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白果兒約我見麵。我覺得非同小可。猜想有兩種可能,要麽她要向我表達洗心革麵重新做人的決心;要麽要恩將仇報以牙還牙。我覺得後者的可能性大些。然而她電話裏說的簡單:“出來見個麵吧。”我答道:“好。”這樣,就不好揣測她的意圖。


    她把我約在一家名為“heyjude”的酒吧。這名字倒是不錯,我想。但恐怕也是一群裝文藝的純商人開的,甚至可能以約翰?列儂為噱頭。裏麵擺滿他和小野洋子的那副合照。但當我到了的時候,疑慮頓消,從外麵看去,這店沒那麽多浮誇的閃燈,招牌也是考究的製作。


    我送完快遞就趕了過來,白果兒說她會遲一點。我照例把車停在路邊,穿著工作服就進去了。這似乎是我報複社會的一種手段。因為第一次穿快遞服曾被人瞧不起,雖沒有對農民工和保潔人員的那麽明顯,卻依舊讓我察覺到了。那個衣冠楚楚的高級白領,打扮得倒是人模狗樣,我永遠不會忘掉他的眼神,和大得多的鼻孔。還以為他是多了不起的一個人物,最後知道原來是女老板的男秘書。嗬嗬,個中緣由不言而喻。所以從那開始我進任何屬於精英階層的店鋪,都不會脫工作服。他們看不起是他們太狹隘,我要是刻意隱瞞就是妄自菲薄了。可是那晚和秦子一起吃飯,我還是不由自主地脫了,我也不清楚,是不想讓秦子看著,還是不想讓別人看到和秦子這樣的女人同桌吃飯的我是個送快遞的。


    時間剛過六點,酒吧這樣的夜行生物聚居地還沒有很多人。我從容地走進店裏,找到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燈光柔和,伴隨著舒緩的爵士樂。我本以為這裏麵隻放thebeatles。店裏裝修得很精致,從牆上的黑膠唱片,背板展示的海報,還有牆角的唱片機,無疑不顯示出這兒的老板不是在裝。


    店不算小,卻隻有一個人站在吧台後。該是老板,我想。我一進來,他就看到了我,放下手裏的杯子過來了,問我:“喝點什麽?”他沒有用審查政治犯的眼神看我,語氣也普通得可以。我都覺得對不起我這身衣服。


    “先等等,我還有個朋友沒來。”我說。


    “好的,那有需要就叫我。”老板笑著說。


    “為什麽不放thebeatles?”我問。


    這時他仿佛看到了我的衣服一樣,露出驚訝但喜悅的表情。“一般是人多了,才放幾首。不過今晚我可以破個例。”他說完,轉身走到櫃台後,不一會兒,“shesaid……”響了起來。我沉浸在久違的音樂裏。大學的時候為了顯示自己的特立獨行,總是找那些老電影,老歌,以為老的就是比新的有質感。由此也覺得自己比周圍人有層次些。後來發現其實多數大學生都愛找點老的。說好聽了是追求,說不好聽就是裝。而且每個人都抱著和他人不同的心態幹著和他人一樣的事。我發現之後覺得可笑。然而那時已經離開學校了,也沒什麽。


    白果兒來了,依舊是不良少女的打扮。頭發倒是剪短了,怕是和過去訣別的體現。但我以為她至少換換穿衣風格什麽的。她坐下來,“你早來啦?”


    “也剛到。”我說。看她的神情,似乎那晚對我的恨沒有延續。


    “上課來著。文藝理論。特別無聊,也不知道他講的什麽。自己倒是講的不亦樂乎。”她說。


    “你可以睡覺。”我說。


    “我也想來著,可是那老教授上課一驚一乍,吵得我都睡不著。”


    老板過來了:“原來是你呀,怎麽,這次喝點什麽?”聽他的意思,白果兒是這的常客。


    “和以前一樣。哎?你怎麽現在就放歌啦?”白果兒問。


    “你這位朋友是行家。我也算遇知音了。”老板說。我忙說不敢當。他又問我要什麽,我說:“那就和她一樣。”結果老板和白果兒都笑了。白果兒問我:“你確定你能喝?”


    “又什麽喝不了的。我不信你還能喝多厲害的酒。”我說。


    “好吧,那你們稍等。”老板走了。


    “怎麽,你還懂音樂?”白果兒問我。


    “不懂,大學的時候裝過一段文藝青年,常聽這個。”我說。


    “那你送快遞的時候聽什麽,一想到你騎著電瓶車聽《挪威的森林》就好像笑。”白果兒已經笑了出來。


    “騎車戴耳機容易出車禍的。”我說:“平時的話偶爾也聽。”


    “還以為你也是聽‘社會搖’的呢。”白果兒說。


    “怎麽也不至於到那種地步!”我說。


    “嗯,真像。”白果兒詭秘地笑著。


    “像什麽?”


    “孔乙己。‘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她說:“你這就是把自己和別的送快遞的劃清界限,心理上給自己一個是知識分子的安慰。口口聲聲說不在意自己的身份,其實你比誰都在意。”她說。


    我啞口無言。內心五味雜陳。是羞,是惱,是恨,也說不清了。更不明白她說這番話的用意。


    老板及時出現掩蓋了氣氛的尷尬。“給,你們的紅糖薑茶。”他說完,饒有興味地看著我。“為什麽在酒吧喝這個?”我問白果兒。轉眼想起她關於在醫院吃麻辣燙,不削皮吃蘋果的論調。果然她說:“在酒吧就不能喝這個嗎?是你自以為是要跟我喝一樣的。”


    我明顯地聽出“自以為是”這幾個字被她加了著重號。忽然之間明白她剛才那番話的用意。“你是在生我的氣?”


