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成立十四年來,一連串的政治運動,妨礙了經濟的發展,特別是三年大躍進,不僅摧毀了國民經濟基礎,而且搞亂了人們純淨的心。生活資料嚴重缺乏,各種票證五花八門,能夠一日三餐有糧吃已是奢望,國家每年春荒發放救濟糧,總是杯水車薪,計劃經濟逼著人們計劃肚子容量,不會計劃用糧就會餓肚子。

    劉玉華在生產隊是養豬,在家裏也喂有一隻豬,還好,連續兩年糧食較好,由於玉華母女幹活多,六二年年終決算,有工分錢分,六三年也肯定是進錢戶。然而,代價卻是嚴重的,劉玉華長期地勞累,氣管炎越來越嚴重,六三年上半年,就咯了三次血,鮮紅的血吐到地上,使人頭皮發麻。

    頭天下了大雨,天氣由暴熱突然轉涼,劉玉華沒有注意加衣服,受了熱傷風。苕藤必須挑迴去,陳三嫂已經挑著藤子走了,她隻好慢慢地挑起來,落過雨的藤子有點重,想到兒子考上了初中,要二十二元五角報名費,她鼓起勁挑起來,移動腳步,路有點滑,她走得很不穩。頭是毛毛悶悶的,鼻孔裏流出鼻涕,她艱難地移動著蹣跚的步子。一口氣在喉頭轉不過,她憋不住,咳起來,立刻臉紅脖子粗地出著長氣,突然,喉頭一湧,吐出一口鮮血來,正好被來接媽媽的張靜遠看見了。

    張靜遠第一次看見媽媽吐那麽多血。他嚇怕了,馬上走上去,輕輕地拍著劉玉華的背,哭著說:“媽,我不去讀初中,把你累成這樣,我們心裏過不去。”

    “沒啥子關係,你不讀書,媽會更生氣,媽這樣幹活,還不是為你。你如果半途而廢,就浪費了全家人的一片心意。不要說胡話,不僅要讀,而且要讀出好結果來。”

    媽媽很費力地說話,使張靜遠真的心潮湧動,這就是偉大的母愛,這就是中國人“願為兒孫作馬牛”的傳統。

    “媽,要我讀書,有一個條件,不幹喂豬的活,寧願少得工分。”

    “好,我答應你,我會給你張天培大爺說。生產隊的豬少了,我和陳三娘喂,沒以前累。我這次是自己不小心,受風熱引起的。我喝了清油,血就止住了,沒事。還有幾天就該上學校,不要想東想西的。”

    張靜遠還是不放心,對姐姐說:“我去讀書後,你要照顧好媽。”

    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要離家求學,媽媽雖然舍不得,心裏卻十分高興,鳥兒不能總在巢裏,“天高任鳥飛”,就讓它飛起來吧!全區八百多孩子隻取一百人,張靜遠能考上,一定是前途有望。

    劉玉華突然聯想到二十多年前,張曉風離開家到西江城大江中學讀書的情景,那是帶著祖父及全家人的希望去的,想不到會有後來的變故。她心裏不由得起了一絲涼意,時代在變化,千萬不要讓兒子去沾政治的邊。

    劉玉華早早地給張靜遠準備了生活用品,是她親自紡線織布,做成棉被、棉衣、棉鞋的,因為買不起洋布,土布很暖和,張靜遠也喜歡穿,布鞋也是母親一針一線紮鞋底做成的,整個三清灣人都稱讚母親是個好裁縫。張靜遠為母親感到驕傲。

    一九六三年九月一日,張靜遠從青龍公社三清灣,來到當時眼中的大地方,石家初級中學校,在全縣排序第十,也叫初十中。

    母子二人走進校園,五八年的紅專大學,培養又紅又專的人才,連所有的教室、辦公室、學生寢室、食堂等建築物,都是紅磚砌牆、紅瓦蓋屋頂,掩映在一排排桉樹下。可惜紅專大學隻辦了一年,學生就全部“畢業”,由於勞力缺乏,就沒有再招生了。在兩排教室的山牆處,新生分班名單高貼在牆上,張靜遠一下就看見自己的大名,二班第二位就是,第三位是劉文軒。

    大辦公室外,人頭躥動,還得排隊。張靜遠看見了唐老師,帶著唐清波、唐清玉,和何誌芳阿姨、陳蘭英一齊走進校園。

    “清波、清玉、蘭英,我們在這裏!”

