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客廳外的陽台上終年擺放一盆秋海棠,那是媽經年如一日精心養護的,不曉得經曆過多少風風雨雨,也不曉得媽為何如此這般珍愛。秋海棠四季長青,哪怕不開花那翠綠鮮嫩的葉子也非常惹人喜愛;可就是太嬌貴磨人,年年要換盆新土,施底肥,澆水是家常便飯,可多了爛根,少了又不耐旱,炎日久曬死葉,霜雪冰凍傷根,最經不起雨打風殘。我媽不知操多少心,摸幾多黑,遭遇幾多風雨?打我記事時起,我家就養了這盆秋海棠,從鄉下搬到城裏,別的東西可以丟掉不要,這盆海棠必定舍不得,心肝寶貝般護著,要是不小心碰破了花盆甩壞了花,媽是心痛一截,比我不小心磕頭碰腳怕是要難過十二分。好在本身生命力旺盛,隻要有根有一抔土就能成活,即便是沒有根,要是你手氣好,春天裏也可以插活。女孩子都愛花,不說多年耳濡目染,單恁媽那股子心疼勁兒,簡直可以說像一位心愛的人一樣與之朝夕相伴,我如何不被打動?我媽的珍愛,就是再討厭也會跟著喜歡,再不喜愛也不得不喜愛!

    時令正逢海棠盛開,早晨一起來我到陽台上,一眼就發現花盆像新的一樣,想必媽是又洗又擦,方顯出它的光潔本色。那是一個漂亮的陶瓷花盆,搬到城裏後買的,上下圈青釉色,中間一圈釉色淺黃,嵌有“花開富貴”四個篆體字和綻放的梅花交相輝映。我捧起花盆左瞧右看,那淡紅綢緞般的花瓣一層層由內舒展翻開,小心翼翼地露出淡黃的花蕊,吐出瑞香,似乎是正在等待和召喚遠方來的蜜蜂……簇簇翠嫩的綠葉護著,沾滿晶瑩的珠露,壓彎了嫩綠的枝頭,猶似美人笑彎了腰,習習秋風,馨香沁心,勝過菊黃無數。

    “大舅來了!”

    翹首以待的這一天,媽媽和我站在車站出口處接舅舅,大老遠的她就看見了,指給我看那個鬢發花白,身穿白襯衣,肩挎黃書包,手上提一個綠色帆布行李袋的半老年人。媽輕聲的告訴我說,她認識那個黃書包和行李袋,錯不了,就是大舅。他個兒不算高,走在人群裏,不時抬頭張望,看到我們招手,他大概認出了媽媽,也向我們揮揮手。一出站,我們便迎上去,媽特別親熱地叫聲“大哥”,我也跟著叫“舅舅”。

    他跟親舅舅一樣關心照顧我們一家,常寫信來,有時還寄錢,跟我們一樣稱外婆是“娘”;我跟外婆說是大哥寄來的,把信念給她老人家聽,迴信時我就直接稱他“大哥”,真的成了一家人。媽媽這樣跟我說。我卻覺得不那麽簡單,聽媽媽跟舅舅的談話,感覺到有我聽不明白又猜不透的秘密。

    “怕是你喜歡上舅舅吧?”我猜想一定跟我媽有關,故意這麽刺激她一下。

    “鬼丫頭,哪像你這麽早就長心事啦!”媽媽點著我的鼻子,“那是為你大舅媽,她很可憐。”

    “大舅媽?”我不自然的詰問,“你是說解放的媽媽?”解放就是我表兄,比我大上十歲,從小就跟我們在一起,一直是我媽帶大的。“不是解放的爸爸光榮犧牲了嗎?”我哪會想到跟那個瘋瘋癲癲的大舅媽有關!這個舅舅是我媽認來的,應該說隻跟我媽有著“特殊的關係”呀!從我記事起就沒叫過爸爸,每當鄰居的孩子甜滋滋的叫爸爸,放學時同學們有爸爸來接,老遠就喊著,小跑著直撲到爸爸那溫暖如春的懷抱裏,摟著舔著,撒嬌……那股子親熱勁,真叫我羨慕一輩子!要是媽媽說這個舅舅就是我的爸爸,我絕不會錯過,我會一頭撲進他的懷裏!

