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鄉政府裏,三個隊長坐在蘇文英辦公室裏,正在討論張曉風的事。

    謝平原整個下午都在分析張曉風,他最終認定,張曉風絕對不會放跑李思琪,是否是國民黨員,得用證據說話。他說:“我反複看了那封檢舉信,有許多疑問。如果單憑一個勞改犯的片麵之詞,就判定一個革命同誌有罪,那是輕率,是使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我們不能上當。”

    蘇文英早就知道,老謝要為張曉風辯護,也就有意笑道:“老謝,別激動,我們今天不是給張曉風下結論,說他是隱藏在幹部隊伍裏的反革命。我們是根據縣裏的批示,商量對他怎麽進行調查,把事情搞清楚。”

    “那麽,你說怎麽調查?從哪裏查起?”

    “就從信上說的李思琪的事情查起,為了使調查能順利進行,我認為,首先要暫時停止張曉風的工作,其次,還要限製他的自由,讓他呆在一個地方,反省自己。另外,不能讓他與外人接觸。然後對當天的當事人詳細地訊問,陳大全和看守民兵溫家兄弟。”

    謝平原無法反駁蘇隊長,他深情地說:“張曉風是本地幹部中最能幹的,也是搞得最累的,一年來,他為政府做事,起早摸黑,不計較報酬,連家也很少迴。現在給他生上這檔子事,令人寒心。”

    老實人莫希有也幫著說:“我看是陳鎮東栽贓陷害!”

    蘇文英拿出隊長的權威,以不容辯駁的語氣說:“我們知道,張曉風工作幹得非常出色,可是,能證明他的過去嗎?就一定說他與李思琪的逃跑沒關係嗎?同誌,不能證明,你們了解他的過去嗎?不了解。他給政府做事,是有功,如果他放走了李思琪,那就是犯罪。你我僅憑他這一年的表現,就給他打包票,說他不會放走李思琪,實在草率。中央文件指出,隱藏在革命隊伍內的反革命分子,是最危險的敵人,我們要對人民負責,當然,也要對他張曉風負責,對他進行調查,是完全必要的。”

    “好吧!那就查吧!”謝平原找不到拒絕調查的理由。

    “明天,張曉風請了假,上午就開全體鄉幹部會,宣布這件事。”

    張靜遠滿周歲,按習俗,要“抓周”,根據小孩抓東西的順序來判斷孩子的前程。桌子上放了一支鉛筆,一支筷子,放在一起,並排放一個雞蛋,一塊糖,一個梨子,一個湯匙裏放了一塊肉。

    抓周儀式開始,張靜遠不拿長根的筷子,而是抓住彩色鉛筆,先移動雞蛋,然後另一隻手抓湯匙裏的肉。兩手往麵前趕全部東西。

    “這娃兒啥都要,好貪心!”“不!不!首先,他沒拿筷子,抓筆就說明他子承父業,吃筆墨飯,找了錢,當然是要什麽有什麽了。”張曉風笑著解釋。

    “爸爸,我要吃雞蛋,我也要吃什麽就有什麽。”張新慧來湊熱鬧。

    春茂老人不能為曾孫祝賀生日,是一大遺憾,大家明白,老人的病是華佗再世也無能為力的。

    與此同時,鄉政府內,蘇隊長召集全體幹部,通報張曉風的問題,他說:“同誌們,我現在宣布工作隊的決定:從今天起,對張曉風同誌進行隔離審查。有人舉報,他是國民黨員,放跑了李思琪(故意作肯定的表述,混淆視聽),這是個非常嚴重的問題。全國的肅反運動正進行得如火如荼,我們青龍鄉抓了陳家二虎,現在又牽出張曉風的事情,我要鄭重地告訴大家,希望大家不要讓感情代替了革命利益,我知道,大家對他看法很好,有幾個同誌與他還是結拜弟兄,但是,在革命的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上,希望你們能夠站穩立場,與他劃清界限。”

    李仲清接過蘇隊長的話頭說:“我、李仲奎和陳大全與張曉風是結拜兄弟,十多年來,感情一直非常好。去年,我們進入政府工作,就成為革命同誌,革命利益就高於一切。今天,當著大家的麵,我表明態度,在調查期間,我一定站穩階級立場,堅決與張曉風劃清界限,積極配合調查。”

    蘇文英讚許地點點頭,謝平原皺著眉頭,陳大全鼓著腮幫子,李仲奎和何方雲翻著白眼仁,盯著李仲清,張國林張著大嘴說不出話來。

    李仲清話音一落,陳大全就站起來說道:“我一向都敬佩張曉風,他出了這樣的事,我心裏也很難過。昨天,蘇隊長給我做了工作,我經過反複的思想鬥爭,決定要以革命利益為重,把個人感情放在一邊。有一個情況,我今天不得不說,去年,李思琪跑的前一天下午,張曉風去看了李思琪。”

    “什麽,他去看了李思琪?”這是蘇隊長沒想到的,“你去年為啥不說?”

