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寶見朱山的小腿又紅又腫,傷口已經潰爛,膿水流個不停,便說:“你躺在這別動,這裏就是大白天也極少有人來,我去幫你找醫生。”

    朱山說:“隻要能止痛就好,疼得太厲害了。”

    “我知道。”得寶話音一落,帶著秀妹大步流星走了。

    他迴家取了錢,走了足足一個時辰,來到了一座廟裏,廟裏的小徒弟卻告訴他說,師傅在一村莊替死人做道場,要吃過晌午飯才迴來。他心急如焚,隻有等,一直到夕陽西下,老道士才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滿載而歸。“師傅,我的兒子上山打獵時被人誤傷了腿,疼得厲害,求師傅想想辦法。”說完掏出十塊銅板遞給老道士。老道士眯著眼不接錢,說:“槍傷?就這點錢能治槍傷?”

    得寶知道他嫌少,又掏出一塊光洋加上,老道士微笑著把錢揣進口袋,在廟堂中燒了一疊紙錢,手端一碗水,幹癟的嘴唇一張一合念著經。完了,他抓一把紙灰撒進一竹筒,再把碗裏的水倒進去後遞給得寶,說:“去吧,這水能止痛。”

    得寶到家時天已黑了,他叫秀妹拿上被子,自己提著竹筒,父女倆急匆匆上了毛栗山。在朱山跟前,他把竹筒裏的水倒出一半用碗盛上,說:“這是‘神仙水’,能止痛。據說那老道士神著呢……。”他說了一大通,朱山半信半疑端著一大碗黑糊糊的紙灰水,仰起脖子一口喝了下去。剩下的一半“神仙水”,秀妹用雞毛蘸著,輕輕地塗在朱山的傷口上。

    第二天,得寶見朱山喝了“神仙水”非但未好,傷腿反而越腫越粗,躺在洞中爬都爬不動了,甚至還發起了高燒。他把未用完的水連竹筒狠狠摔在地上,接著罵:“老道士我日你娘,你用這屌毛水唬哢老子!”邊罵邊衝出了洞口。

    晌午過後,他領來了一位年長的老者,老者背著鳥槍,健步如飛,身後還跟著一條獵狗。得寶指著老獵人對朱山說:“他是方圓幾十裏都聞名的草醫,他的藥很厲害的,你的腿有救了。”

    老獵人仔細檢查了傷口,對得寶說:“這不是鳥槍打傷的,這是正宗的槍傷。還好,未傷著骨頭。”得寶連連迴應:“是的,是的。”其實老獵人一見朱山的模樣就什麽都明白了,上山時他心裏就嘀咕:哪有自家的兒子傷了不在家治療,要藏到這荒塚遍地的山洞裏?他問得寶,得寶唯唯喏喏地搪塞著。

    見老獵人在擔心惹火燒身,得寶作揖了:“這小把戲(桂北方言:對晚輩的戲稱)好造孽喲,您老人家行行好,下藥吧,要多少錢您開個口。”

    老獵人嗬嗬一笑:“要貪財,我早就成財主啦。為人治病,小病小痛的,我分文不取;傷筋斷骨的,我的中草藥是一塊花邊(光洋)一劑藥。”

    得寶知道老獵人隻要敢對傷者下藥,那傷就一定會好,忙說:“要得,要得。”他把朱山抱到洞口,流膿的傷口發出一股難聞的惡臭,盤腿坐在地上的老獵人把傷腿架在自己的腳上,取出酒消毒。酒到之處,朱山痛得冷汗直冒,咬著牙硬是沒吭一聲,把剛到的秀妹嚇得捂著眼不敢看。

    消完毒,老獵人佩服地說:“好樣的,心痛流淚傷疼不哭的才是硬漢子。”他變戲法從袋

    裏摸出一個拇指粗的小竹筒,倒出一些黃色的粉末撒在傷口的周圍,說:“這是七種草藥焙幹研末而成,是強力止痛藥。”說完又從褡褳裏掏出一把新鮮的草葉,分三次用嘴嚼碎,敷在傷口上,說:“這是消炎化膿藥。”完了,用一幹淨的布把傷腿包紮好,告訴得寶說這藥在一個時辰就會起作用。

    老獵人走時,再留下兩包草藥說:“用完這藥再間隔換其它的藥,小把戲傷的不輕,有火藥的殘渣留在傷口裏麵,比斷了骨頭還難治,沒十多副藥根本不能好利索。”“那得要讓您老費心了!”得寶說著把三塊光洋塞到他手上,帶著秀妹千恩萬謝並把他送下了山。

    一天後,朱山的傷被控製住了,額頭的燒也退了。得寶樂了,說:“這草醫要得,這草藥要得,過幾天再請他來。”

    朱山眼圈紅了:“大叔,你辛苦一年也掙不了幾塊光洋,這次為我治傷,一下就發掉了你家四塊光洋;我聽秀妹說了,這錢是她一年辛苦喂養一頭肥豬得來的錢,差不多都發在我身上了,我用什麽來報答你們啊?用完這兩劑藥,我就去追趕部隊,不能再麻煩你們了。”