    媽告訴舅舅,原先在“三線”,廠子是生產炮彈底殼的,十多年前發生一場事故,有位工人裝底殼,不小心,底殼爆炸,連鎖反應,當場幾死幾傷,接著引發大火,我爸奮不顧身搶救國家財產犧牲了……提起我爸,媽媽傷心得直流淚,抽抽泣泣,舅舅勸慰了好一陣子,拿手帕給她抹眼淚。

    改革開放後“三線廠”紛紛轉產,遷移返城,車間裏搞起電鍍,媽媽文化淺,但鑽勁十足,很快成為技術骨幹。一次跟車間主任騎自行車外出聯係業務,返迴時天色已晚,十多裏路,半途中天就黑了,沒有月光,十多米外看不見人……一輛手扶拖拉機突然從鄉間岔路上斜衝過來,車間主任人高腿長,急轉停車站定;媽媽躲閃不及,驚惶失措,車翻人仰,拖拉機後輪從媽胸腹滾過去,送到醫院時人事不知,檢查發現斷了二根肋骨,立即手術。那時沒有ct,也不曉得顱內是否出血,昏迷二三天才醒……算是媽媽命大,那輛手扶車箱裏沒裝載任何東西,除了斷了二根肋骨,有輕微腦震蕩,內藏全部完好無損。當年表哥正上中學,我還在上幼兒園學前班,廠裏派人全天24小時照顧。“醒來一個人躺在床上,身邊沒個親人,我的眼淚自個兒往外流,真叫人傷心透了……要是就這麽死了,女兒有廠裏好說,解放我能托付給誰?”媽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講,顯然是專門說給舅舅聽的,害得舅舅陪她一起難過,賠一百個不是。

    舅舅來了,家裏自然要格外招待。一大早,媽就起床燒煤球爐子,然後去菜場買菜,忙得不亦樂乎。舅舅喜歡鍛煉身體,也起得早,看此情景,問明情況,當天上午便同媽媽一起上街,買了煤氣爐灶和一罐煤氣,一迴來他就動手裝接好,一點燃,藍藍的火焰,像一家人的日子過得青純,火旺!還買了電飯鍋,插上電源,不到半個小時,飯就煮好了。晚上他看家裏還是25w的小燈泡,光線太暗,第二天又去買來日光燈,親自動手裝上,並給我買了一個台燈。一入夜,家裏亮堂堂的,似乎煥然一新,從此告別煙熏灰暗,開始邁向“四化”新時代。趁我們高興勁兒,他說還要把房子裝修一下,順手甩給媽五千塊錢,囑意國慶節後找人裝修,一再叮囑一定要過國慶節後,不冷不熱,人不受累,錢不夠迴去後再寄些來。媽說哪能總用你的錢,他說一家人不說二家人的話,我聽了心裏熱唿唿的。人說爸爸是精神支柱,一家人的主心骨。一點不錯,有了舅舅就跟有爸爸一樣,我們家也有了主心骨。

    搬到城裏後,分到二居室的房子,我跟媽住一間大的,表哥住小的一間,表哥上大學後就是我住。舅舅來了,媽讓出自己的房間,跟我同睡。晚上,他們也不看電視,二人在房間裏說話,幾次偷偷地看到他倆人非常的親密,我猜想一定會發生意想不到的故事。果然,我發現媽媽腳上新穿一雙北京鞋,肯定是舅舅帶來的,我也有一雙,隻是舍不得穿。舅舅還送給我一條紅裙子,我好喜歡。前二年街上流行紅裙子,媽媽就那麽點工資,爸死的撫恤金不過20來塊錢,又過日子又是我上學,另加解放和舅媽;媽說沒有錢,我傷心了好幾天,心想,要是有爸爸在就好,他一定會有錢給我買。舅舅看上去並不時髦,還真懂得女孩子的心願。我有意跟媽說,舅舅真好,像我爸爸一樣貼心。

    過二天,我發現新大陸一般看到媽媽無名指上戴了一玫金戒指,鳳凰圖案,故意大驚小怪的叫喊:“好漂亮哦!是跟我爸結婚時送你的吧?挺時髦的嘛!怎麽從來沒看見你戴哦?”其實,我暗地裏偷眼所見,是舅舅親手給媽戴在手上的。

