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哥沒有扶起阿誠,他看著阿誠,像一個和藹的長輩那樣看著他最疼愛的子侄。


    “你從來沒有跪過我,就連當年我將你帶迴金杏的時候你也沒有。”


    阿誠垂首不語。


    義哥低頭問道,“你想讓許三娘子逃過這一劫?”


    “是。”


    “可就算我發令將她趕出金杏就能保她萬無一失嗎?朝廷認真要清算起來,哪怕到時她已不是金杏的人了隻怕也難以脫得了幹係。你為什麽不直接幫她逃出川去?”


    阿誠有些黯然的迴答,“她不走。”


    義哥不解,“她不走?許三為什麽不走?她不是力勸我走嗎?”


    “她說,義哥不走,我不走,她也不走!她說她想同我們一起賭這一鋪。賭金杏能平安跨過這一關!”


    義哥啞然失笑,“她一個無親無故的小娘子又不比我們,有什麽好賭的?你去同她講,義哥說的,這個時候不用她表忠心了,讓她先跑吧。沒事的話再迴來就是了,她那麽有本事,以後就算金杏樓做不了銅錢的買賣,做點其他什麽的,也都給她留著位置。”


    “義哥,許三不是在表忠心、裝模作樣,我看得出來她是真心想留下來陪金杏共度難關的。她這人,主意大得很,膽子也大得很,要不然當初也不會敢一個人跑來金杏這種虎狼之窩了。要是能勸得動她,我也不用來求您了。”


    “想不到許三竟是這樣一個義氣兒女。”義哥聽了阿誠的話也很有些驚訝,不過他旋即讚歎道,“倒也不枉我看得起她這一番!當初我覺得她精明在麵上,不在心裏,不過是看她太嫩了,沒有多少心機算計。現在想來,倒是我小瞧她了。這世上聰明的人太多了,倒是蠢人,是死一個少一個了。”


    大老板扶起阿誠,“你先起來,義哥應承你,不管最後我決定走還是不走,明日我都先下令將許三逐出金杏樓。萬一事情真去到了最壞那一步,希望也能保她一命。”


    阿誠卻沒有馬上起身,他又鄭重的給義哥磕了一個頭,“阿誠多謝義哥!”


    大老板不以為意的說道,“傻孩子,這不過隻是一句話的事而已。”


    阿誠起身坐到一旁,義哥故作輕鬆的說道,“阿誠,我問你,你為什麽不像許三那樣勸義哥跑路?如果我帶著你們一起跑出大趙朝,你的許三娘子也就安全了,你也不用來求我了。”


    阿誠認真說道,“走與不走,義哥您一定都有自己的打算。現在本來就前路未明,要您隻是為了一個可能就嚇得放棄二十多年來的心血,換誰都不可能當機立斷、壯士斷腕的。許三她不明了,我日日跟在義哥身旁,難道還不明了此中的難處嗎?義哥對阿誠恩重如山,不管您做什麽樣的決定,我都跟隨便是。我不能為了一己私心便勸您放棄眼前的所有,同我們一起奔亡出逃。”


    義哥聽了長歎一聲,然後恢複豪爽本色,“阿誠,你是好孩子。你不勸我逃,我也不勸你帶著許三逃。反正你們兩個我看都是個拗脾氣,勸也勸不動。哈哈,這樣說起來,你們倆倒是越來越般配了。若此次,咱們金杏樓真的能逃過這一劫,便由義哥做主,幫你們把婚事辦了吧。”


    阿誠搖了搖頭,“義哥,我要勉強許三,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娘子如何抵擋得住。不過是我喜歡她,所以才一直拖到今日。義哥您也別管我們了。我敗在她手上,願賭服輸。等哪日她若心甘情願的點頭,我本來就無父無母,必然請義哥來做這個高堂,替我們主持大事。”


    義哥拊掌讚歎,“好!大丈夫,輸也要輸得漂亮!你倒從來活得明白,比義哥強。”


    “義哥……”


    阿誠剛想說兩句寬寬大老板的心,義哥卻先徑直說道,“你以為義哥不清楚這裏麵的厲害嗎?跑,的確是穩妥的法子,可我在益州橫行霸道慣了的,物離鄉貴人離鄉賤,到了外麵,那都是別人地盤了,哪個地頭蛇都敢上來踩上一腳。義哥老了,受不得這個氣了。”


    “有我在,有許三在,何愁不能另起爐灶呢?我絕不會讓義哥你受氣的。”


    “哈,我知道你小子沒得說,講義氣。可是義哥老了,真的老了,沒有那麽高的心氣再去闖天下了。你看我現在胖成這個樣子,給我把刀我都未必還能砍死兩個人。想當年,老子也是用一把砍柴刀以一敵四過的,那時道上誰提起我鄭信義不讚一聲神勇無敵呢?老子還真不是吹牛的,當年我們剛出來討生活,做起了銅鐵錢的買賣,那時國朝還管得嚴些,被抓住了,認真是要殺頭的。可我就敢同兄弟們運迴一車一車的銅錢,從沒說過一聲怕字。


    現在,你問我怕不怕死,我還是那兩個字——不怕!隻是我跑不動了。外麵有什麽好呢?想吃個蓉和樓大師傅做的紅燒肘子都吃不了了,活著又還有什麽意思?打小,從我穿開襠褲起,就在這益州城裏混飯吃了,挨餓、挨打、受騙、被看不起、被欺負,一步步混到今天,換我打別人,欺負別人。益州城裏哪裏我沒踩過呢?說句不好聽的話,我這把年紀了,又還能活多久呢?五年?十年?可就算再活二十年,當隻喪家犬又有什麽滋味呢?”