    “那怎麽行!”得寶差不多要發火了:“那天在古鎮,要不是你護我出鬆林,說不定我也吃槍子了呢。你們部隊走了這麽多天,你骨頭再硬也追不上了,何況你還有這麽嚴重的腿傷,你什麽都不用想,就安心把傷治好了再說。這幾天風聲緊,白崇禧白長官發命令要鄉丁到處搜捕掉隊的紅軍,再過幾天我就把你接到家裏去住。”

    說著,秀妹送飯來了,她也打著幫腔:“是哩,你傷沒好怎麽能走啊?你一個人走去湘西、貴州這條路,土匪多著呢,你拖著傷腿,不餓死也得被土匪害死。”

    朱山吃著香噴噴的米飯,再也無話可說了。

    得寶望著秀妹,說:“過幾天接朱山到家去住,你就叫他哥吧。”說著又看著朱山:“你一個外地人突然來到村裏,人多嘴雜,肯定會引起那些不懷好意的人的懷疑,他們也肯定會告訴馬五生,那樣就麻煩了;我早就想好了,你是我在古鎮認的幹兒子,這次過來看我,小腿的傷是在過溝子界時,被打劫的土匪用刀子戳傷的。”

    聽到這裏,吃著飯的朱山一口飯咽不進了,喉嚨被一股熱氣堵塞著,他哽咽著學著秀妹的樣,對著得寶便喊:“爺爺!”

    得寶嗬嗬一笑:“別哭別哭,你還未告訴我你是怎樣負的傷呢。”

    朱山放下碗,抹一把眼淚,恢複了那天得寶在古鎮鬆林裏見到的那張有虎虎生氣的臉,兩眼烔烔有神,他說——

    大部隊過江後,敵人窮兇極惡,又擺開了前堵後追的架勢。

    大胡子在團部開完緊急會議返迴陣地,對戰士們說:“中央縱隊已順利過江,上級命令我們由先頭部隊改為後衛,阻擊桂軍和湘軍。”

    “就憑我們一個連?”朱山驚問。他的問,代表全連所有戰士們的心聲,因為敵人實在是太多了,區區百餘號人的一個連,是沒有辦法抵擋得住的。

    望著已被血水染紅了的湘江,大胡子沒有責備朱山帶著膽戰心驚的提問,他告訴大家說:“我們團隻是作為中央縱隊的後衛,我們連又是全團的後衛,在我們後麵,還有五軍團的三十四師。”(許多年後有些戰士們才知道,湘江之戰後,作為後衛部隊的三十四師,在桂北山鄉全軍覆沒,師長也英勇犧牲。)

    一天後,大胡子連長正命令部隊撤退準備追趕大部隊時,一股敵軍乘四麵合圍之勢壓了過來。(戰士們誰也不知道,就在這股敵軍的後麵,還有無數的敵軍已切斷了三十四師的退路。)

    大胡子沉著應戰,找到一個突破口,率領全連殺出了重圍,氣極敗壞的敵人隻有架起機槍瘋狂地胡亂掃射著。正衝出重圍的時候,敵人的一顆流彈擊中了朱山的小腿,簡單地包紮了一下後,一口氣衝出五裏之外,朱山躺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了。湊巧,後衛部隊的救護站就在不遠處,大胡子命人把朱山送到了救護站,在那裏,朱山當即昏睡過去。

    第二天清晨,朱山被槍聲驚醒。由於戰況緊急,部隊轉移,救護站一百多個重傷員大部分被就地分散隱藏到了老百姓家,來不及隱蔽的,也不能白白當敵人的俘虜,隻能各自分散行動。朱山拖著發木的傷腿,咬緊牙關,緩緩行走在山路上追趕部隊。傍黑時,他走到一座大青山(溝子界)腳下,坐在地上喘了口氣後,拄著木棍也再站不起來了,正好一個被打散的戰士也在急急地追趕部隊,見朱山這樣,戰士在附近村莊找了兩個後生做了副簡易擔架,請他們把朱山送到前麵部隊去。朱山一上擔架就昏昏沉沉,哪知這兩個人原來是歹徒,把朱山抬上山頂後,趁月黑風高在土匪的打劫之地,用草繩死死勒住朱山的脖子。朱山驚醒過來掙紮了一陣便昏死過去了,他們以為朱山死了,就把他身上的一點錢和背包搶劫一空,然後跑掉了。

    半夜,朱山在寒風中蘇醒過來,知道自己已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躺在山頂的橋亭裏,饑渴交加。橋亭邊的山泉水潤著幹裂的嘴唇,摸摸空空如也的身上,卻驚喜地發現大叔給的兩個黑窩頭還在,咬一口,又冷又硬,可此時吃起來卻是特別的香甜。吃飽之後,精力也恢複了許多,如不走,再遇上惡人不被惡人害死也會被凍死在這山上,有追趕部隊的決心在支撐著,站立不起的朱山拖著傷腿,頑強地朝著畸嶇的山路往山下爬。沒爬幾步,朱山摸索著在地上拾起一把刺刀,他知道這是部隊經過時掉下的,自己握著刺刀爬行也多有不便,返迴橋亭,把刺刀塞進在亭邊一塊大石頭縫中,再抓幾把土掩著。

