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得之行的很快,最多走了一刻鍾的功夫。

    地道的出口因為年久,早就被淤泥堵塞,陳酒花了一月的功夫,才將那些淤泥清理幹淨。

    章得之將油燈和火折子留在了暗道的高台上,打開了機關,逆著水勢,奮力遊了出去。

    背後是閘門關住的怪聲,眼前是黑乎乎的湖水,如今已是隆冬,冰冷的湖水,像是無數把刀子,穿破了他的身體。

    他憋足了一口氣,往上一竄,上來的時候,剛好攪破了月亮的倒影。

    他沒有上岸,而是辯明了方向,小心翼翼地劃著水。

    他還要感謝蔣福,是蔣福將小液池的水引到了後院。

    還改了名字,叫福星湖,倒好似蔣福有先見之明,徐昭星就是他的福星。

    看,想見福星一次,多不容易。

    ——

    三更一刻,這個點徐昭星還不睡,丫頭們已經習以為常。

    恰好今日她大姨媽造訪,白日裏肚子疼,抱著湯婆子睡過一迴,便更是難睡了。

    隻是這天越發的冷,她叫慧玉自去榻上暖著,不多時,隔著個屏風,也聽見了慧玉打鼾的聲音。

    徐昭星也不叫她,往炭爐裏又加了幾塊銀炭,便也準備上床去。

    就是這時,她聽見了異樣的聲音,窗戶外麵好像有誰叫了她的名字。

    那聲音隻響了一下,她還以為是風,待她脫了襦裙,隻穿著中衣,想要轉身吹滅油燈之時,忽地瞧見窗戶下麵立著一個濕漉漉的……

    徐昭星嚇了一跳,第一眼沒看見臉之時,真以為是水鬼之類的玩意兒。

    若不然,大冷的天,誰有病了才會玩冬泳不是!

    待那人轉過了身子,看清了臉……別說,還真是有病。

    徐昭星思量了片刻,是叫人給他叉出去,還是自己把他踢出去,便聽見他道:“夫人,可相信人有來世?”

    唯物主義者,不信鬼神。

    嗬嗬,但那句“不信”死死地卡在了她的嗓子裏,她怕亂說話遭雷劈。

    章得之看清了她的神色,還以為她是受了驚,放慢語調道:“夫人莫怕,今夜我來,隻是想給夫人講一個故事。”

    大半夜跟個水鬼一樣從窗戶爬進來,就為了給她說故事,可見這個故事的重要性!

    徐昭星正色問他:“你冷嗎?”

    章得之抱了下臂膀,點了點頭。

    她的心情莫名就很好,嗤笑一聲:“活該!凍死了才好!”

    章得之也笑,捏了捏袖口,足捏出了二兩水,而後道:“我坐炭爐邊給夫人講故事可好?”

    徐昭星冷哼,背著他,重穿好衣裳。

    再轉迴頭,瞧見章得之已經坐在了炭爐邊,衣服上的水落在炭爐上,“哧”一聲,化作白煙。

    這時,慧玉在屏風的那一邊睜了眼,道:“二夫人,還沒睡嗎?暖爐裏還溫著熱奶,要不要奴婢倒一碗來?”

    “不用,你迴房去睡。”

    “二夫人,這怎麽行?慧珠姐姐……”

    徐昭星不耐地打斷道:“哦,慧珠的話比我的話管用,可對?”

    “不是!”慧玉聽出了話音中的不對勁,隻聽她又道:“去吧!”

    慧玉思索一下,穿了鞋,沒敢進到內裏,便直接出了門。

    她也並沒有迴房,而是找了個避風處,給二夫人看著門。

    待慧玉出了門,徐昭星便道:“你要說什麽就直接說,不用拐彎抹角。”

    “我知夫人最不喜歡的就是拐彎抹角,隻是有些事情無從說起,我先和夫人說說我幾年前做的一場夢可行?”

    “你做的夢與我有甚關係?”

    章得之苦笑:“也罷,我便說一下夢裏與夫人有關的幾件事情。在我的那場夢裏,夫人懸梁身死,聖上下旨給夫人建了貞潔碑,蔣博士也因此而獲利,襲了宣平侯爵。我也不瞞夫人,我尋了先前給夫人看病的張大夫,他說,那日夫人懸梁,明明已經沒了脈息……”

    這無疑是在說“我知道你不是真正的蔣二夫人”。

    徐昭星一直不動聲色,手裏的金簪攥了許久,陡然就對準了他的脖頸。

    “深更半夜裝神弄鬼,你當真以為我好欺!”

