臚濱府。


    麗貝卡·萊維好不容易在滿-洲裏得了些材料,那是些因匆匆逃離的俄人留下的巧克力和肉桂。


    她給姚冰做了一碗肉桂熱巧,在她看來這是好東西。


    可姚冰喝的時候卻捏著鼻子:“味道古怪。”


    “喝了,喝了身體熱乎。”麗貝卡·萊維在異域他鄉,除了趙傳薪外,照顧這孩子成了她為數不多的羈絆之一。


    有時候愛和被愛都是一種需求。


    姚冰多半時候叫一聲“姨娘”並不吃虧,麗貝卡·萊維比他的母親更加無微不至,他爺爺奶奶的愛護也是粗心大意的,農家並沒有許多講究。


    喝完,姚冰急吼吼就要出去和小夥伴玩耍。


    麗貝卡·萊維又趕忙給他加了件棉衣,等姚冰匆匆出門,她才去工作。


    到崗位,她立即嚴肅、一絲不苟。一如她看書時一字不落,生怕錯過每處精華,如她出門時要檢查灶火、燭台、風燈、桌子上是否有塵埃才能關門。


    孩子的心思卻是簡單的。


    他們玩的盡興,完成每天的任務,晚上就能沒心沒肺的唿唿大睡直到天明,第二天生龍活虎又是嶄新的日子。


    最近姚冰他們搭上了巴雅爾孛額這條線,據說這個年邁卻一身硬骨頭的老頭將來要做校長,比他們將來老師還要大的校長。


    他們在外麵抽打冰嘎,累了冷了就一股腦湧入巴雅爾孛額的房子裏偎於火牆取暖。


    巴雅爾孛額給他們講故事,有薩滿的神神怪怪,也有中原的曆史豪傑,有草原上展翅的雄鷹,也會給他們講聰明到狡猾的烏鴉。


    姚冰有時候傻傻搞不清:“巴雅爾爺爺,我奶對我說,老哇子在誰家頭頂盤旋哇哇叫,誰家就要死人。你為何說烏鴉是神鳥呢?”


    烏鴉總是哇哇叫,所以有些地方的人管烏鴉叫老哇子。


    巴雅爾孛額的睿智,不在於他見多識廣,不在於他能讀會寫,在於他從來不強,無論大人或是孩子,絕不會強行扭轉他人意誌。


    他笑了笑說:“你怕死麽?有人畏死貪生,人死如燈滅。有人卻覺得死亡是擁入神靈懷抱,這能給人勇氣。你奶奶覺得烏鴉去誰家頭頂叫誰家就會死人,可轉念想想,為何不是烏鴉去給人示警,提醒這戶人家將有大事發生,要他們提前做準備呢?”


    姚冰一下愣住。


    是啊,同一件事,從不同角度思考,烏鴉的地位立刻轉變,從邪惡猥瑣變得神聖而具有人情味。


    巴雅爾孛額的學前班教育,他的旁征博引並非引經據典,也沒有文縐縐的微言大義,而是在怪力亂神中充滿哲理,引得一群孩子聚精會神。


    各路聖鳥靈禽當中,鷹的地位無可替代,因為它代表薩滿自身的靈。


    白天鵝神聖醒目,殺之大罪。


    烏鴉地位又不下於前二者。


    巴雅爾孛額無論住在那裏,外麵肯定要祭“托羅杆”,一根木杆上設有錫碗,方鬥盤,在重要日子上麵會裝滿切碎的動物內髒來敬獻烏鴉神。


    巴雅爾孛額能在各部受到尊敬的根本原因在於,他從來不把自己信仰強加於人,大家該信佛信佛,信道教就信道教,祭拜土地神、灶王爺也無可厚非。


    他還能治病救人。


    這就很難得了。


    趙傳薪也知道巴雅爾孛額的“學前班”,也知道他偶爾會神神叨叨,不加幹預的原因在於趙傳薪認為窮人子弟頭懸梁錐刺股,是因為沒有人培養他們的思維,需要兩三代人才能真正意義崛起,否則富不過三代。


    趙傳薪見過別人一輩子也考不下來的證書,有人悶頭兩個月就考下來,年薪輕鬆幾十萬。


    歧視智障會被視為不道德,但不傻、思維卻跟不上的人遭到歧視就沒人說三道四,智障如果占了千分之一、萬分之一,後者卻占90%。


    這隻是趙傳薪個人的一點淺見,他能豁得出十年八年時光用一代人做實驗,即便失敗他也不會讓這一代人吃虧。神神叨叨沒什麽,這老頭的思維很活泛,具有廣大的胸懷和氣魄。


    巴雅爾孛額正說著,遙遙地忽然傳來微弱的槍聲。


    起初巴雅爾孛額以為聽錯了,他住口不言側耳細聽,結果槍聲如同爆豆不斷。


    巴雅爾孛額本有些昏花的老眼立即炯炯有神,靈活的跳下炕沿穿上靴子:“你們在屋裏別出去。”


    他將鴉神刀佩在腰畔,將趙傳薪送的納甘轉輪別在後腰,從櫃子裏拿出了三十式步槍和彈藥。


    姚冰一看槍就興奮:“巴雅爾爺爺,你也要上陣殺敵嗎?”