    “哪個會懷疑他?”陳大全很委屈地說:“他和李思琪還鬥了嘴,張曉風還譏諷李思琪是‘早知

    如此,何必當初’,還說是去送他上路,哪知道,晚上就跑了。”

    李仲清的見風駛舵,陳大全的抖老底,李仲奎氣得吹胡子,張曉風真的扯進去了,他心裏急,臉冒汗珠,心底一個聲音罵道:“賣友求榮的陳大全,你斷子絕孫,不得善終。”

    其它人被陳大全的話驚得目瞪口呆的,說不出話來。

    “這還不清楚,送他上路就是送他逃跑。”蘇隊長似乎發現了重要證據。“你這個同誌,如此重要的話,你都隱瞞了。”

    稍有文化的人都知道,“送上路”是上死路而非活路,蘇隊長卻不這樣理解,他要大做文章。

    李仲奎是個不主動發言的人,他不管立場問題,要為張曉風辯解,立刻說道:“誰都知道,‘送上路’就是送上黃泉路。我記得,張曉風在李思琪跑了後,還很遺憾地對我說,要送李思琪上黃泉路,沒送到,反而讓他逃了活路。”

    蘇文英知道李仲奎是替張曉風辯護,可是,想起舅舅的事,張曉風和謝平原讓自己難堪,使自己在外婆家抬不起頭來。他張曉風一年來,風頭出盡,還說是餘縣長的紅人,準備重用。今天總算落在我手裏了,工作隊是我姓蘇的當家,你謝平原要和我耍心眼,嫩了點。現在是機會,把張曉風搞臭,即使不判刑,也要讓他說不清,失寵於上級,於是,他慢條斯理地說:“我看送他上路,有兩個作用,第一,是給李思琪遞點子,要放他,讓他作好準備;第二,去嘲諷李思琪是障眼法,讓陳大全失去警惕,稍不注意,他就把通行證遞進去了,要知道,能辦通行證的隻有他。硬是那麽巧,說上路就真的上路了。”

    大家又覺得有點道理,即使跑出監房,沒有通行證,要逃出去也是不容易的。

    “不去放人,去牢房幹啥子?”莫希有突然冒出一句話來,他是個耿直人,不知道蘇、謝、張之間的明爭暗鬥,隻憑軍人的直覺說話行事。他一語擊中要害,是呀,看牢房又不是你張曉風的事。

    “還有個情況,我得說一下,我得先承認錯誤。”陳大全又急於擺脫幹係,馬上拋出更有力的材料:“去年出事那天晚上,我和張曉風一起在申家糖坊喝了酒,喝得二昏昏地,是他把我扶到屋子裏去的(新編的,張曉風離開後,他還在喝),醒來,鑰匙在身上掛著,門沒關,事後才知道,兩個看守也爛醉如泥。”

    “去年為啥不說清楚。”蘇文英很生氣地說。

    在全鄉幹部中,農會主席張國林年齡最大,平時開會,隻會當收音機,很難主動發言,更不必說發火,大家也尊重他。今天,突然冒出張曉風的事,令他非常驚訝,他根本不相信張曉風會放李思琪。他是忍、忍、忍,實在忍不下去,心底的一股無名大火燒到嗓子眼了,他必須發泄,於是站起來,兩眼瞪著陳大全,煙竿砸在桌子上,“啪”的一聲鎮住了全場的聲音,會場裏,一片寂靜,窗外傳來一隻狗的“汪!汪!”叫聲。

    張國林大聲地說道:“陳大全!說話、做事要講天地良心!”