    “別瞎說!”媽嗔怪一聲,不經意的說,“是你舅舅送的。”

    這麽貴重的禮物,媽說本不想收,舅舅執意要給,算是他的一份心意。

    “哇!”我故作驚詫,二眼盯著媽,“好浪漫啊……”我見媽那圓圓的臉上漾起紅雲,從未有過的一副幸福安詳的笑靦,像舅舅帶來擺在桌子上的那個紅紅的大蘋果。大概是我把她盯久了不好意思,輕聲斥道:“看什麽?——不認識啦?!”

    “你好漂亮啊!”真的,我頭一次發現媽媽長得好漂亮。

    早晨起來,打開窗門伸個懶腰,隻覺空氣清新如洗,外麵一片濕漉漉的;我仿佛記起昨夜狂風大作,大雨嘩嘩,一陣緊似一陣敲打窗欞,媽跟往常一樣,毫不猶豫地掀開被子爬起床,不避風雨摸黑到陽台,照常把花盆搬到房簷下。我頭沒梳臉沒洗直奔陽台,一眼就見到那盆秋海棠穩穩妥妥的端放在原來的那個最顯眼的位置上,媽媽站在旁邊陪舅舅一起觀賞,似乎已久,他躬著背低頭正在那兒細細瞧,摸摸,愛不釋手,感慨萬分,口口聲聲“海棠依舊”,讚不絕口,跟媽說:“這麽多年,真虧得你養。”

    昨夜風嘯雨驟,

    誰憐綠肥紅瘦?

    不是個中人,

    豈解情苦閑愁?

    有數!有數!

    心許完璧歸舅。

    天放晴了,我也湊過去,道聲“舅舅早上好”,欣喜地自個兒瞧著盛開的海棠,眼睛瞥過去偷看舅舅:一頭蒼白濃發,精神爍爍,一雙睿智的眼睛充滿活力,飽滿天庭下高高的鼻子如平地聳立一派山脈,像一道分水嶺把眼睛、嘴巴和整個臉龐流布得錯落有致,皮膚稍黑,滿麵紅潤……哇!我暗暗地讚歎:舅舅好漂亮哦!難怪我爸死了十多年,媽媽誰也不嫁。在我記憶裏,有位姓劉的叔叔追求我媽好幾年,他們同一個車間的,工作在一起,都說很要好,廠裏或車間裏分點什麽東西,他都提到我家裏來,還親自下廚做給我們吃;經常到我家幫我媽做事,買煤球,做煤餅子,搬個重點東西,凡是髒的重的累人的事他都搶著做;摟著我親,帶我上街玩,買糖和餅幹給我吃;晚上我睡了,他陪媽看電視,一坐坐到電視裏“再見”……領導有意撮合,也有人來勸說過,媽就是不答應,一直苦撐苦熬,原來是等舅舅。要是舅舅真的做我的爸爸,媽媽總算沒有白等,那我和媽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啦!

    一日放學迴家,未進門就聞到一股飯菜香,桌子上擺滿了菜,紅燒的,小炒的,又是魚又是肉,中間一大盆清燉雞……我想該是歡迎舅舅。桌子一角還擺放二瓶啤酒,各人位子前杯子裏都已倒滿。媽端起酒杯站起來,叫我也端起來一起敬舅舅,像過年一樣喜慶!我從不喝酒,為表敬意,硬著頭皮嚐了半口,哇!什麽怪味,又苦又澀,我不好開口說,趕緊吃菜……呀!魚和肉的味道跟平時大不一樣,又香又嫩又脆,不鹹也不淡,我稱奇,讚揚媽的廚藝“真人不露相”,今天露了一手!媽說全是舅舅買的,又親自下廚房做……哦……哇!看不出,“真人”原來是舅舅!我睜大眼睛的瞧,討好地說:“舅舅菜燒得真好吃,好厲害哦……就別走,在我家住著,天天給我們做飯菜,晚上陪我媽——”“別瞎說!”媽急忙打斷我的話,我嚇得直伸舌頭,舅舅笑眯眯的伸手過來摸摸我的頭,拍拍我的背,好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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