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七月二十日下午,各村農會主席、治安大隊長和全體鄉幹部參加工作隊召開的批鬥籌備大會,蘇文英首先嚴肅地說道:“在開會前,我宣讀一個通告:‘西江縣土改工作部通告:石家區青龍鄉武裝治安大隊隊長李仲清、副隊長陳大全,由於工作中疏忽大意,至使罪犯李思琪脫逃,給清匪反霸工作帶來很壞影響。經研究決定,給予張仲清同誌、陳大全同誌全縣通報批評的處分。希望同誌們引以為鑒,不再發生此類事件。西江縣土地改革工作委員會,一九五o年八月二十五日。’”

    會場裏發出私語聲,村裏的幹部才知道,李思琪並沒有押到縣上槍決。謝平原馬上做出解釋:“同誌們,大家不要再議論了。當時,鄉裏工作開展不久,很缺人手,同誌們工作也實在辛苦,出了漏子,我們幾個隊長也有責任。大家要吸取教訓,特別是李仲清、陳大全二位同誌,不要背思想包袱,要更加努力地工作,幹出成績來。李思琪逃到天崖海角,也逃不脫人民對他的懲罰。”

    蘇文英接著侃侃而談:“同誌們!工作隊下鄉,一個多月來,我們取得了很大成績,槍斃了幾個土匪,威懾了敵人,鼓舞了廣大人民的鬥誌。上級要求我們,在新中國成立一周年之際,要大搞慶祝活動,李仲奎同誌,蘇曉梅同誌,你們宣傳隊搞一次演出,不求質量有多高,隻要老百姓高興就行,讓他們體會共產黨的恩情。要組織人跳秧歌舞,動作簡單容易教會,男女青老年都可參加。村村要貼標語。另外,在國慶前還要處決一批土匪惡霸,比前次要多,那些證據確鑿,欠了命債的,民憤極大的都放在這一批,通過各村的訴苦、批鬥大會,收集材料,來確定名單。胡鄉長熟悉全鄉情況,要多提供意見。”

    謝平原緊接著說:“我先講一件事,前次會議談了入黨的事,我已經收到幾份申請書,要補充一點,還得有入黨介紹人,必須是黨員才能作介紹人,我們三個隊長都是黨員,可以作介紹人。下邊由各村談談批鬥對象的情況。”

    石橋村農會主席段成亮第一個發言:“我們石橋村保長王興龍背有血案,關在申家糖坊,民憤很大,另外,五百畝土地以上的財主有三個,百畝以上的有九個。是不是都拿來鬥?”

    蘇隊長立刻迴答道:“要有重點鬥爭對象,每個村確定四五個,根據我們青龍鄉的土地人口,大概人平六畝地以上、總麵積四十畝地的家庭,階級成分應該定為地主。小地主就作陪鬥。哪些人發言,要先給村民做好工作,窮苦村民沒見過大場麵,容易怯場,所以,要把會場氣氛搞得濃濃的,寫一些大標語,主席台拉起橫幅,在批鬥中,要隨時唿口號,總之,要讓村民揚眉吐氣,讓土匪惡霸魂飛魄散。”

    很快決定出石橋村的重點鬥爭對象,申吉安、楊懷中、陳維鬆、溫富成和王興龍。

    謝隊長補充道:“其它大小財主要全部到台上陪鬥,重點對象要掛牌,寫上他的大名,目的是打掉他的威風,如果有村民情緒失控,對壞人動拳腳,要盡量勸止。”

    采和村農會主席門遠良介紹情況後,蘇文英不等大家發言,很快接著說道:“我看采和村就決定這四個人為主要鬥爭對象:偽鄉長的哥李佩齊是采和村最大的財主,還有開糖坊的周昌德,付雲清,張國瑞。”

    采和村關押在申家糖坊的張國金保長和王建華兄弟不在蘇隊長的名單之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知道工作隊隊長的根據是什麽,穩重的謝隊長知道蘇文英一定有原因,等著他做出解釋。蘇隊長偏不急,端起茶盅品起茶來,他要借此觀察大家,他的話在大家心中的份量。

    張曉風實在忍不住,剛鼓起一股氣,準備發言,被李仲清扯了衣服,示意他不要發言。前次抓張國金時,蘇文英就訓過人,他估計,其中一定有啥子問題。張曉風泄下氣來,看著謝隊長,謝隊長可不願打破僵局。還是軍人莫希有沒有那麽多顧慮,也不管會場裏眾人的表情,很不友好地說:“我想不通,王建華兄弟打死了我們段連長,千刀萬剮,消不掉我心頭的恨。就該拿給大家鬥嘛!”說完話,兩眼盯著蘇文英,希望他有個合理的說法。

    蘇隊長喝完茶,笑著說:“老莫,你莫激動,王建華、王少華罪行清清楚楚,肯定是槍斃,他二人當土匪,據我調查所知,在采和村,沒有作過案,村民怕他倆,誰來檢舉鬥爭呢?況且這倆家夥不是一般土匪,知道是死命一條,在會上給你搞點狀況出來,怎麽辦?”