    張國林用長煙竿指著窗外,憤怒地說道:“對得起天,才不會遭雷打;對得起地,走平路才不會摔跟鬥;最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才不會遭報應,幹了齷齪事,近報自身,遠報子孫。”

    全體與會人員都被老張主席的氣勢鎮住,沒有人說話,張國林口水四濺,氣憤地說:“張曉風是我的遠房侄孫,我今天鬥膽,要替他說話。一年來,他舍死忘生地幹,你們的眼睛不是油珠子,看得清清楚楚的,你蘇大隊長也不止一次地在大小會上表揚過他,我這個當叔公的也沾光。怎麽屙拋尿的時間,他就成了壞人,就要打落井底,再下石頭?張曉風的人品,你們難道不了解?你李仲清、李仲奎、陳大全,虧你們還是結拜弟兄,應該更了解他的為人處事。我認識張曉風才一年,我都了解他了:他重情重義,坦誠有信,還有仁慈悲憫的菩薩心腸。可是,他大事不糊塗,有原則,放跑李思琪?那是什麽性質的事情,他會不知道?他會那麽糊塗?”

    張國林的一連串責問,李仲清和陳大全低頭不敢看。蘇文英找不出製止他發言的理由,謝平原一臉嚴肅,支持農會主席的仗義執言。張國林敲著桌子,說道:“再說他去見李思琪吧,因為他與李思琪同事教書一年,有點感情,很正常嘛!後來,李思琪當鄉長,勸他去政府幹,他不去,反過來勸李大鄉長多做善事,少禍害百姓,這是書生的一廂情願。李思琪的槍斃材料是張曉風寫的,他沒有筆下生花,替他開脫;李思琪要槍斃了,作為故人,臨終前去看看,這正是張曉風重情義的一麵,有什麽不對的呢?不像有些人,‘有茶有酒多兄弟,急難何曾見一人’。”

    李仲清被張國林說得啞口無言,低頭生悶氣。而陳大全知道張國林的話從自己身上落,麵子上下不來,馬上迴應道:“你不要指桑罵槐,有什麽屁,直接衝我放!”

    張國林的煙竿指著陳大全,咬牙切齒地說:“好!就說你陳大隊長,你是幹什麽的?武裝治安大隊長,哦!是副的,要等李大隊長升了,你才可能當正的。你在申家糖坊管看押犯人,犯人跑了,是你的失職。你要推卸責任,也不至於往結拜哥子身上推呀!你當班時間,為什麽要喝酒,我知道,你是個酒罐,據說很難喝醉過,這一次,你偏偏喝得人事不醒,讓壞人有機可剩。難道你不知道,關著的犯人都是些等著敲沙罐的?不能有絲毫閃失,你不喝醉,他李思琪能跑得掉?我甚至可以說,是你要放李思琪逃跑,才故意喝醉酒來遮掩的,關張曉風屁事。”

    “對呀!說得有點道理。”莫希有肯定道。

    陳大全已經氣得臉紅筋漲脖子粗,他吼道:“你亂說!我家和李思琪是仇人!”

    張國林卻冷笑道:“你們過去是仇人,不假,不等於永遠是仇人呀,反過來,如果他給你幾百個大洋,你就會‘化幹戈為玉帛’,你就可以變成他的恩人,你就會以德報怨。”

    “我沒有變,他當了鬼也是陳家的仇鬼!”陳大全吼叫起來。

    “真的不變嗎?你昨天和張曉風不是很好的結拜兄弟嗎?曉風哥長,曉風哥短的,怎麽,今天,你為了自己脫幹係,就要把你的曉風哥往火坑裏推,你變得多快呀!老子最恨你這種卑鄙小人了。”

    “你——你——你,你罵人太惡毒了!”

    “有你惡毒嗎?你要把張曉風害死,那才叫毒。你腦殼頂上生瘡,腳底流膿,壞透了。張曉風咋個會和你們這種人結拜為弟兄,真是瞎了眼!”

    二人唇槍舌箭,陳大全處於被動防守,窘態畢現;張國林得理不饒人,窮追猛打,他恨透了這種賣友求榮的人。暗地裏,謝平原、李仲奎、何方雲、劉忠華為張國林拍手叫好,特別是李仲奎,第一次看清了堂兄李仲清和陳大舅子的肮髒內心,與這樣的人,還有啥兄弟情、朋友義,從此割袍斷交吧!

    陳大全從大家眼光裏看到的是一把把刀,刀刀刺入自己的心,他覺得,心在流血。論本意,陳大全決無害張曉風之心,可是,為了擺脫幹係,為了站穩立場,為了將來的發展,他隻能不仁不義,往張曉風身上推。對張國林的挖苦嘲諷,他無力還擊,腦袋幾乎要炸裂開來,他歇斯底裏地吼道:“張曉風是我三哥!我沒有出賣他,我永遠不會出賣他!”