    劉玉華、唐雨梅、何誌芳三姐妹親自去給孩子們報名,在總務處交轉糧關係單,交各種費用,共計二十二元五角錢,包括五元夥食費。吃集體食堂,學生轉糧後,按每月三十二斤糧食標準供應,百分之七十大米,百分之三十麵粉,每月供應一斤豬肉,半斤菜油,每個星期都能吃上一次肉。

    四個小夥伴看著分班表,張靜遠、劉文軒、唐清玉、陳蘭英在二班,唐清波、李良軍、劉文華、鍾新華在一班。

    唐清玉笑著說:“要是我和蘭英還是坐在張靜遠的前排就好了!”

    張靜遠指著分班表說:“那個班主任老師叫伍雲基,他會按高矮身材來編座位,反正是最好位置,三四排,清玉和蘭英肯定是二三排。文軒到哪兒都是坐後排的命,信不信?”

    劉玉華給兒子辦完入學手續,找到住宿處,全校隻有六間教室,六一年,因下放學生,全區沒有小學畢業生,就沒有初中六四級,隻有兩個年級、四個班,剩下的兩間教室就作了新生男寢室。很不理想,張靜遠的鋪位在上鋪,他從沒睡過如此危險的小床,他看著那寫在木柱上的名字,再看看空著的下鋪,很想把紙條換一下,但是,班主任安排的,敢亂動嗎?別的同學也怕呀!

    劉文軒走過來,看見沒有鋪床,他說:“我也是上鋪,不怕,靜遠,有床邊擋住,不會掉下來。”

    張靜遠為了讓母親放心,也笑著說:“媽!我睡上鋪,不怕,上鋪的空氣好!”

    鋪好床,劉玉華和兒子又到女生住處,去看唐雨梅、何誌芳給女兒鋪床。突然,蘇曉陽從禮堂屋角轉過來,直接從劉玉華母子旁邊走過。劉玉華揚起的手立即放下,張開的嘴也馬上合攏,她本想相認一下,對兒子也許有好處。貴人多忘事,何必自討沒趣呢!

    劉玉華到了女生寢室外,唐雨梅、何誌芳也為女兒鋪好了床。三姐妹要離開學校,各自給孩子們叮囑幾句。

    劉玉華說道:“學校的東邊是西江河,靜遠、、清波、文軒,你們幾個不能下河洗冷水澡;西邊是鐵路,上街走鐵路,要尖起耳朵聽,看看前後有沒有火車來。學校沒有圍牆,不要遍山馬兒跑,學校有校規,要給老師一個好印象。文軒!你是大哥哥,靜遠有點野,你要幫大姑看著他!”

    唐清玉笑著說:“阿姨!你總是說靜遠哥的缺點,成績好才是主要的。”

    劉玉華也笑了笑,說道:“清玉!你也不要光看他的優點,文軒的成績也很好呀!我這個侄兒多文靜呀!蘭英也是文雅得很的,就隻有你兩個愛說愛鬧的!”

    “阿姨!我裝不穩話,有話憋在心頭,很難受,說出來就輕鬆了!”唐清玉笑道。

    何誌芳說道:“清玉和雨梅一樣,能說會道的,像蘭英這樣,說不上三句話就臉紅,不好,英子,你要學一學靜遠和清玉,不要言滯口鈍的。”

    劉文華、李良軍也鋪好了床,來送別三姐妹,三姐妹頻頻向七個孩子揮手告別!

    何誌芳笑著說道:“雨梅!看得出來,你的乖女兒是很喜歡靜遠的喲!”

    “誌芳!我敢和你打賭,你家蘭英雖然少說話,她的心思你不知道呀!她看靜遠的眼神與其他人不一樣,敬佩之外,愛慕是主要的;清玉喜歡靜遠,敬佩是主要的。”

    “你是老師,天天看學生的言行舉止、喜怒表情,你說的也許對。孩子們真正地長大後,麵對社會,該怎麽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不好說。”何誌芳說道。

    劉玉華對十三年風風雨雨的生活感觸太深,變化無常。她說道:“雨梅!誌芳!說句心裏話,我太喜歡你們的乖女兒了!世事多變喲!就拿雨梅來說吧!怎麽也不會想到,要和我們張家的弟弟結婚。現在我們三姐妹好,是經受了多少風風雨雨的,我相信,應該會長久地好下去。孩子們之間友好,很多成分是因為我們前一代人之間的關係,當他們有一天,要涉及切身利益的選擇時,就很難說友誼能不能繼續下去。”“你不要那麽消極嘛!”唐雨梅說。

    “大家記得吧!在曉風的關鍵時刻,陳大全不就拋掉了兄弟之情嗎?他的兒女和我們幾家的子女就沒有相好下去了。其實從我的真正內心來說,我是非常希望,打兒女親家的諾言能夠實現。我也看得出,靜遠也很喜歡她兩個,三人互相喜歡屬於很單純的感情交往,到談成家時,考慮的因素就複雜了!”

