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府之國的西江縣城西二十裏處,有一座t型山寨,方圓十多裏。是誰依山立寨,無從考據。三座大寨門、殘存的寨牆、山上村落的遺址、繞村竹林和參天的銀杏、柏樹,向你訴說曆史的變遷。你或許看到了:村民們日出而作、日沒而息,過著男耕女織的和諧生活,突然間,是官兵擾民,還是土匪搶奪?破壞了田野的寧靜;你或許聽到了:攻寨者的呐喊聲,守寨人的唿喚聲,刀槍的碰撞聲,傷員的號哭聲。曆史是忠實的攝影師,隻是給人們留下一個個特寫鏡頭的底片,讓人們去還原曆史的畫麵。

    山寨的邊沿全是參天柏樹、青鋼樹,一株連一株,幾棵擁成團。山崖下環繞著片片竹林、柏樹林、板栗林,林外才是沃土肥田。

    山寨東西邊是兩個大山坳,北邊是一條大山溝,山崖陡峭。南邊一分為二,左為青龍山,右是白虎山,其實是小山丘,成合抱之勢。山寨東西兩邊,由北向南,大衝田各自吸納若幹小山灣的流水,與兩山中流出的水在南邊匯合,衝出三口由小到大的河塘。因而,此地名為三清灣,青龍山龍嘴下的土地廟就叫三清廟,三清小廟前後長一丈二尺,左右長三丈六尺,小廟裏供有六座石刻菩薩。

    在白虎山東麓的山坡邊,有兩座大四合院。上院子坐西向東,麵前一口五畝大的水塘:水塘西南,一棵大黃果樹蹲在水邊,一丈上下有兩根大樹椏枝伸到了水塘的中心,樂於垂釣者悠閑地坐在樹椏枝上,等魚兒咬食拉浮子;戲水的孩子們把樹椏枝當作三米跳台,依次“咚咚咚”地往下跳。黃果樹旁是大石頭砌成的階梯,是婦女們洗衣、洗菜、洗紅苕的地方;夏日晚上,男女老少聚在大樹下乘涼聊天,躺在竹席上,仰望月牙兒在雲裏穿梭,欣賞流星劃出的光帶,“星星屙屎啦!”風水先生說,山管人來水管財,水塘就是三清灣人的錢罐罐。站在院子外水塘邊,目睹像鴨蛋黃那麽紅的太陽從青龍山樹梢處升起來,人生的希望也就升起來。

    下院子坐北向南,麵對三口河塘。每年發大水,遠眺三股洪水在三口河塘處匯聚,再繞過從右邊延伸而來的官帽兒山嘴,向東南流去。看得見水來,看不見水去,是“穩財”的格局。兩座四合院的另外三麵是綠竹環抱,下院子西北角處,靠山一株千年以上樹齡的黃顛樹立在那裏,樹幹一米處,三人手拉手方能合抱,樹身高四十米以上,如傘樹冠在十多裏外清晰可見;每年,白鶴南遷,站滿樹梢,構巢生蛋,繁衍後代,歡唱幾個月,給辛苦的村民們帶來無窮的樂趣,喜雀在樹梢報喜,也有貓頭鷹於夜晚發出令小孩恐懼的聲音;樹幹中部,分出對稱的兩大樹枝,大的一枝伸到院子裏來,畫眉在上邊跳舞歌唱,還常常降落到院壩裏啄食;分枝處寄生著一顆黃果樹,有五米高。大樹曆盡千年以上風霜,還是葉茂枝壯。老祖宗說,那是三清灣的風水樹,然而,據三清灣的野史記載,三清灣卻沒有出過有名氣的人物。

    下院子東南角外有一個一畝地大的小花園,園中一口小池塘,池塘北邊是兩株百年以上的八月桂,每年花開,在下院子的每一間房裏,都可聞到桂花香。另有一株十五米高的銀杏,沒有配偶,孤獨地站著,因此從來沒掛過果。花園周邊八個方位各有一株楠木,也有十五米高,園中還有一些野花、剪刀夾和粽子葉,草叢中有兩棵紫金花樹,三清灣人的祖先也似乎懂點風景。

    下院子西南角外邊是一片刺竹林,肥碩的竹筍特別惹人喜愛,用大石臼籠住,它會將石臼拱起來,砍來食用,味道鮮美極了。大院西北竹林外是一片幾畝大的柏樹林,麻雀成群在竹林間跳躍,畫眉成對在樹林中歌唱,布穀鳥年年不厭其煩地催促農夫“點包穀”,勤勞的小鳥罵著“兒緊悃”,喜鵲在黃顛樹上唱著報喜歌。