    陳大全的吼聲驚住了所有人,大家屏住唿吸,想聽下文。可是,陳大全卻無比安詳,兩眼緊閉,雙手捧著腦袋撐在桌子上,兩眼珠往上翻著,一動也不動,周圍的一切似乎與他無關。從此以後,他就得了神經分裂症。

    看到陳大全神情不對,張國林也就見好就收,不再嘲諷了。謝平原心裏舒服,表麵上若無其事,他知道,該自己出麵說幾句:“老張,別說啦!關於張曉風,他的工作成績,我們不能否定;他在李思琪逃跑這件事情中,有無問題,我們也不能肯定。一切要在詳細地調查清事件真相後,才能下結論。所以,不可毫無根據地說張曉風放跑了李思琪。”

    蘇文英一直把張國林當成老實人看,想不到,他如此能言善辯。他一攪合,就使李仲清、陳大全如此難堪。如果再讓他攪下去,不知他還會有多少怪招。謝平原的話是衝著我蘇文英來的,是的,我就是要在幹部中搞成一個印象:張曉風是放掉李思琪的嫌疑人,這個目的已經達到,謝平原來說再多的話,也無濟於事。

    第二步就要把這種印象擴大到不明真相的群眾中去,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張曉風和壞人關在一起,老百姓最好糊弄,一定就會把他當壞人。第三步就是讓那些與張曉風有仇的人結成一股力量,再加上不明真相的愚民,置他張曉風於死地。

    另一方麵,蘇文英要公開地唱高調,要調查,要重證據,要搞清真相,鬼才知道,真相是怎樣的。也可以說不能冤枉一個好人,在麻痹對方的同時,逐步把張曉風推上絕路。這就是蘇文英的曆害,知識分子加政客的蘇文英勝過部隊通訊員加排長的謝平原,那是複雜對單純,深沉對坦誠,陰謀詭詐對光明磊落。

    蘇文英重重地咳了一聲,說道:“你倆不要爭,今天,是談張曉風的事。縣裏要我們調查,我們就要調查清楚事情的真相,隻是為了方便調查,才暫時把張曉風隔離起來,我們沒有說一定是他放的。真相大白後,他沒問題,還可以恢複工作的。這次的審查工作由我親自負責,老謝和老莫協助,李仲清和陳大全也要參與。”

    “我請求迴避!”李仲清提出要求,他的脊梁骨被大夥的眼光刺得火辣辣的。

    “你倆不能迴避,這是你們的工作職責,也正是黨組織考驗你們的時候。從今天下午開始,就讓張曉風到燒陶灣去關禁閉。陳大全去三清灣,通知張曉風到燒陶灣,就說我在那裏等他。李仲清、莫希有,你二人隨我去燒陶灣。散會!”

    張國林和李仲奎對望一眼,露出很無奈的表情。李仲清迴到寢室裏,一頭倒在床上,自己和陳大全被張國林搞得太狼狽了,他想,也許在大家眼裏,自己和陳大全成了“小人”。“開弓沒有迴頭箭”,幹大事的人,有幾個不踩著別人的頭往上爬?既然蘇隊長看得起我,這個機會多好呀!那就跟著幹吧。每一個當爺爺的人,都得先當孫子,忍氣吞聲使人憋悶,頤指氣使讓人快樂。有朝一日我李仲清成了青龍鄉的主人,不知有多少人會來給我當孫子,看我的臉色。

    陳大全腦袋昏沉沉的,到廚房打來冷水,抹臉後又將毛巾蓋在頭上。他不敢迴想剛才發生的事,讓張國林搞得灰頭土腦的,“賣友求榮”不是自己本意,可是殘酷的現實使自己恰恰就成了這種人,可能終身享受此等“榮譽”。臉已撕破,縫上也是疤。那就硬起心腸做下去,也不論善惡美醜,就跟著蘇隊長幹下去吧。

    陳大全知道張靜遠滿周歲,山前山後的,他本想叫妻子去祝賀,可是嶽父也是同一天過生日。他也沒帶禮物,更沒有像以往那樣,見到三清灣人都親熱地打招唿,而是站在大院子的下廳影壁牆處,高聲地喊道:“曉風!你出來一下!”劉玉華在自己房間裏與卿少白的妻子劉玉蓉、李仲清的妻子劉玉芳、陳雲海之妻何誌芳話家常,劉玉華笑著說:“玉芳、誌芳,你倆一天成的婚,又都有身孕了,如果生下來是少爺,就和我家靜遠結為弟兄,如果生下來是千金,那就給我靜遠作媳婦,好不好?”