    謝隊長打心眼裏佩服蘇文英隊長考慮周全。莫希有是個耿直人,他又繼續問道:“張國金這個家夥,讓他逃跑,他也逃不掉,他的民憤就很大,就該鬥爭,讓村民出口氣。”

    這正是張曉風、陳大全等人要問的,付雲清要挨鬥,而張保長卻無事,大家實在想不通。會議室裏寂靜無聲,都在等待蘇隊長談出令人信服的理由。

    “是該交給村民鬥爭,可是,你們想過嗎?他那個身體,大家知道,很虛弱,能不能經得住大家鬥?萬一有人失控,給他來兩拳,鬥死就不好了。”

    “真的鬥死了,那就便宜了他,對!暫時饒過他,讓他吃槍子最好!”陳大全說道。

    蘇隊長政策水平就是高,誰也不能說他的話沒道理,就是善辯的張曉風和李仲清也得甘拜下風。誰也不知道那真正的原因不在此。

    討論張國瑞的事情,謝隊長不能不說幾句:“大家知道,張國瑞的案子一直是我在管,正是因為他積極協助我們的工作,有重大的立功表現,才使我們順利地抓住了王建華一夥土匪,給段連長報了仇。我是答應過他將功折罪的。所以……”

    蘇文英馬上截住謝隊長的話:“老謝,先讓我談點意見。”

    大家又一次感到詫異,特別是謝平原,翻著白眼仁,嘴大張著,凝視著對麵的胡鄉長,他真沒想到蘇隊長會那麽沒有禮貌地插斷自己的話,使他在眾人麵前難堪。當真是官大一點點也壓死人,我老謝過去在餘縣長身邊可從來沒受過氣。

    蘇隊長卻不管謝隊長的感受,滔滔不絕地說道:“張國瑞是立了功,根據黨的政策是可以減輕他的罪行。但是,不是免掉他的全部罪行。那麽,我們就看一看他有哪些罪,該受到哪些法辦。他有二百多畝土地,平時出入賭場、煙館,勾結土匪,橫行鄉裏;他還糾集一批土匪、鄉丁,在碑亭灣伏擊我中國人民解放軍,謝莫二位隊長就參加了那次戰鬥,他是中隊長,不是一般土匪;另外,他還親手打死過人,殺人償命,從古到今的規矩。張曉風!他的這些事,該怎麽處理呢?”

    聽著蘇隊長的話,張曉風越來越擔心叔公的命運,突然,蘇隊長將自己的軍。他反應敏捷,馬上答道:“他的這些事,是癩子的腦殼,明擺著的。隊長,您說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蘇文英滿意張曉風的態度,以誇讚的語氣說:“同誌們!張曉風的態度就很正確,對事不對人,他不偏袒他的叔公。話又說迴來,前段時間忙,沒有來得及和老謝交換意見,在處理張國瑞的事情上,老謝過多地看重他立功的一麵,不錯,他立的功很大,我和莫隊長忙了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抓住王建華。但是,靜下心來想,張國瑞正因為和土匪關係深,才能打聽到王建華等人的行蹤,他有義務向工作隊報告,否則,就是知情不報,罪加一等。如果就因此不治張國瑞的罪,行嗎?不行,人民不答應。那些自新土匪會說,我們盡義務修學校,我們的中隊長卻在家享清福。大家說是不是這個理。所以我認為,不僅要鬥爭他,當務之急是應該把他收監。老謝,您看是不是這樣?”