    好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

    然而,生活在這片美麗土地上的人們卻享受不到大自然給予的恩賜,為了糊口延續種族,他們一代一代地上演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悲劇,搞到湖廣填四川的地步。

    三清灣人是張氏家族的一支,自麻城縣孝感鄉移民到西江,鴉片戰爭爆發那一年,張氏家族分家,張占鼇一家來三清灣定居,生了五個兒子,到一百年後新中國成立時,雖然醫學不發達和極端貧窮落後,新生兒成活率低,五房人也繁衍到了一百人以上。

    長房之子張國瑞在激烈的土地競爭中小有成就,已經擁有二百多畝土地,大部分租給本族人耕種,是個殷實的土財主。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他就是三清灣當然的族中老大。他穿著漂亮的絲綢長衫,一米八六的身高,板著麵孔,手執兩尺長的水煙竿,上下院子巡視。那煙杆老殼隨時會落在族人的頭上,有時,兩個眼珠一掄,煞氣逼人,使你矮了三分。族人遠見其背影,已折了銳氣,敬鬼神而遠之;近觀其麵,自會心驚肉跳,乖乖地接受他的諄諄教導。

    “飽暖思淫欲”,張國瑞的結發妻子漸漸人老珠黃,土裏土氣的,拿出去上不得台麵。張國瑞本想娶個三妻四妾,多生兒女,可是,遭到其父一票否決,他說:“三清灣五大房人,分土地家產是一樣的,到今天。為啥子我家土地越來越多呢?小子!勤儉才能持家,有錢拿去討小婆子,花天酒地,圖一時安逸,不如拿來買田置土,收租過日子,哪點不好?還有,兒子多了,家產分散,三清灣的四大房人,到今天土地越分越少,又不會劃算,隻好把田土賣給我。再說,老子本來靠收租就可以過得很舒服,老子沒有討三妻四妾!老子還天天上山幹活!為啥子隻生你一個兒子,就是想給你留下獨分家產。”

    “哦!老爺子,聽說我有個弟弟呀!”

    “生下來就瞎了一隻眼,是個收帳的,我就把他放到水桶裏淹死了。”

    張國瑞再也不敢提討小老婆的事,當他的二兒子來報到時,並沒有得到老父親的喜歡,他也就嫌棄二兒子,第三胎是女兒,他也認為是個賠錢的,也大不喜歡。他是三清灣第一個出門跑上下河的人,看花花世界多了,也就敢於背著父親到西江城裏尋花問柳。也許是因為一門心思存錢買地方,太虐待自己,老父親終於壽終正寢了。他可以自由消費老父親留下的遺產了,長期在城裏混,幾經篩選,選中一個唱川戲的旦角,很有幾分姿色,年方二十有八,美人美名黃琳玉,於是納為二房。美中不足的是美人兒不能生育,張國瑞已有倆兒子延續香火,他倒不很在意,隻要能夠尋歡作樂,滿足精神享受就行。

    黃琳玉也想嚐嚐做母親的滋味,於是,張國瑞不必經妻子同意,就把溺愛的七歲長子張忠仁帶到城裏,由黃琳玉撫養長大,並在城裏讀書到中學。他把原配妻子和次子扔在三清灣,看守家產,要妻子吃齋念佛,和三戶雇工同吃同住。妻子抱著二兒子痛哭,日子過得很清苦。

    二房長子張國森(字春茂)比張國瑞年長十八歲,他同情那受苦的母子二人,大著膽子責備張國瑞道:“瑞二爺!您完全變了,一點不像您老漢。”

    “我為啥子要像他老人家,一輩子虧待自己,也虧待後人。”

    “您是讀過聖賢書的人,古人說,‘糟糠之妻不下堂’,您怎麽能這樣對待瑞二嫂呢?”

    張國瑞對族兄幹涉他的家務事很不滿意,礙於他年長十多歲,不好拿出族長威風來,隻是鼓起雙眼說道:“春茂大哥!你少管點閑事,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管好自家的娃兒不哭就是了!”

    張國瑞迴家指著結發妻子罵道:“你活得不耐煩啦!跑到春茂那裏訴苦,他能給你伸冤出氣嗎?讓老子丟盡了臉。”

    “我沒有向外人說過什麽呀!”