    巴雅爾孛額看了一眼屋裏的孩子,鄭重說:“朋友來了就要請他們喝奶茶,可敵人來了就用子彈招唿,且讓我去看看來的是朋友還是敵人。”


    “我也要去。”


    “不行,你們在這待著別出去,等你們長大了就可以保護家園了。”


    臚濱府,英國《泰晤士報》戰地記者喬治·林奇正在觀摩公職人員辦公。


    不涉及到機密的情況下,姚佳允許他旁觀。


    喬治·林奇拿著一張剛開具的鹽票,摩挲著海紙納悶:奇了,這種紙從未見過,這字跡竟然能在紙張上凸顯有紋路。


    正在這時,他聽見了槍聲。


    官貨局的總辦姚佳罵了一句:“焯,狗日的俄人潰兵果真打上門來了。”


    說罷,打開辦公桌抽屜,掏出一把帶槍套的馬牌擼子穿腰帶上別著。


    楊桑達喜、楊桑阿等筆帖式、領催也紛紛去庫裏取了步槍、彈藥。


    喬治·林奇愕然發現,臚濱府一個個公職人員竟然在最快速度將自己武裝起來。


    他問張壽增:“為何你們這般嫻熟?”


    張壽增扛著水連珠說:“之前練過,知府大人說亂世不分文武職。”


    他們算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在前幾日剛剛培訓如何拉栓、瞄準、換裝彈藥和開槍以及用槍的基礎安全知識。


    這時,巡警局副總辦吳葉匆匆而來:“媽的,來犯的竟不是俄人,是從吉噶爾等地來的蒙人,帶頭的叫陶克陶胡,副領為吉噶爾佐領圖海,這些人當真膽大包天,幫助俄人為虎作倀,可惡可恨!”


    吳葉也是蒙人,他並不是姓吳,吳葉就是他的名字。


    世人通常恨漢奸、蒙奸更甚於作惡多端的敵人。


    姚佳才不管來犯者何人,他忙問:“情況如何?”


    吳葉說:“他們從西邊來,巴拉吉尼瑪總辦已經帶巡警擋住。這些人人數上千,但武器裝備很差,大抬杆、伯丹槍算是好槍了,還有提刀上陣的。我們的機槍放在東邊防備俄人,已經派人去取。放心,等機槍架設好,保證叫他們有來無迴。他媽的,此仇必報!”


    以前陶克陶胡抗墾,在蒙人眼中視為正義,替自己人聲張。


    可趙傳薪來海拉爾,幫助牧人奪迴草場,還要在各部修路改善貿易環境,給沒有牛羊的牧人去各個礦口上工的機會,讓蒙、漢兩民可以去割原本由俄人占據的羊草……


    有人得大利,有人得小利,各部總管都說往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好。


    這時候陶克陶胡來犯,已經失去了“正義”光環,人人咬牙切齒。


    姚佳說:“巡警局人少,咱們大夥都去幫忙。”


    怕是肯定怕的,但沒人退縮。


    連漢官都幫忙抵禦敵人保護他們,他們還有什麽可推脫的?


    喬治·林奇猶豫了下說:“給我一杆槍,我經常打獵,或許能幫上忙。”


    英國佬嗜獵如命。


    還真就有人給了他一把槍。


    等出了門往東走,姚佳見巴雅爾孛額騎馬過來,笑嘻嘻道:“呦,您老怎地來了?”


    “五年前我還能和索倫人進老林子獵熊,一杆大抬杆三個人輪流開火。”巴雅爾孛額淡淡說。


    姚佳咋舌:“寶刀未老。”


    府衙西邊也有防禦工事,隻是粗糙,沒東邊那麽嚴密。


    因為大家都沒料到西邊會有事情發生。


    此時有千騎在外圍遊走時不時地放槍。


    胡二等巡警靠在掩體後不露頭。


    不是被壓製了,隻是距離過遠,開槍等於浪費彈藥。


    他們在等機槍。


    姚佳等人到來,同樣藏身於掩體後。


    看著不到兩裏地外的陶克陶胡所率馬匪已經停止進攻。


    胡二對他們說:“不必擔心,他們剛剛想要強攻,被我們打退了。”


    巡警局的裝備遠比陶克陶胡等人的精良。


    陶克陶胡問圖海:“來人報信說趙傳薪帶著軍隊離開,為何還有如此多的人手?”