    蘇文英對謝平原第一次有意為難,就是因為他不經自己點頭,私自抓捕了張國金,沒把蘇大隊長放在眼裏,不給他點顏色看看,再這麽幹,還了得。於是故意把謝平原抓的立功典型張國瑞交給村民鬥,讓你謝隊長臉上無光。哪裏是征求意見,這是命令副隊長服從正隊長的決定,並且還要認識到決定的英明正確。

    謝平原立即做出迴應:“今天,蘇隊長的一席話,使我茅塞頓開,我看問題,也許往往比較單一,看得不那麽遠。我當初認為,張國瑞立了大功,就應該赦免他的大罪,我和老莫與我們段連長不僅僅是革命戰友,情感之深,大家能理解,我們為老領導報仇的心,是多麽地迫切。當張國瑞去摸到了王建華的行蹤時,我從內心裏感謝張國瑞,也就決定放他迴去,到現在為止,我還是認為,在抓捕二王和動員大批的土匪來政府自新兩件事中,張國瑞起了很大作用,根據黨的政策,立功受獎,該受多大的獎,我的政策水平不夠,把握不準。我同意蘇隊長的意見,最多說我言而無信。老莫,你安排時間,帶幾個人去把張國瑞抓迴來。”

    與會之人都明白,蘇謝二位隊長有矛盾,謝平原的話柔中有剛,服從蘇隊長,不等於服了你蘇文英。耿直的莫希有憑直覺感到,蘇文英是故意為難自己和小謝,他說不出什麽大道理,隻能睜著大眼,盯住蘇文英,心裏湧起一個念頭——蘇隊長不地道。

    蘇文英給張曉風、李仲清等人上了第一課,“名不正則言不順”,人在官場,當官不是正的,說話不會順的!以後,還要講許多為官的常識。

    張曉風知道,今天的會,蘇文英否定謝隊長的“以夷製夷”,連帶地宣判了張國瑞的死刑。對於付雲清、卿少白的事,張曉風、李仲清等人更是愛莫能助的了。

    會上,征求各村意見後,張曉風安排出各村開大會的時間,他打定主意,不參加采和村和涼風村的鬥爭大會。

    七月二十一日是張曉風母親的四十九歲生日,按農村風俗,叫上五十大壽,可以大辦壽宴。張曉風忙政事,沒有精力給老娘做大壽,他還是向謝隊長請了假,買好魚和豬肉,趕迴家。

    田野裏,到處是收割稻子的人,今年,夏糧欠收,秋糧卻是豐收在望。人民生活好了,征收公糧也少許多麻煩。

    張曉風剛迴到三清灣,就遠遠地看見,莫隊長帶著五個治安民兵,其中就有許德章,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許德章用一根麻繩拉著五花大綁的張國瑞,從下院子外邊走來。

    “張文書!你迴家呀?”莫隊長熱情地打招唿。

    “莫隊長!您好。”張曉風很不自然地應酬著。他不願意看到張國瑞的苦相,他那眼珠裏射出求救的光,他很快轉過頭,給莫隊長一行人讓路。

    三清灣的男女老少聽說張國瑞又被抓了,都追著看熱鬧:許老婆婆為兒子報了仇而笑容滿麵,顛著小腳攆著送到下院子來,你張國瑞也有今天呀!焦、周兩戶佃農礙於張氏大家族,不便得罪,隻能跟在後邊,暗地裏高興。

    莫隊長一行人走遠了,村民的議論也多起來,恰好幹政事的張曉風迴來,等於開記者招待會。

    “曉風,瑞二爺還能放迴來嗎?”張明月最關心堂兄的命運。

    “前兩次不是放了嗎?”

    “好事不過三,我看沒希望,兇多吉少。”張明月搖著頭說。

    許老婆婆幸災樂禍地說:“怕是要吃槍子兒喲!”

    “還是讓曉風說,你們不懂共產黨的政策,隻有瞎猜。”張明月瞪了許老婆婆一眼。

    麵對鄉親們的疑問,張曉風很難給出確切的答案,他說道:“我不管他的案子,根據規定,我得迴避,說不上話。到底是什麽結果,我也無法估計。”

    正在這時,張忠仁扶著老二婆,一路哭著,從張明月的花園邊走過來,看見張曉風,就像溺水的人看見一塊大木板,號哭道:“曉風!你要救你二公,我給你跪了。”

    “使不得!使不得!二婆,快起來,要折我的壽!”張曉風立刻把她扶起來,他知道,隻能說點好話來安慰她,可是,明知死路一條,又怎麽安慰呢?更不能說話不負責,瞎編哄人高興,把真實情況告訴她,於心不忍,真把張曉風難住了。