    唐雨梅笑著說:“華姐說得對!我們要把他們的友好化為學習的動力,當務之急是搞好學習。”

    在告別劉玉華時,唐雨梅笑著說:“華姐!我懷孕啦!”

    “這麽快就有呐?你生娃兒水平高喲!”何誌芳也笑道。

    “天才兄弟有後了!”

    唐清波、劉文軒、劉文華、李良軍、張靜遠五個在操場東的河邊坐下來,河對麵的山比較高,山脊像拋物線,倒映在清清的河水裏,還能看清成片樹林的黑影;竹林中的草舍、瓦房顯出破敗的特點;河邊,幾個女人在洗衣服,河麵上,幾隻漁船在捕魚,此起彼伏,都有收獲。秋天的陽光暖洋洋的,曬在身上,有一點催眠的作用。

    唐清波已經年滿十五歲,劉文軒也快十五歲了,另外三人是十三歲,唐清波說道:“我們離開家,來學校讀書,要盡最大努力學習,我們要吸取李韻泉的教訓,想到那些沒考上的同學,在農中裏讀書,是什麽心情呢,肯定不好受。李韻泉仗恃老爸是公社書記,以為有靠山,不好好地讀書,良軍的爸是公社幹部,權力不大,良軍要有好前途,還得靠自己。文軒、靜遠和我,政治上受限製,隻能靠成績好,或許能有個工作。”

    劉文軒也很明白“右派”父親的份量,他說:“清波說得對,我們不但沒有靠山,反而要受父親連累,我們無法選擇父親,可以選擇奮鬥。隻要國家憑考試取人,我們就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下午,班主任老師伍雲基走進教室,同學們鼓掌歡迎。他說道:“同學們!你們從石家區的四麵八方考到初十中來呐!我歡迎你們,你們懷揣遠大理想,帶著父母親友的希望,走進這間教室裏來。我!伍雲基,成為你們的班主任,在學習、生活中給你們當好參謀。現在我點名:汪玉忠、張靜遠、劉文軒……”

    點名在繼續,張靜遠認真觀察起老師來:年齡在四十上下,最可笑的是,伍老師的頭頂,額頭附近沒頭發,兩處對稱的禿頂部分像兩處河灣,深入到頭頂一半處。哦!那就是有知識的特征,新廟子小學就沒有一個禿頂的老師。胖胖的臉顯示出和藹可親,身材一米七左右,念著名字的聲音宏亮,中氣很足。張靜遠的第一印象:伍老師是一個學識水平高、溫和中含嚴肅的人。

    點完名就排座位,張靜遠果然坐第三排,一個叫汪小林的同學是他的同座。唐清玉和陳蘭英同座,也坐第三排,與張靜遠分坐兩邊。張靜遠想,初中裏,男女界線分得更清,與清玉、蘭英再像小學時那麽親熱,影響肯定不好。

    九月二日,在禮堂裏舉行開學典禮,他把伍老師介紹的任課教師之名與實體聯起來:教導主任蘇曉陽教語文,程大洲老師教數學,政治課由校長吳忠誠擔任,曆史老師名叫方誠新,班主任伍雲基教地理,植物老師叫徐文化,體育老師叫黃光榮,音樂老師李豔芳。

    十三歲的張靜遠初步嚐試到了城裏人的生活:夥食質量比鄉下高,數量上卻不能滿足肚皮的需要,八個孩子一張桌子,飯是每人一格,誰也別想多吃,菜是共用,隻能多吃菜,大家還是比較有禮貌。八人到齊,一齊動手,狼吞虎咽,風卷殘雲,不到五分鍾,飯菜全掃光。張靜遠是班上的小字輩,大年齡同學吃不飽,隻好到街上去吃八分錢一碗的小麵來填飽肚子,在張靜遠看來,吃上一碗小麵,那是奢侈。有時,家境好的同學招待張靜遠一碗麵,他覺得受了別人天大的恩惠,很久都會記在心裏。

    從衣著上判斷,張靜遠是最窮的幾個同學之一,他雖然不很理解美的內涵,但是,他也想把自己打扮得好一些,他沒有條件講究,隻能弊帚自珍。全班五十一個同學中,也有少數人家裏富裕一些,唐清玉和陳蘭英穿著一樣的紅燈心絨衣服,出入形影不離,張靜遠從同學們的眼光裏看出,那是鄉下孩子從未見過的,是仰視、羨慕。還有兩個女生穿的毛線衣服,更是張靜遠等鄉下孩子沒聽說過的。