    居然敢頂嘴,世道要變了。張國瑞立刻就是幾個耳光,根本不由你分辨,又是一陣拳腳,落在妻子身上。苦命人抱著頭,邊躲拳腳邊哭。

    二兒子張忠義已經十歲了,父親對兩個兒子極不公平的待遇,使他的仇恨與日俱增,趁他不注意,抓住手狠狠地咬了一口,飛快地跑開。

    張國瑞氣得火冒三丈,甩著手直嚷:“狗日的東西!敢咬你老漢。”

    “老瘋狗日出來的小瘋狗,肯定要咬人的。”

    張國瑞抽出盒子槍來,吼叫道:“簡直要翻天了!老子就一顆槍子送你這小瘋狗上西天。”

    妻子知道張國瑞會幹滅子之事的,立刻跑上去護著兒子,一邊罵道:“忠義!你這個遭天殺的,吃了麅子膽啦!敢對你老子這樣!”

    小腳女人步子不穩,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張忠義立刻跑迴來,顧不得槍子上身,去扶母親。張國瑞擺動盒子槍,左手去拉兒子。張忠仁看見母親和弟弟大禍臨頭,雖然懼怕父親的威風,在這時,也沒有想那麽多,衝上去,扶著母親,擋在弟弟前麵,哭道:“老爺子,打弟弟一頓就行了!”

    長子的阻攔,也給了張國瑞的台階,他隻好說道:“你這個忤逆不孝的東西,沒有教得好,黃荊棍出好人。忠仁,去找黃荊棍來,替老子教訓他。”

    張忠義應該感謝父親的不殺之恩,乖乖地接受懲罰。大兒子打小兒子,每打一下,其母親就心絞痛一次,其父親的恨就減去一分。

    張春茂知道後,氣得直蹬腳,隻敢在自己家裏大罵張國瑞沒有人性。瑞二嫂母子的事,他就隻好不管了,其他族人也隻有同情的份,從此不敢與瑞太太說話,怕他的槍子鑽進自己的肚皮。

    四房的老二張國禮有兩個兒子,老大張忠德好賭,天天在三清廟與人賭博,家裏能變錢的東西越來越少。張國瑞把他抓到祖宗牌位前,以族規家法伺候,重打二十大板,等屁股上的傷好一點,他又去三清廟賭,不把家產洗白他不死心。妻子無法,隻能忍氣吞聲。

    有一次,他推牌九輸了不少錢,心裏窩火走迴家來,在院壩裏與父親張國禮碰麵,父親教訓他道:“忠德!你不看看,現在是什麽時候,大家都在忙著整田栽秧子、點包穀,你小子太不落教了,讓你婆娘和兒女上山幹活,你到三清廟鬼混,枉自你背一張人皮!”

    張忠德既不忠也無德,他說:“老漢!還不是你從小沒有把我教好,我八九歲就跟著你在三清廟看打牌,現在是一天不摸牌,手就癢得不得了!”

    “那些年,我空閑時候去混手耍,後來就沒有去了,怎麽怪到老子頭上來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就倒下來!”張忠德每次都以此對付老父親,老頭子氣得吐血也莫奈他何。

    張忠德酸溜溜的語氣使老頭子一下子臉紅脖子粗起來,抓起一根扁擔,吼道:“老子能把你做出來,今天就能把你砍成幾大塊拿去喂狗!”

    張忠德沒有想到老父親會下此決心,三十六計跑為上,剛跑到大門邊,迎麵站著怒容滿麵的張國瑞,他馬上折迴來,邊跑邊喊道:“老漢!不要追了!您的老吼巴累翻了,我趟不起!我錯了還不行嗎?”

    二兒子張忠安拉著老父親,給他拍拍背,勸道:“老爸!您就等於沒有生他,不就完了!我會供養您老人家一輩子的。”

    張忠德指著弟弟罵道:“你不要在這兒討好賣乖,老頭子有偏心,大事小事都維護你,分房子時,把好房子給你,家具也給你分好的。給我的盡是賣不脫的破爛。你的孝心才好喲!老頭子走親戚了,你就在家殺雞吃。”

    “那是發瘟死了的!”

    “別人家的雞沒發瘟,天知道瘟神就喜歡你!”

    張國禮休息停當,說道:“忠德!你倆弟兄的孝心,我知道,三清灣的人都知道!”