    張曉風略作思考,說道:“二婆!您不要氣壞了身子,要想開點。過去,二公常常打得您皮包眼腫的,到城裏新二婆那裏尋歡作樂,很久不迴來,丟下您母子不管。您吃了那麽多苦,難為您老人家,還為他這麽傷心。前不久,我去城裏辦事,就碰見了新二婆,她知道二公被抓了,她就沒滴一顆眼淚,她說,傷心也沒用,她就很想得開。”

    提起過去的傷心事,激起一些仇恨,老二婆不哭了。張曉風故意提起過去的事,有意貶損黃琳玉,目的就是挑起老二婆的舊恨,衝消她因丈夫被抓導致的悲哀,那時她恨不得張國瑞暴死外邊。

    老二婆訴說道:“曉風!她黃琳玉是‘婊子無情’,我兩娘母都恨你二公,他做了那麽多缺德事,對不起我母子。話又說迴來,一日夫妻百日恩,還是不忍心他有個三長兩短的。”

    “您老人家生氣也沒用,二婆!您是吃齋念佛的,凡事講究因果報應,二公種了惡因,就要結惡果,是禍躲不過。說不定哪一天,二公真去了,這日子您還得過。二婆,您就放開心,給他多念點經,減他的罪,也就算您老人家盡了心意了。”張曉風又對二位叔叔說道。“大叔,你們把二婆扶迴去,多勸勸。沒事啦!大家迴家吧!”

    二十三日上午,采和村的鬥爭大會在觀音塘張家祠堂外的大壩子舉行。蘇文英參加縣裏的情況通報會,謝平原帶著鄉上的幹部前往參加,張曉風推辭不去,謝隊長批評道:“我知道你不去的原因,張保長不到場,一樣可以訴他的苦,檢舉批鬥他。”

    張曉風不能向謝隊長說出真正的原因,是因為結拜弟兄付雲清在鬥爭之列,也不能說成是因為張保長,他隻好說道:“我有許多材料沒整理好,既然您隊長將我的軍,我就去參加。”

    九點正,大會正式開始,農會主席門遠良主持大會,他說:“鄉親們!今天,我們采和村開訴苦鬥爭大會,大家有苦訴苦,有冤,共產黨給大家伸。現在,由土改工作隊謝隊長給大家講話,大家歡迎!”

    謝平原從座位上站起來,提高音量說道:“父老鄉親們!新中國成立快一年了,貧苦農民真正翻身做主啦!我們要積極行動起來,向那些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的惡霸地主、土匪頭子,那些抓我們親人去當壯丁的鄉長、保長,算總賬。我們的政府是人民的,當然要替人民做主,前不久槍斃了四個壞蛋,我可以告訴大家,在新中國一周年國慶的時候,還要槍斃一大批壞蛋。凡是拖了老百姓血債的,就一定要用血來還。所以,大家不要怕,勇敢地站出來,檢舉揭發他們!”

    “把土匪、惡霸地主押上來!”門主席大聲喊道。

    從祠堂的兩間屋裏押出二十三個被批鬥者,李佩齊、劉文遠、付雲清、張國瑞等十人站在前邊,陪鬥的張忠仁等十三人站後排。付雲清登台時,看見了四個結拜兄弟端坐主席台上:張曉風身子向後仰,頭向上望著天,他覺得無顏見結義大哥;李仲清手撐著頭,向旁邊張望,似乎不認識付雲清;陳大全張開嘴,兩眼盯著結拜大哥,神情很痛苦;李仲奎向大哥搖搖頭,無可奈何的樣子。他們各種嚴肅的表情告訴付雲清,兄弟之情從此斷絕,彼此走的不是一條道,道不同,怎可與之相謀。付雲清從共產黨來到西江那天起,就知道自己的命運。當他知道四個義弟成為鄉政府幹部時,他就知道,有這麽難堪的一天。他可不願意因為自己而壞了弟兄們的前程,自己命該如此,就認了。

    開始訴苦,第一個上台的是三清灣的許德章,他走上前,用槍托捅張國瑞的腰部,張國瑞往下蹲,被他一把抓起來,左右開弓,一陣耳光打到張國瑞臉上,這是佃戶對剝削者的迴報,也是受壓迫者對大地主的反擊。張國瑞眼冒金星,臉上火辣辣的,他沒想到,許德章對他那麽恨。