    章得之還是苦笑:“夫人總是這樣,為何不肯相信我?難道夫人不知世事的複雜?那些看起來像是惡人的人,實際上並不惡,歹毒的反倒是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好人!夫人嫌陳湯陳酒是我的人,可夫人知不知道自己身邊的丫頭又是誰的人?退一步說,哪怕她們與夫人無二心,難道就不會被收買嗎?可夫人再想想,從始至終我可有一點加害於你的心思!”

    他麵上一副“你傷害了我”的表情,嘴上卻幹著挑撥離間的事情。徐昭星嘲諷道

    :“人心隔肚皮,你心裏怎麽想,我怎麽知情!”

    “哦,那夫人就不想知道在我的夢裏……我是何種下場?”

    章得之輕易而舉拋出了餌。

    徐昭星才分了下心,金簪便落在了他的手裏。

    她下意識後退,卻沒快過章得之。

    那金簪自下而上,劃過她的臉,越過她的眼睛,最後落在了她鬆垮垮的發髻上。

    興許是貼的太近,徐昭星聞見了他身上寒濕的水氣,耳邊又有他清潤的聲音響起:“夫人將世事看的太明,與夫人講道理,是最不明智之舉,隻因夫人隻信服自己的理。可我從未做過強迫夫人的事情,夫人實不該和我割袍斷義。”

    “別說你今夜來此就是為了和我理論這個!”

    她是想提膝,讓他嚐一下蛋疼的滋味。奈何被他提前扯住了胳膊,還壓住了腳。

    “嗯,就是這個。”他說起話來慢條斯理,還咧開了嘴角朝她笑。

    徐昭星最不耐煩的就是看他笑,不是說他笑起來嚇人,而是笑起來怪瘮人的,活像個大變態。

    “我一個寡婦,和你哪來的義?”她幹脆不再掙紮,服服帖帖地等著他下一步的動作。

    可他下一步什麽動作都沒有,隻是道:“哦,原夫人是在怨這個,那夫人想與我有什麽義?恩義,亦或是情義!”

    這話說的,可以告他性|騷擾。

    偏偏那人說話時的模樣一本正經,徐昭星理解不了他的腦迴路,便主動往他身上靠……嗯,沒靠過去。

    章得之反過手,捏了下她的手腕道:“夫人這幾日有些虛,需得好好補一補。”

    這意思分明是“我知道你來小日子了,所以別虛情假意地玩勾|引”。

    徐昭星是真的氣惱了,甩開了他的手,往炭爐旁一坐,生著悶氣。

    她拿他沒辦法,實際上,她拿這兒的所有人都沒辦法。

    她不會背後捅刀,隻會當麵撕人,即使當麵撕的再痛快,過了還是得提心吊膽防備著。

    自打失了迴火,她已經調好的作息,再一次亂了。

    夜裏睡不著,白天睡不醒,隻有聽的見人聲,她才能睡的香。

    她看起來膽子很大,其實膽子隻有那麽一點點而已。

    她是和平年代長大的人,沒有那種“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壯誌,更加理解不了

    這種人的心理。

    她就是想安安穩穩地活著。

    她就是那種哪怕自己的手破了點兒小口,自己都心疼的要命的人,叫她把腦袋別褲腰帶上謀反……不幹,說什麽都不幹。

    炭爐裏的火苗忽地往上竄了一下,又很快下去。

    徐昭星又往炭爐裏丟了塊銀炭,穩了穩心道:“聽說死過一迴的人,會比沒死過的人更加貪戀塵世。”

    “確實。”章得之眼睛一眯,他如此纏著她,還不就是因著不想死。

    “那好好活著不就好了,何苦要去做那些…不一定能成的事!”

    章得之一怔,失笑出聲:“說起來誰都不如夫人活的通透。隻不過,世事並不如人願,而我們活著總有一些……必須得做的事。若說,這世道是洪流,總有不願意隨波逐流的人。”

    人家玩的是激流勇進。

    這是誰也勸不了誰的架勢。

    徐昭星索性道:“我就是一後宅婦人,丈夫死了,也沒有兒子。我沒什麽大的願望,就是願女兒能嫁個好男人。我在此祝願先生得誌……”剩下的話不用說了吧,不用說了吧,不用說了吧!走吧,您!