    “不,我是用你的方法告訴你,你那麽做有多討人厭。”她手拍著桌子。眼角明明是笑著的,卻帶著怒氣。


    “可我說的沒錯。”我辯解到。


    “這不是對錯的問題。”她說:“是方式方法的問題。你一直這麽自以為是,怪不得我嫂子不喜歡你。”


    “我說出來是為了你好,還有你哥!”


    “嗬嗬,自以為是。”她用手撥弄著杯中的吸管。飲料被她攪動得出現一條龍卷風。店裏的音樂唱到了“youwrong……”不知是不是巧合。人漸漸多了起來,但依舊沒有嘈雜到影響音樂。想必大家彼此心照不宣,都在小心翼翼聽這著歌。


    我看了眼窗外,車和人如潮水,漫無目的地向各自的目的地進發。“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和我見麵?”


    “你把我弄得那麽難過,就此不見豈不是便宜你了。”她說“弄”這個字時故意很大聲,周圍人都聽到了。“我今天就是要告訴你,第一,這事兒我給你記下了,是你永遠,永遠永遠欠我的;第二今後你都別想甩開我!”她這話更加大聲,連吧台後的老板都向這邊看了過來。可是她的話很不清楚,如果明白地說“第二,我喜歡上你了”,那麽也好辦,我會當場迴絕她。可是現在我沒有一點辦法,完全處於被動。


    七點,天還沒黑。真是到了夏天了。我現在熱得坐不住是不是也是這個原因,可是這店裏明明有空調。我又半天不說話,桌上的紅糖薑茶一口沒動。白果兒的已經見底了,這時她說:“我確實是為了引起你們的注意。”我不做聲,聽她娓娓道來。


    “上次見麵之後,你居然一個月不來找我,連個消息也不發。真可恨。”我心想和她以什麽理由聯係呢?畢竟剛認識,關係又奇怪,過多聯係難免讓人說圖謀不軌。可是這話我沒說,知道現在說出來,定又惹得她一頓臭罵。她接著說:“知道你想的是我嫂子,可她都要成我嫂子了,你還想什麽?”


    “我沒想。”我說。“我跟她,隻是朋友關係。”


    “還說沒想,”她嗔到:“我說了那麽多你一句也不說,一提到她你就有話了?”我隻好不再說話。


    “說到她了,我才發現她手腕上有條疤,她說睡著了不小心在床邊弄的。我一點也不信,你知道怎麽迴事嗎?”


    “她也是這麽跟我說的。”


    “算了,就是隨便一問。”她說:“你不要以為我是因為你才自殺的啊,還有我哥,他出差了我覺得沒意思。你不是都說了我自殺就是為了引起關注嗎?是的,沒錯,我就是這個一個蠻不講理又很有心計的混蛋。”她的杯子空了,指了指我的,我推給她,她喝了一口。“從小,我媽告訴我的就是要怎樣努力,怎樣出人頭地,但她從來沒真正想過我要什麽。她想的,就是讓我有出息,然後讓那個女人和那個男人刮目相看。你別看我這個樣子,小時候也是挺聽話的。可是那女人,三番五次到我家來鬧!”我看著她把杯子越攥越緊,幾乎要捏爛了。“每次她一走,我媽就要哭,哭完就拉著我說‘沒事,果果,沒事,將來你長大了,就好了’。我突然想為什麽要為他們活著,後來就不聽話了。可我很愛我媽,我這麽說也不是怪她。那天,她讓我出去買點東西,我就感覺她神色不對。也許是母女連心,我似乎都知道她要自殺了。於是我就躲在門口,發現她反鎖了門之後更加覺得要出事。但是我當時沒有叫人,也沒有報警,而是若無其事地離開了,我想不如讓她解脫好了。我……”她眼淚毫無征兆地淌了下來,似乎自己都沒發覺,頭也沒低。


    “先別說了,”我過去拉起她,“走,我們換個地方。”


    我們來到月亮湖,可是這兒人也不少,隻好走到湖中間的亭子裏,隱藏在樹叢後麵。我們悄然坐著,都知道在等什麽。一會兒,她哭了起來,撲在我的懷裏。我想起和秦子的那天晚上。不,現在身邊是白果兒,她很痛苦。


    “是我……”她哽咽著說:“是我害死了我媽!”


    我抱住她說:“不,與你無關,她是自殺的。”


    “可我能救她的……”


    “你救不了,她要選擇死亡,你救不了。”我說。於是她又哭了起來,我抱著她,靜靜地聽著。


    微風習習,夜涼如水。湖外的人聲減弱,隻有燈光透過樹間的縫隙透了過來。我依稀看到她臉上未幹的淚痕。


    “我媽這個人,”她平靜了下來:“其實心腸很軟的。雖然安城來了幾次都被她趕了出去,但她幾次對著他的相片發呆都被我看到了。我恨他,到現在都是。他隻有在我媽死了的時候才哭了出來。可在我看來,不過是鱷魚的眼淚。”


    “第一次自殺是真想死,結果被我哥救了。後來就喜歡上了這種死亡遊戲。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我就是這麽惡毒吧。”她接著說了很多,關於她媽,還有安平和的父親。我在一旁聽著,不作任何感想。我不會再自以為是了。


    “聽我說了這麽多,不會覺得我像個怨婦吧。”她笑了。


    “不會。”


    “唉,也隻有你能聽我說了。”她望著我,我心跳得很快。不由得把嘴湊了上去。她“啪”給了我一巴掌:“想什麽呢!電視劇看多了吧!”她轉身走了,我摸著發燙的臉,心裏高興,這才是白果兒嘛!


    “喂!”她又突然從我身後出現,在我左臉上親了一下。然後跑得無影無蹤。我卻呆立在原地,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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