    許德章的手打痛了,指著張國瑞惡狠狠地說:“這個張國瑞是三清灣的霸王,不管你是張家的哥兄老弟、侄兒侄孫,想罵就罵,想打就打,他的老婆也經常遭他毒打,他沒有心肝五髒。我們這些佃農,就更不是他的下飯菜了。我們幾家租他的地,寨子上的地經不住旱,收成年年都不好,他年年都像催命鬼一樣,逼著我們交租,動不動就亮他的家夥,我老頭子那年得病,求他減點租,他硬是鐵石心腸,暴打了我老漢一頓,反而多收了租,老頭子硬是餓死了。今天,老子也讓他嚐嚐挨打的滋味。”

    突然,張天雲也走出去,他也要鬥爭張國瑞,以解當年挨打之氣,他把張忠仁也抓到前排,與其父站在一起,各踢父子三腳,大聲說道:“狗日的張國瑞,土匪中隊長,夥同一群土匪,去碑亭灣攻打我們的解放軍。被打垮了,跑迴三清灣,講他打解放軍的經過,講得口水四濺,那神情有多得意,就憑這條,就該敲沙罐。大天幹那年,很多人沒東西吃,彭七鑽進他家裏偷東西,被他抓住了,當場就打得死翹翹。他拖了血債,抓他到鄉上,兩次放他迴來,他一次比一次猖狂,滿以為政府放過他了。不能放過這種壞蛋,我們老百姓不答應!”

    治安主任陳鎮林帶頭唿口號:“打倒土匪惡霸張國瑞!”“血債要用血來償!”

    村民們跟著大聲地吼口號,吼出他們積壓心底的仇恨,張曉風跟著大家舉手唿口號。

    第三個上台的是陳大全的父親,他看了兒子一眼,似乎獲得了力量,他大聲地說道:“今天,不知啥子原因,龜兒子張保長老煙鬼沒拿來鬥,我們還是要訴苦,耿在心頭好多年了。那年子,李思琪鄉長和張國金保長帶著一群人,來觀音塘抓我兄弟去當壯丁,我家老頭子跪著向他們求情,李思琪硬逼著要抓人,龜兒張國金裝好人,攤開雙手,笑嘻嘻地說:‘馬上拿二十個大洋來,看在地鄰的份上,我就開一下恩!’

    我家哪裏有那麽多‘袁大頭’,求他寬限些日子,龜兒子張保長說:‘你家打草鞋賣,總存得有一些錢,再向親戚朋友借一點,今天太陽落坡前交來都行,多一天就多交一塊大洋。’

    他龜兒子明明知道,我家沒法拿出那麽多大洋,才假裝好人,其實心腸毒辣得很。最後,還是把我兄弟抓走了。幾天後,我老娘活活氣死,過了一年,老頭子也死了。聽人說,我兄弟已經死在炮火裏了。我恨不得扒了他張保長的皮,吃他李思琪的肉。”

    “打倒偽鄉長李思琪!”“打倒保長張國金!”陳大全帶領村民唿口號。

    陳老爺子走下台,馬上又上來一個老婆婆,走路不穩,讓一個小夥子扶著,沒有發言,先大哭起來,台下的婦女們雖然不認識她,也都跟著流眼淚。

    治安主任又領頭唿口號:“打倒保長張國金!”“把張國金揪迴來!”

    門主席走上前,親切地說:“大娘!您老人家有多大的苦,都倒出來吧,政府給您伸腰。”

    老婆婆慢慢止住哭聲,悲憤地說道:“六年前,我們家原來是李佩齊家的佃戶,倆兒子,大兒剛討了媳婦,小兒子才十六歲半。張保長帶著一幫龜孫子,去李家灣抓壯丁,說我家‘兩丁抽一’,要老大去當兵,我的當家人說他去抵,張保長說,年紀大了不合格,交二十個大洋也可以,五天之內交夠數都行。

    你們想一想,我們當佃戶的,哪裏去湊那麽多現大洋。硬是要把我的小兒子抓走,老頭子抱著張保長的小腿,哭著求他,張保長大聲吼叫:‘放開!再不放開,老子就要起火了’。看見小兒子被捆起來,我那個老頭子,用力拖著張保長的小腿,保長的腳像秧雞腳,被拖倒在地。保長的兒子火冒三丈,抓起我老頭,左一個耳光,右一個耳光,老頭子隻有號叫,不敢還手,我大兒氣得跳腳,被保丁抓著,想救他老子也不行。張保長從地上爬起來,大吼著用手杖紮,一下紮進老頭子的肚皮,再一抽,鮮血直冒。可憐我家老頭子,一個時辰就落氣了,小兒還是被抓走了,至今音訊全無。”