    她與其他女人的不同,表麵上看是不大守規矩,從不自稱“妾”或是“妾身”,唯第一次見麵之時,為了示弱自稱過“小婦人”。

    心情好或者極壞的時候,從不叫他“先生”。坑他,或者覺得他有用之時,才是一口一個“先生”的叫。

    而方才叫他“先生”,說好聽了是在逐客,說不好聽是在趕他走。

    章得之越坐越冷,就連頭也有些昏昏沉沉。

    那湖水確實是涼,而他又忘記了自己三十有三的年紀,已經不再是少年時,再加上這身濕衣,他挨著炭爐也感覺不到一絲的暖意。

    等一下,他還得算著湖水換流的時間,撐著力氣遊迴閘門邊。

    好像還有很多話都沒有說,他也隻能拱手告辭:“夫人,不管怎麽說,我引夫人為知己。”

    他走的還是窗,徐昭星下意識跟了上去:“你怎麽來的?”

    章得之笑:“夫人真想知道?”

    “不想。”徐昭星看著他濕透的冬衣,又道:“你等一等,我叫人送你出去。”

    她快步走向門口,才將把門打開,就聽那邊的“窗戶”吱呀了一聲,已不見人影。

    外頭的慧玉被開門的

    聲音所吸引,她看見二夫人的那刻,忽覺不遠處閃過一個黑影,待她仔細去尋,隻餘下風吹動了樹葉的聲音。

    一直到二夫人合上了門,她才敢出大氣。

    ——

    薑湯,也沒有抵得住風寒。

    章得之迴了祁水旁的宅院修養,得了信的薑高良迴家侍疾。

    如他想的一樣,他爹隻要不是高燒昏迷,甭管生什麽樣的病,手裏一定離不了書冊。

    他接了方叔的藥,推門進了書房。

    瞧見披著厚厚棉衣的他爹,正跪坐在桌案旁,咳嗽的厲害,也沒有扔掉手裏的書。

    “爹,吃藥。”

    薑高良的記憶裏他爹從不會笑,是以他也從不在他爹的跟前笑。

    他恭恭敬敬地送上了藥碗,他爹接過了之後,一飲而盡,他又送上了白水,又是一次喝幹。

    他收了碗準備出去,他爹叫住了他問:“你今日可還去蔣家的藏書房?”

    薑高良覺得自己怪委屈的,原還以為是自己不好,被那二夫人嫌棄,哪知事兒更大的是他爹。

    他硬著聲道:“二夫人說了,叫我把蔣二爺的手稿拿迴來,從此與爹,與我,都再無瓜葛。”

    “哦,和你同去藏書房借書的太學生難道都是與她家有瓜葛的!”

    一語點醒夢中人,薑高良大喜,又叫了聲“爹”!

    隻見他爹連頭都未抬,擺了擺手,他知道那是叫他快走。

    他將碗又塞給了門口的方叔,掀著衣擺從廊上跳了下去,沿著小路出了花園,直奔大門而去。

    章得之這時才抬了頭,咳了幾聲,將手中的書放到了一邊。

    ——

    慧珠趕了薑高良三次,都沒能將他趕走。

    倒不是二夫人下了必須讓他走的命令,而是他都犯上了風寒,咳個不停,影響了別人。

    第四次,慧珠便不像頭三次那麽委婉,“薑公子,奴婢勸你還是趕緊迴去,公子咳成這樣,若是害的別人染病,就不好了。”

    薑高良還是不想走,他連著來了五日,越發的肯定蔣三姑娘之所以扮作丫頭,就是因為他。

    隻因這五日他都不曾見到蔣三姑娘的身影。

    如今,他沒有多餘的想法,就是想見她,哪怕再見上一麵也行。

    不過,今日不走不行了。

    他悵然道:“先生偶感風寒,我去侍疾……咳咳……不曾想也被染上風寒。姑娘莫怪,我看完了這一段就走。”

    慧珠也不好再說其他的,轉身要走之時,他叫住她,壓低了聲音,唯恐被人聽去,“姑娘,我想請問……這幾日怎麽不見知遇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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