    劉玉蓉拍手叫道:“好呀!兒女親家好。”

    劉玉芳搖著手說:“不行!你的主意打得精,玉華!你是穩賺不賠的。”

    “二妹,又不是做生意,啥子賺啦賠的!”

    “姐姐!玉華的靜遠是兒子,如果我生兒子,玉華就得了個幹兒子;我生女兒,她就白得了個兒媳婦,還要我給她養大。無論我生兒生女,她都得好處。”

    劉玉華笑得合不攏嘴,說道:“誌芳!東方不亮西方亮,玉芳不跟我打親家,你是我做的媒,如果你生兒,我就是你兒子的幹媽,是女兒呢,就給我當兒媳婦,就算我做媒的跑路費。”

    “好!一言為定。”何誌芳笑著伸出手來,要與劉玉華擊掌為誓。

    “別忙!誌芳,”劉玉芳也伸出手來,“我隻是說玉華賺了,沒有說我不願意打親家。真的生女兒,能給玉華當兒媳,我高興,你們看靜遠這個娃兒,麵相生得好,又很聰明,一定像曉風,也是個人才;玉華和我們幾個姐妹多好呀!決不會虧待我們的女兒,誌芳,你說呢?”

    “我還怕高攀不上呢!”何誌芳實話實說。

    “那就好,如果你倆都生女兒,我就再生個兒子;你倆都生少爺,我就去打唐雨梅的主意,她前天才生的,是女兒,比靜遠剛剛小一歲,她是大美人,聽我幺嬸說,她女兒最像她了。”

    劉玉蓉也來湊興說:“玉華妹,你要多生幾個兒子才好,我也生個女兒,來和你打親家。”

    劉玉芳背靠房間門,麵向院子的下廳,正好看見陳大全從下廳屏風牆後轉出來,她驚訝地說:“那不是陳大全嗎?怎麽這時候才來?”

    張曉風的結拜兄弟中,劉誌高九點過就來了,他問道:“曉風,仲清他們都不來嗎?”

    “鄉裏事情多,他仨都不來。”

    “不是我說你,三哥!你忙得家也顧不上,還不如我當老師,賺票子養家糊口,不和人爭長論短,不得罪任何人,很受別人尊敬;放假了,就伸伸抖抖地耍,可以垂釣池塘邊柳樹下,也可種豆南山、采菊東籬。”

    “像五柳先生那樣的田家樂,我也向往。去年,在開會決定你當校長時,我曾閃過一個念頭,甘脆迴學校當先生。激流勇退,說說可以,要下那決心,還真不容易。我自知,是個不甘寂寞的人,好勝心驅使我,去爭去鬥,認準一件事,就想馬上去幹,就想馬上幹出結果。這個秉性決定我的命運,改不了。你完全能靜下來,動靜調和,進退自如,我羨慕你,我做不到。”

    王新鵬走進來,他能保住教師身份,全靠張曉風和劉誌高,盡量淡化他的“國民黨員”身份,強調他的教書能力。有一次,在給學生講“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苗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這首詩時,他分解道:“孩子們!日月星辰是自然現象,你們都是農民的兒女,都見過父輩們種莊稼,那種靠天吃飯的無可奈何的心情,你們得好好地去體會。陰雨綿綿,作物不長,道路泥濘,行走不便,就望太陽出來,可是,太陽天天曬,曬得禾苗枯焦,曬得農夫心裏煮湯,湯就是開水,那是什麽感受。春雨顆顆肥,隻求太陽早落山,隻願春雨馬上來。這種恨太陽、盼春雨的心情,就好比解放前,窮苦人民盼共產黨、毛主席早點來一樣。”

    在清查反革命分子時,陳鎮東為了掙表現,他說:“誰都知道,我們現在把共產黨說成紅太陽。可是,國民黨員王新鵬居然在講課時咒罵紅太陽,說‘太陽天天曬,春雨顆顆肥,隻求太陽早落山,隻願春雨馬上來’,他就在盼國民黨春雨嘛!”