    “向兇手討還血債!”,“槍斃張國金!”口號聲再一次唿起來,村民們不需動員和安排,一個個上台來,哭訴他們的恨,吼出他們積壓心中多年的怨氣。

    謝隊長小聲地對張曉風說道:“如此看來,張保長的民憤最大,你可得把他的材料搞徹底點。張國瑞的民憤也大,你可不要包庇他。”

    “隊長!您相信我,我絕不會因為張保長與我們三清灣張家是世仇,就給他無中生有,落井下石,也不會因為張國瑞是本家叔公,就筆下生花,開脫一二。工作隊把匯總材料的重任交給我,那是對我最大的信任,我隻有小心謹慎地幹好它,人命關天,哪裏敢亂來。”

    “好!好!你的做法很對,你是個很正直的人。”

    又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小夥子上台,直接走到付雲清身邊,一把抓住衣領,往外一拉。付雲清本來身強體壯,已經做好“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準備,順著青年人的力道,往外一竄,站直了身子。

    小夥子名叫謝吉鬆,是個癩痢頭,沒有姑娘喜歡癩子兒,三十多歲,還打單身,他是張國金保長的外甥。村民們對張國金進行缺席批鬥,他內心充滿怨恨,又不敢向陳大全等人發泄,他聽說付雲清和李仲清等人是結拜弟兄,於是,就在保長兒子張忠倫授意下,轉移鬥爭目標。他身高隻及付雲清兩肩,隻得跳起來,才給了付雲清兩巴掌。

    謝吉鬆頭上閃著太陽的反射光,加上跳躍打人的滑稽相,引起台下一片笑聲。張曉風、李仲清等人又不能製止他,表情十分嚴肅地看他要玩什麽花樣。

    謝吉鬆指著付雲清,大聲地說:“大財主付雲清!你還認得老子嗎?”

    “認得,大家都認識你,你是名人嘛!”

    知道自己被嘲諷,謝吉鬆揮拳向付雲清胸部捅去,付雲清鼓起氣,挨了他一拳。謝吉鬆甩著手,罵道:“付雲清,父債子還,你那個死老漢付光銀,為了強買我們家那塊囤水大田,硬是把我老頭子逼死了!不久,我婆婆也氣死了,賣了剩下的地,埋了老人,我和老娘就隻有當佃農,幫人打短工,老子連婆娘也討不到,今天要向你討債。”

    付雲清辯解道:“我記得,當年是你老漢得了燒箕肚,沒有錢醫,苦苦哀求我家老爺子,才買了你家大田的;你老漢是得病死的,怎麽……”

    “你糊說!我老漢就是被你老漢逼死了的,今天要討還血債!”謝吉鬆吼叫道

    這件事情,李仲清等人都知道,沒有強買,謝家死人與付家買地沒有關係。可是,在這批鬥大會上,李仲清等人是沒有辦法替地主作證的。

    謝吉鬆邊說邊用腳去踢付雲清,他是光著腳,反倒傷了自己的腳趾,發出“哎喲喲”的聲音,他還不罷休,又喊起口號來:“打倒付雲清!”

    村民也跟著唿口號,張忠生、張忠倫大聲地吼叫。坐在台上的幹部們也跟著村民唿口號,李仲清麵不改色心不跳,也大聲地喊出“打倒付雲清”,一丈遠處的付雲清聽得清清楚楚的;張曉風咳了一聲,代替了口號;李仲奎和陳大全也發了音,隻能自己聽得見。

    看見這麽多人跟著自己唿口號,謝吉鬆從沒享受過這種快樂,他又大聲地喊出:“打倒惡霸地主付雲清!”

    村民和幹部們又跟著唿了一遍。謝吉鬆還想再來一次,被另一個人給打斷了。治安主任陳鎮林的兒子陳雲海,對謝癩兒早就看不順眼。他邊走上台邊說道:“我來說幾句。”

    謝吉鬆隻好自動退下去,陳雲海把李佩齊拉前兩步,向台下的村民說:“李思琪、李佩齊是我們采和村最大的地主,開糖坊,拚命壓低甘蔗價錢,大鄉長有權有勢,隻要看好哪家的地,就給你派壯丁,加稅金,反正搞得你傾家蕩產,才肯罷休。他兩弟兄的一千多畝土地,就是五搶六拖、強買強賣來的,他家田裏不是水,是窮人的血汗。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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