    待朱山爬到山腳,日頭已爬上了山頭。

    山下的路漸漸平坦起來,朱山一邊躲避穿戴整齊的行人,一邊沿路乞討。兩天後,他爬到了一座百餘米長的木橋邊,正想喘口氣,忽然發現橋板上畫有一個箭頭,箭頭下麵寫有“建昌”二字,這正是部隊的代號。他高興地忘了腳傷,一下子站起來,誰知傷腳支撐不住,失去重心的他一跤摔在地上。傷口中的血水和開始化膿的膿水直往外冒,劇烈的疼痛使他幾乎昏死過去。

    天漸漸黑了下來,忍著劇痛爬過橋的朱山,在橋邊一垛稻草下挨過了一夜。天亮後,他沿著箭頭所指的方向爬去,整整一上午,他隻爬了幾裏路。在一村莊後麵的鬆樹林裏,他實在爬不動了,想躺進路旁的草叢中休息,剛爬進草叢中,不小心傷口碰在了一塊石頭上,鑽心般的疼痛使他忍不住“哎喲”一聲喊叫起來。

    呻吟聲中,正好被砍柴迴家的秀妹聽見了。

    朱山的敘說,得寶父女倆淚流滿麵。

    這天晚上,酉時剛過,村裏的狗狂叫著,連在山洞裏的朱山也感覺到了,一會兒,村裏恢複了平靜。半個時辰後,那犬們又一唿百應狂吠起來,有幾條狗甚至叫到了後山上,朱山正驚疑不己時,得寶走進了洞裏。

    “爺爺,這麽晚了你還上山來,有事嗎?”

    “今晚在家睡不著,特來陪你睡,陪你散白話(聊天)。”

    得寶走進洞中就挨著朱山躺下,朱山頓覺心裏暖烘烘的,黑暗中,他沒有覺察到得寶臉上有一絲不快。剛躺下的得寶翻身又披衣坐在鋪上,他摸出一袋煙點上,問朱山:“聽說共產黨共產共妻,到底是怎樣一個共法?”

    朱山聽後,不禁失聲笑了起來。

    “看你這麽笑,是真的嗎?”

    朱山連忙止住笑,認認真真地說:“爺爺,那是國民黨反動派造謠惑眾的。在我們中國,共產黨的宗旨是打倒和推翻國民黨的黑暗統治,打倒欺壓工人的資本家,打倒剝削老百姓的大地主,讓工人有工做,讓農民有地種,讓財產歸勞動人民所有,讓所有的勞動人民當家作主;共產黨共產不共妻,共產黨的政府規定實行一夫一妻製,讓廣大婦女與男人平等……”

    “紅軍打土豪、分田地是怎麽迴事?”

    “土豪就是靠欺壓、剝削窮苦農民而擁有很多土地、財產的大地主,很多窮苦貧民就死在這樣的大惡霸手中,紅軍就專打這樣的大壞蛋。”

    “那洪麻子沒有害死人,你們怎麽也殺了他?”得寶的這個提問,見朱山被問得雲裏霧裏,他便把那天大胡子捉住洪麻子後,在山口又槍斃了洪麻子的事說了一遍。

    朱山告訴得寶說:“大胡子原是一個小學教書先生,早就從心底厭惡反動派政府的黑暗統治。他有一個妹妹長的十分漂亮,被當地一個大財主看上了,那財主妻妾成群,卻還對大胡子妹妹軟硬齊攻,他妹妹誓死不從,受辱後上吊自盡。大胡子怒了,趁夜操刀砍下了那財主的頭,就投奔了紅軍。當兵後,他作戰機智、勇敢,兩年就被提升為連長,湘江之戰,眼見河水被我們的戰士們的鮮血染紅了,他真的是殺紅了眼。捉住洪麻子,別說他手中小本子上那欺壓百姓的高利貸賬目,單憑記錄著被他糟蹋的那麽多婦女的名字,一百個洪麻子落在大胡子手上,也都成了槍下鬼了。”

    “也是,也是。”得寶笑了:“洪麻子死後,我也這麽認為。”

    笑過之後,他臉又一沉:“你們為什麽不把馬五生給殺了?”

    朱山說:“馬鄉長,我聽秀妹說過,兩個月前他害死過我們一個掉隊的戰士,這是一筆血債,早晚要償還的。這次我們是路過,要不然,他就是飛到天上,我們也要把他抓迴來的。”

    得寶把吸完的煙鬥狠狠擊在石壁上,罵:“報應,他早晚要遭報應!”

    朱山從得寶的罵聲裏看出了一絲破綻,覺得有事,便問:“爺爺,馬五生今天怎麽啦?”得寶“哼”的一聲臉就漲成了豬肝色:“那畜牲今晚糟蹋了玉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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