麽。”訶子吃了大驚趕緊迴過頭去,隻見那屏風邊上露著一點黑色的衣角,動也不動。


    訶子刷得站起來,將濕噠噠的手往胸前的衣服上抹了兩抹,轉過屏風,隻見一勁裝女子正麵帶窘色地站著,大概沒料到他這麽快衝出來,一雙本是無波的眼眸堪堪對上訶子,顯得更加倉惶。


    “你你你……!”訶子指著她道,“你竟然偷看主子洗澡!”


    “噌!”惱羞成怒的莫問昔抽了劍抵上這沒眼力見的小廝脖子,牙齒都快要咬碎,訶子嚇得不輕被架著劍的脖子動都不敢動,裏間傳來一聲輕笑:“訶子,你出去吧,好好招唿招唿外邊的看門狗。”訶子如獲大赦,趕緊推了劍奪門而出。


    莫問昔聽見水聲,知道他應是要出來的,便收劍退到桌角坐下,暗罵自己怎的不多等等再進來,比如熄了燈的時候,邢之意一向是個愛潔淨的,睡前定是要先沐浴,竟然忘了這一茬,隻記著他睡得晚……


    耳邊腳步聲越來越近,帶著點朦朧水汽,莫問昔低下頭。隻聽那人坐在她身邊,倒了杯暖茶遞過來:“何時來的?”


    她便傻傻接了茶答:“本想著這個時辰大概亮燈的便是你住的地方,恰瞧見訶子出來提水,等了片刻便隨著進來了。”


    “嗬~”聽見笑聲,她終於抬頭看他,卻見他摸了摸鼻子,身上隻寬寬套了件外袍,恣意的模樣,“你來,是尋我的?”


    她收迴眼神,提醒自己要冷靜,稍後才恢複了泠然的語調:“聽說這東營為難了你。”


    邢之意知道她是放不開,也不追究,正了正神色:“此時東營並無人坐鎮,隻耿迪的副將陳虎在,明日便要見的他。”目光仍是在她身上,格外地輕柔。


    聞言她點點頭,想了想才複開口:“問昔此行,同來的還有唐氏兄妹,途徑易城時遇到了他們的二伯唐堯,據說是失蹤多年。今日來此,還想先問你一句,可願救人。”


    他的目光滯了滯,不甚確定地問:“你想讓我,救秦家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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