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世事難料。


    在益州安定下來後,淩審行並沒有同周叔翻臉。


    或許是因為獨在異鄉為異客的緣故,又或許是因為二人恰好談得來的緣故,總之,他和周叔成為了關係不錯的朋友,經常在一塊吃茶聊天。


    不過,淩審行從沒有問過對方有什麽計劃。


    這倒不是他懂得明哲保身了,也不是他曉得尊重對方的陰私,而是南詔那邊的行事著實不難猜——試問除了美人計、反間計,他們還能玩出別的花樣麽?


    既然他不問,周叔也就從沒有提起過。


    於是二人談天論地,說風土道人情,但就是不談國事。


    隻有在蜀王被免去都督一職時,周叔才委婉的提醒了他,勸他抽身而退,盡早遠離這一灘渾水。


    事實證明,周叔是對的。


    他雖是把經年積下的軍功都拱手讓人了,卻得了一條不錯的退路。時至今日,都還能惠及到自己的子侄。


    “當年,我迴到長安後,族裏的人都歎息我時運不濟,替我覺得可惜,就連阿娘也不敢對我太過苛責,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憑我出去瞎混。”


    淩審行笑道。


    而後他不知在酒肆和青樓泡了多久,才又鼓起了勇氣,忐忑的趕往那個依山傍水的小村莊。


    年年,年年。


    一別已是數年。


    淩審行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在念著她的名字時,居然還會止不住的心悸。


    他從未有過這樣卑微的經曆,從未試過單相思的糾纏過一個姑娘這麽久。


    期間,他也不是沒有試過旁的法子。


    譬如他曾經很配合的依著家人的意思相看了不同的小娘子,試圖以談婚論嫁、成家立業來收迴自己散落了一地的心。最後,卻都以各式各樣的原因而失敗了。


    他也曾找過新的紅顏知己,在衾枕之間有過諸多美妙的歡愉。


    但他醒來後,卻還是忍不住去想她,念她。


    絲絲縷縷,藤藤蔓蔓,都是她。


    也不知她是否還是當初的模樣?


    她是否已有了子女,和她長得像麽?


    雖則他至今尚無子嗣,但能不能把她的兒女配給他的侄兒侄女,好成就一段佳話呢?


    那樣的話,以後他就經常能正大光明的看到她了。


    若是她丈夫老了,死了,說不定他便還有機會,可以和她走到一塊兒。


    啊呸!


    他到底在想什麽?大丈夫何患無妻,他怎能把自己擺到如此低賤的位置上去!


    真是丟人!


    淩審行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


    ……


    ……


    還未走到村口,他就看到了她。


    她完完全全的褪去了昔日的青澀,綻放出榴花般光彩華豔的風姿來,隻消站在那裏,便自成一道旖旎的風景。若是定力不夠的瞧見了,隻怕頃刻就走不動道了。


    “美人兒,不要走啊!”


    “陪我們說一會兒話唄。”


    “你別怕,我們都不是壞人。”


    而此刻,正有幾個不三不四、明顯已走不動道的閑漢攔住她,涎著臉說道。


    而過往的村夫都隻是笑嘻嘻的旁觀,並沒有聲張正義的意思,估計沒上去助威,就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滾!”


    她神色不變,低斥道。


    “喲,挺潑辣的嘛。”


    “哈哈,正巧我就好這口。”


    閑漢們愣了愣,隨即哄然大笑著,不懷好意的將她圍在了中間。


    “你看夠了嗎?”


    她不慌不忙的抬起眼,看向他藏身的方位,笑道。


    “看夠了。”


    她的感知,還是如當年一樣敏銳啊。


    淩審行一邊感慨著,一邊越眾而出,很快就將那幾人揍得滿地找牙,不要命的逃了。


    “孔家郎君,去我家坐坐吧。”


    然後,她笑語盈盈的瞧著他,提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邀約。


    一個多時辰後。


    他坐在她家的飯桌旁,同她的丈夫相對而坐,一起吃了頓尷尬無比的飯。


    飯後,她丈夫立刻找借口溜了,隻留下她和他在屋內。


    這是要幹什麽?


    他又是惶恐,又是惴惴,又是興奮,腦子裏閃過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念頭,其中最明晰的一個是——他並未在她的家中看到任何小孩兒,想必是她丈夫身有隱疾,不能生育,故要找他這個外村人來借種。


    “郎君,我觀你為人正直,又同我頗有淵源,故……有一事相求。”


    她粉臉生暈,嬌怯怯的捏著衣角,欲言又止道。


    “好。”


    他想也不想,就答應了下來。


    “郎君果然高義!未曾得其因果,便能慷慨許諾。”


    許是在家中耳濡目染的原因,她說話也變得文縐縐的,甚至還有幾分押韻。


    “那我女兒以後的安危,就托付給你了。”


    緊接著,她綻開了如花的笑靨,說道。


    什麽?


    她已經有孩子了?


    她丈夫沒有隱疾了?


    她不是來找他借、借那啥……的了?


    “我已經不是巫女了,護不住任何人。包括,我的親人。”


    接下來,她說了很多很多的話。


    她說,自己在生育之後就喪失了所有的能力,變為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子。對部族而言,她早就沒有了任何的利用價值。


    她說,這些能力都被自己的女兒繼承了,雖是被她強行封住,但隻要被外界稍一刺激,還是有被解開的機會的。若一朝顯露於外了,便可能會被部族裏的人找到。


    不同於身無長處的她,女兒,是極有利用價值的。


    她說,她不希望女兒和自己一樣,任部族擺布和安排,不得自由。


    她隻求女兒能天高海闊,不受任何人的鉗製。


    她說,長年的隱姓埋名,已讓她和外界徹底隔絕了。村外的人,她隻認識他一個;而村裏的人,是壓根就靠不住的。


    所以,她隻能找他了。


    “我始終有一種直覺——自己是活不到她長大成人的。所以,我才會把她的安危托付給你。”


    她莞爾一笑,梨渦依然如當年那般動人,“如果,我的直覺是錯的,那就最好不過了。”


    “當然是錯的!”


    淩審行無來由的覺得心慌,“你說什麽鬼話呢?你印堂飽滿,麵如滿月,怎可能是薄命之相?別自己嚇唬自己了!”


    “希望如此。”


    她麵上浮起了一絲淡淡的惆悵,說道。


    之後,她帶他去看了她的女兒。


    那是個還帶著嬰兒肥的小姑娘,白嫩軟糯,長得很是秀氣,正樂顛顛的坐在池塘邊的大柳樹下,聽著她的祖父講故事,聽得津津有味,十分入神,渾然不知有人在暗中注視她。


    “不如,把她托付給我們家的十一好了。”


    淩審行心中一動,將自己來時就琢磨過的念頭大喇喇的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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