    張曉風和劉誌高都大吃一驚,小兄弟竟然如此不知高低,當王新鵬把整個上課過程與內容講清楚後,張曉風嚴厲地批評道:“陳鎮東,你的心思,我們知道,可是,總不能為自己,去害別人,斷章取義,枉下結論,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王新鵬坐下來,問道:“三哥,教師資格定下來了嗎?”

    “縣裏已經批了,我們青龍鄉的教師全部合格。下學期還要派老師來,下月中旬就知道了。你們當老師,比我們四個當幹部的工資還高點。”

    王新鵬笑道:“三哥,您迴來當老師吧!有我們三個,學校就熱鬧了。”

    “幾年前,我曾經勸過李思琪棄政歸教,他說的那番話,我至今還記得,我現在才真正理解他的苦衷了。當幹部是累,我恰恰是不怕累的人,覺得越累越充實,你倆想一想,當年,在周家寺那破廟裏教書,下雨天,到處漏水,三九嚴冬冷風破壁刮臉,多想有一間寬敞明亮的教室,不怕風吹雨淋太陽曬。我當幹部才半年,就修好了八間大教室,那快樂之情,那種成就感,就不是當老師,教學生有所收獲可比的。我幹得正上勁的時候,你勸我改迴本行,我實在是聽不進去。”張曉風認真地剖析自己。但是,他哪裏知道災難即將降臨,還在躊躇滿誌地談功績。午飯後,劉誌高與王新鵬、張明月談得很投緣,看見陳大全來了,心中一喜,暗道:“大全總算來了。”可是,陳大全不走進大壩子,卻站在下廳喊話,太失禮節了。劉誌高馬上站起來,快步往下廳走去,他要去教訓陳大全。

    看見劉誌高怒氣衝衝地走來,陳大全也不似往常,見麵就喊“四哥”,而是默默無聲地等著挨罵。

    “你認不倒四哥啦?到了三哥的院子,不進三哥的屋子,是啥子道理?”

    “沒有道理!該罵你就罵。”陳大全此刻最難受,見到劉誌高,他還可搪塞一番。馬上要見到張曉風,平時引以為偶像的張曉風,該怎麽麵對呢?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會站到蘇隊長一邊來害曉風。

    張曉風走上前來,陳大全臉色非常難看,有點語無倫次地說:“三——三哥!蘇——蘇隊——隊長叫你去——去燒陶灣!”

    “今天怎麽啦?”張曉風笑道:“侄兒的周歲,你老輩子忙,沒來喝酒。現在來了,該補罰三杯。”

    “蘇隊長叫你去燒陶灣,他在那裏等你。我媽病了,我要迴家去,酒就不喝了。”說完,不等張曉風答話,轉身就走,生怕誰會拉住他。

    “好,我馬上去。”張曉風同劉誌高迴到正堂屋,他說,“不知道什麽事又發了,伏天頭,太陽再大,也得去。各位,我失陪一會兒,晚上再喝酒。”

    燒陶灣就座落在三清灣的白虎山對麵山衝裏,兩座大四合院連著,坐西向東,院子北邊,陶窯的遺跡還在,到處能挖到陶片,村民們不知道那是文物,兩座院子外牆上,用藍色、白色、褐色陶瓷片鑲嵌成兩條巨龍,村民們也隻是覺得好看而已,不加保護,碰撞破損嚴重。

    北邊一座院子全住著劉氏族人,南邊一座院子為大地主劉文遠所有,被用來關押全鄉的地主分子,張國瑞的長子張忠仁,付雲清、卿少白等也關在那裏,要等肅反和農民分完土地、房產後才放迴去。蘇文英派他的表弟、也是張國金的外侄謝吉鬆作鄉武裝治安隊副隊長,兼任燒陶灣臨時監牢主管。在李仲清推薦下,陳雲海作監牢副主管,許德章也到了燒陶灣,成了謝吉鬆的得力幹將。

    張曉風走進四合院大門,就看見三位隊長在正堂屋裏坐著,似乎在等他。於是,他快步走進屋去,邊用手帕擦汗邊問:“蘇隊長,有啥子大事呀?這麽急!”

    屋子裏沒有多餘的凳子,按禮節,應該請來人入座,李仲清也應該站起來,讓結拜哥哥坐凳子。可是,三個隊長都不讓座,臉色都很難看,細心的張曉風心裏十分不快,又不好發作。

    張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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