    圖海搖頭:“不知,不過想來數量不會太多,我們不如分兵,從西、南兩麵圍攻他們。”


    “好,伱帶人去南邊,我留在此處,你我一同進攻。”


    胡二看著馬匪隊伍一分為二,嘴角咧開。


    他對吳葉說:“我以前跟陶克陶胡他們打過仗,這些人倚恃的,無非是一人雙馬進退自如,和當地百姓通風報信給予糧草,才讓官兵束手無策。可惜,到咱們這裏就不管用了。他現在分兵,肯定是見咱們臚濱府四麵漏風,覺得從兩麵包夾我們難以抵擋。”


    吳葉皺眉:“我們也分兵?”


    “機槍取來了嗎?”


    拆開的機槍被人用馬馱了過來:“總辦,機槍在此。”


    胡二下達命令:“機槍架上,隻留三十人在此,吳葉你來守,咱們僅需一挺重機槍保證讓此處固若金湯。其餘人隨我走。在這裏,沒人給他們通風報信,我們才是主場。”


    姚佳、張壽增、巴雅爾孛額等人都隨胡二上馬,靈活策應。


    麗貝卡·萊維也騎馬而來,手裏還拿著一把馬牌擼子,問巴雅爾孛額:“豆包在哪?”


    “我讓他們留在學堂,無礙。”


    胡二說:“萊維總辦,女人家還是在府衙暫避,不須你來上陣。”


    麗貝卡·萊維不語,隻是搖頭。


    姚冰在,她得護得姚冰周全。


    這裏又是趙傳薪的事業,她也要為趙傳薪出一份力。


    大家都知道這高大的洋婆子是個強種,屬下別想占公家一點便宜,旁人別想鑽丁點空子,隻是有趙傳薪做後台有怨言也隻能吞進肚裏。


    現在見她有這等勇氣,不由得刮目相看,心裏的抱怨少了幾分。


    動員型體製好處顯現,大家齊心協力同舟共濟,有困難人人都上,彼此鼓舞,似乎千把人的馬匪也不放在眼裏。


    胡二豪氣幹雲:“既如此,那就讓陶克陶胡這個喪家犬葬身於此。”


    陶克陶胡欺趙傳薪不在,想要偷襲臚濱府,但絕想不到這裏依舊是塊鐵板。


    他揮舞圓月彎刀:“進攻!”


    他沒有經曆過像樣的攻堅戰,以往的守城官兵戰鬥素養極低,見著匪人來勢洶洶幾乎是轉頭就跑。


    碰上了張-作霖,就隻能輪到陶克陶胡跑。


    他以為能撿便宜,然而……


    塔塔塔……


    機槍一響,陶克陶胡就懵了。


    吳葉此前隻是訓練時見識過俄式馬克沁的威能,但沒用在實戰終歸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如今終於知道這個大殺器的厲害了。


    他們隻有三十人,對方有五百餘騎。


    30對500,本來是一場艱難的防守戰。可結果卻是那五百騎讓一挺俄式馬克沁打的亡魂大冒,一個衝鋒死傷數十。


    陶克陶胡用他祖先的戰術進攻,馬隊散開企圖在外圍遊走射擊,敵人無法集中火力消滅主力。


    然而俄式馬克沁橫掃下,怎麽分散都沒用。


    剛進攻就傷亡慘重,一個照麵那些馬匪掉頭就跑,太特麽嚇人了。


    大抬杆和老式伯丹步槍怎麽打馬克沁?不如迴去載歌載舞了。


    另一邊圖海要順利的多,從南邊新建築群的後方進攻。


    他們成功的衝進了建築群,卻不熟悉地形,剛露頭就被伏擊。


    巡警局清一色水連珠步槍,威力大射程遠,哪怕進攻不足但防守有餘。


    砰砰砰……


    硝煙在巷間和屋頂擴散。


    一堵堵牆後和屋頂都是埋伏的場所。


    巡警局訓練時強調了城市巷戰戰術,大漂亮的警局就喜歡埋伏在高位居高臨下射擊敵人。


    巴雅爾孛額的三十式打中一個馬匪落馬,他指頭不太靈活,重新拉栓動作緩慢,但很穩定,這個年紀的老家夥手一點也不抖。


    哢嚓,砰……


    姚佳沒那麽多講究,掏出馬牌擼子躲在牆後伸出胳膊使勁扣動扳機。


    將彈夾子彈射空,沒打到人,反而將一間屋子的玻璃打碎。


    他退出彈夾,從褲兜裏重新掏出個新的裝上,訕笑道:“見笑見笑,咱有錢,主打的是熱情招待,打不打的中還在其次。”