    “你說我沒有孝心?老頭子!從今天起,我就不管你了,反正是沒有孝心。”

    張國瑞實在看不下去了,放開喉嚨咳了幾聲,空襲警報未起作用,他大眼珠一瞪,大聲吼道:“張忠德!你娃子才不依教呢!一個家拿給你賭得快散了,還不收手。居然敢說不供養老的,你的良心給狗吃啦!”

    “三清灣就數你瑞二爺有良心,丟下瑞二娘不管,跑到城裏找小婆子,您老人家的良心才好喲!”

    張忠德一針見血,戳到瑞二爺的軟肋,真是太歲頭上動土,瑞二爺氣得吹胡子,揮著大煙杆朝張忠德頭上敲去。族長執行家法,被執行人是不能迴避的。張忠德偏不買帳,抓住煙杆用力一拉,張國瑞一個趔趄,差點倒在地上。

    瑞二爺丟掉大煙杆,掏出手槍,大聲斥責道:“噫!張忠德,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耶!老子今天就斃了你!”

    三房的張忠誠是瑞二爺的保鏢,趕快拉住瑞二爺。張國禮馬上跪下去,抱住張國瑞的大腿,哭著說:“瑞二爺!您老人家就放過忠德吧!他再也不敢惹您老人家生氣了。”

    張忠德看見那黑洞洞的槍口,嚇得尿了褲子,說話打哆嗦:“瑞……瑞二爺!德娃不……不是人。”說完,左右開躬,扇自己耳光,要保命就顧不得臉麵。

    張國瑞氣哼哼地將槍插進套子,說道:“今天,不是你老漢求情,老子就要給你穿幾個洞洞。你娃子,還敢管老子的事呢!幾年來,你娃子欠著老子的兩石穀子,本來看在國禮麵子上免了,你娃子不知天高地厚,敢頂撞老子,今年打了穀子,給老子補起。”

    張國禮苦苦哀求道:“瑞二爺!大慈大悲的瑞二爺!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就饒了這混帳小子吧!”

    張忠德的兒子張天雲隻有十二歲,腦瓜子很靈巧,知道兩石穀子能煮出多少白米飯,他立即跑到張國瑞麵前,抓住他的褲腳,哭著說:“瑞二公!您老人家紮紮實實地打我老漢一頓,把您的氣打出來。不要挑完我們的穀子,會餓死我和妹妹的!”

    張忠德也磕頭不止,張國瑞指著張忠德罵道:“你看看,你的兒子多懂事,你成天爛賭,上對不起父母,下對不起妻子兒女。午飯後到下院子香火牌位前跪著,聽候族規處置。”

    張忠德揀迴小命,飛快地跑掉。

    三清灣人都知道,張國瑞就是三清灣人的法律,族人隻有忠實執行的義務。如果反抗,那麽等於自願申請更嚴厲的處罰。吃過午飯,張國瑞含著兩尺長的水煙竿,來到張春茂大哥家,張春茂是張國瑞唯一有點尊重的族人,每次迴三清灣,他都要來與“國”字輩總大哥擺擺城裏人的龍門陣,炫耀他的生活品位。

    寒暄一陣後,總要談及族人的種種表現,張國瑞說道:“張忠德這娃子越來越不像樣了,好賭成性,把家都快賭散了。這次因為供養老人的事,與國禮大吵大鬧,孝道何存?老子教訓他幾句,他娃子不認黃,嘿!居然還敢頂撞我瑞二爺!成何體統?”

    “忠德從小就打橫,好吃懶做,兒子這麽大了,也不顧惜招牌,將來怎麽給兒子討媳婦喲!”張春茂搖著頭,接過張國瑞遞來的煙竿,吸了一口,嗆住喉管,咳嗽幾聲,嗆紅的臉慢慢恢複本色。“國瑞!你知道,我是菩薩心腸,狠不起心來收拾他。”

    “老子今天要收拾他!”張國瑞站起來,走到堂屋門外,大聲地喊道:“張忠誠!張忠誠!”

    張忠誠跟隨主人出入酒館、茶坊、煙館,鞍前馬後,盡心盡力。經張國瑞說合,茶館老板娘把女兒嫁給張忠誠為妻,生了一個女兒,從此,他對張國瑞更加忠誠。張忠誠端著飯碗從左邊正中廂房跑出來,問道:“二大爺,您老人家來啦!”

    “你馬上去喊五大房的男女老少,未時三刻前,到香火牌位前來,看我執行家法。叫張忠甫帶幾個體力好的,去把張忠德給我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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