    張靜遠一天天地熟悉同學,也一天天地增加著自卑,看著自己身上,從頭到腳,全是母親土法一條龍生產的衣服鞋子,雖然暖和中含有親情,儉樸是美德,但是,他知道,歸根結底是自己窮。當他看到那些老師的高雅形象和同學們也一天天注意外表時,他也想改變自己,古人說:“人是樁樁,全靠衣裳。”沒有條件修飾自己,他不怨母親,他自慚外在形象差,但並不感到內在心靈醜,在全班同學中,他隻能用學習上的前幾名來彌補外表之不足,東方不亮西方亮。

    每天的數學作業,程老師都要打分,張靜遠得百分的時候最多,程老師也就經常表揚他。可是,蘇老師第一次評講作文時,念的汪玉忠和劉文軒的文章,張靜遠這時會感到臉上無光,自己作文總是找不到話說,想寫出好作文,總是找不到恰當的詞語來表達意思,更不要說謀篇布局。由於父親的原因,張靜遠從小受壓抑,語言表達能力差一些,腦袋裏記的東西是多,可要寫成文章就難了。

    最令張靜遠難受的是每天早上吃三兩,一兩米稀飯,兩個饅頭。他的胃在三年困難時期,被野菜撐大了空間,現在隻填一點稀飯和兩個饅頭,到了第三節課,胃子唱空城計,實在不好受。聽課當然無法專心,一次上語文課,蘇曉陽老師講《漁夫的故事》,他教同學們讀一遍課文後,在黑板上寫段落大意。

    張靜遠按住咕咕叫的肚子,突發奇想,漁夫給魔鬼蓋上所羅門的印,心裏一定痛快極了!我今天也給汪小林蓋上所羅門的印,汪小林一定狼狽得很。

    張靜遠慢慢地將墨水塗在瓶蓋上,唐清玉發現他失常,腳踢了他一下。張靜遠渾然不覺,繼續塗瓶蓋。

    蘇老師還在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瓶蓋印上同桌汪小林的臉,笑道:“給你蓋上所羅門的印!”

    汪小林本能地一抬手,擊打張靜遠的手腕,衣服掃著了墨水瓶,沒有蓋子,墨水濺到前排女同學背上,染黑了衣服。全班嘩然,張靜遠手一鬆,瓶蓋掉到地上,他木然地坐著,猶如遭電擊一樣。

    兩周橫向移動一次座位,張靜遠和唐清玉兩張桌子在中間,左手邊的唐清玉見腳踢不起作用,伸手想拉一下張靜遠,又怕後排同學看見,立即縮手,輕咳一聲,示意張靜遠停止。張靜遠一心要實踐蓋印的感覺,沒有發現唐清玉的警告。

    事情來得太突然,唐清玉從沒想過張靜遠會破壞課堂紀律,她小聲問道:“你怎麽呐?發神經呀!”

    陳蘭英大皺著眉頭,替張靜遠著急,在她讀書六年中,沒有見過誰在課堂上這麽大膽地搞惡作劇,而偏偏又是她心目中的神張靜遠,那麽勇於實踐,整出禍事來。她的兩手搓著,排遣不安。

    張靜遠思維敏捷,說幹就幹,這次時間、地點、對象都搞錯了。他快速地想:自己坐在第三排,老師肯定聽到了那句給同學蓋印的話。他一定會氣得吹胡子瞪眼睛,一定會大罵著給我臉上蓋手印。真是太不應該,自己怎麽會幹出這種荒唐之事呢?

    不會做、不想做的事,自己做了,隻能是待宰的羔羊一樣,接受處罰吧!他不敢看左邊的兩個可愛的妹妹,不敢想同學們那憤恨的目光,他更能想到唐清波和劉文軒指著自己鼻子罵人的情境。他不去想,閉眼等著老師蓋手印。

    課堂裏亂哄哄的聲音漸漸靜下來,張靜遠卻沒有聽見老師的咆哮聲,老師的手也沒落到臉上。他感到奇怪,睜開眼,蘇老師手在抖,可始終沒打下來。前排兩個女同學衣服上染上墨水,氣得直哭,小聲地罵著人。張靜遠最怕見女人流淚,從心裏立刻認識到自己闖了大禍。縱然肚子餓,也不應該幹這種事充饑;縱然想象力豐富,也不應該在別人臉上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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