    張壽增和喬治·林奇:“……”


    兵危戰兇,哪怕胡二成竹在胸,其實現場也遠不及姚佳表現出的那麽輕鬆。


    好在馬匪都是烏合之眾,裝備低劣,和陶克陶胡那邊一樣,開局不利隊伍第一時間潰散奔逃。


    胡二鬆口氣。


    他自信滿滿的表現不光是因為有底氣,也是需要表現給大家看。


    若連他都怕,下麵人更慌。


    胡二喊道:“上馬,咱們追。”


    這一戰給眾人打出了自信,馬匪不過如此。


    陶克陶胡和圖海合兵一處見麵,相顧無言。


    不是手到擒來麽?咋就成了丟盔棄甲?


    跑。


    其實他們死傷並沒有那麽慘重,兩邊加起來也就死了不到百人。倒是被殺散了二三百人,不知道逃到哪去了。


    馬匪未經訓練,勇氣是有的,但戰鬥素養相差太大。


    胡二的人手不過逾百,這還要加上臚濱府公職人員。


    臚濱府有個優勢,無論軍警,都能在馬背開槍。


    砰砰砰……


    姚佳企圖瞄準,可馬跑起來顛簸時,手不抓著點啥總感覺隨時會被甩下了馬,剛抬起手就嚇得又收迴手槍。


    倒是巴雅爾孛額騎術頗精,馬背上開了一槍還能拉栓再開。


    打的熱鬧,但沒精準度,追擊不到二裏地胡二就扯住韁繩喊道:“停。”


    姚佳不懂戰爭,問:“咋了,繼續追啊,還沒覺得痛快,兜裏尚有一個彈夾沒打。”


    平日用靶子練習,畢竟沒有真刀真槍來的實在。


    胡二笑笑:“臚濱府空虛,不能給敵人可乘之機,我等以防守為主。”


    有人沒過癮,有人卻如釋重負。


    保衛家園終歸有度,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戰場廝殺。


    ……


    北方戰場。


    車和劄喊:“他們壓過來了,我們走吧。”


    胡大沉著道:“等等,機槍至少還能打一掛彈鏈。”


    巴當阿說:“槍管還需冷卻,不然會燙傷馬匹,我看還是撤吧。”


    胡大不為所動:“繼續,再打一掛彈鏈出發。來時帶了厚棉布,浸濕後覆於槍管,有水冷倉冷卻總歸不會那麽燙。”


    車和劄等人對俄式馬克沁缺乏了解,以為會像其它槍管那樣打到燒紅乃至於炸膛。


    這玩意兒其實很耐造,皮實的很,甚至能按小時計的開槍就很離譜。


    米哈伊爾得知哥薩克騎兵一敗如水後,氣的全軍推進、不計傷亡碾壓灰斧騎兵團。


    他們的機槍不能扛著邊走邊打,就隻能被動挨揍。


    給灰斧騎兵團心裏造成巨大的陰影。


    毛子兵真是太聽話、太牲口了。


    頂著金屬風暴往前衝。


    一個機槍陣地被毛子裏的神射手打爆了腦袋後,車和劄吼道:“該撤了該撤了。”


    胡大一揚手:“收拾一下撤退。”


    早已準備好的如同棉襖的夾層厚棉布將槍管迅速包上。


    這期間,又有一人中彈而亡。


    收拾機槍的人手那邊騷動起來。


    胡大冷冷說:“繼續,不要停,死一個上一個,總比對方死的人少,其餘人火力壓製爭取時間。”


    機槍是必然不能落下留給俄人的。


    他也不光是動嘴皮子,身先士卒跑到了最前麵加入戰鬥。


    他都如此,別人更無話可說。


    當機槍被馬馱著跑遠,胡大已經能看清對麵俄兵或木然、或猙獰、或恐慌的一張張表情生動的臉孔。


    一發子彈擊中胡大腦袋左側一尺外的壕塹,迸濺的泥土打在他的眼角,他眨了眨眼,麵色冷酷:“撤退。”


    正在這時,忽然有炮聲響起。


    轟……


    胡大凜然,旋即放鬆。


    俄軍陣營大亂。


    山坡上趙傳薪遺憾的搖搖頭,伸直手臂,豎起拇指,閉上右眼以左眼觀察拇指,拇指邊緣處於剛剛爆炸位置。又閉上左眼,用右眼觀察俄兵外圍的一匹頓河馬。


    他耽誤了些時間才趕到。


    片刻他說:“此時距離大概是800米,炮彈向右偏了大概80米。”


    這話是對智能陀螺儀說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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