    阿誠不再說話,靜靜的聽義哥說。這些話與其說是說給阿誠聽的,不如說是義哥說給自己聽的。


    “何況我跑了,樓裏這麽多跟著我混飯吃的兄弟怎麽辦?官家真要抓人殺頭,我跑了,豈不下麵的兄弟要跟著頂罪?人家恭恭敬敬叫了我這麽多年義哥,這種事我做不出來。


    這麽多年來,咱們金杏樓好事也做過,壞事也幹過,真要被朝廷收拾了,那叫命數到頭了,也算不得冤。


    大丈夫,當死則死!


    被官家砍了頭,我認,像你說的,願賭服輸,老子總不能還沒有你小子有脾氣吧?


    怎麽死都可以,但唯獨不能被嚇死!”


    大老板越說越激動,倒是重又振作起來,隻見他一拍桌子,高聲說道,“他娘的,義哥想好了,不走了!”


    阿誠亦高聲應和道,“好,您說不走咱們就都不走。義哥,你平日裏總誇我命大,算命的汪瞎子說我起碼活到八十歲去,我死不了,咱們金杏也一定能過了這一關!”


    “哈哈,好!多的咱也不說了,你們既然上了金杏樓這條賊船,就委屈你們同我這老不死的一起擔著吧。”


    **


    阿誠走後,義哥迴到房中。


    小二娘起身迎了上去,她泫然欲涕地埋怨道,“好好的又出什麽事了?眼看著阿誠同那許三走了,你又吩咐不許人打擾,害我一個人等在這裏,你知不知道人家有多擔心?”


    義哥攬住她,憐惜道,“小小,你先別哭,我有事同你說。”


    “有什麽事也得先把飯吃了再說啊,你看這都什麽時辰了?下午給你燉好的竹蓀清湯,冷冷熱熱的,這都快熬幹了。”


    “不,先說了再吃。”


    小二娘極少見義哥這般認真嚴肅的模樣。平日裏這個郎君最是寵她的,她說摘星星,義哥便不會去摘月亮,總是像哄著個小女兒一般的聽她的。


    當下她也聽話的坐下。


    義哥說道,“明日一早我便叫人送你出川,你去收拾收拾東西。”


    “郎君你說什麽?你要趕我走?你不要小小了嗎?”小二娘張大個眼睛不可置信的說道,鬥大的淚珠兒說落下就落下來了。


    “不是趕你走,看你說的這是什麽話,我怎麽會舍得不要你呢?是我們金杏現如今遇上個坎,不知道過不過得去,你先避一避。沒事的話,我即刻叫人接你迴來。”義哥耐心說道。


    然而小二娘卻激動道,“我不走!我生是你們鄭家的人,死是你們鄭家的鬼!遇到什麽坎咱們一起過就是了。還是你看不起我,覺得我便是那種大難臨頭各自飛之人?”


    “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要不然我會這麽疼你?隻是這不是小事,聽我的,你帶上錢和田產地契先走。哦,不行,地契那些大多在我名下,現在也來不及換了,怕是到時候也保不住。還是隻帶錢吧。”


    小二娘聽得心驚,竟是到了田產都保不住的地步了嗎?難道要抄家?


    “郎君,你這是什麽意思?你當我跟著你就隻為錢嗎?”


    “你看你,越說越離譜了,誰說你是為了錢的。”


    “那你讓我一個人帶著錢走?到底出了什麽事?真到了要跑路這個地步,為什麽不咱們一起跑?你幹嘛撇下我,單隻你一個人留在這裏呢?”


    義哥板起麵孔,“你們婦道人家,生意上的事情說了你也不懂。總之你先走就是了,平時什麽都可以讓著你,但這事你得聽我的。”


    “不,郎君,我不走,我就跟著你。你忘了咱們說好了的嗎?白頭偕老,我還要為你們鄭家生一個兒子呢,你怎麽能就這樣丟下我呢?”


    小二娘哭得義哥心疼,他隻得換一個說法,“要不這樣,你先走,我處理完這邊的事就去找你,金杏樓這麽大攤子事,我總不能說走就做,對不對?”


    “你騙我的,我知道,我不走!”小二娘背過身去,隻是不理。


    義哥把她扳迴來麵對著他,嚴肅說道,“郎君什麽時候騙過你?你聽話!”


    小二娘卻仍是隻顧著低頭哭泣,義哥拿她無法,但此事他真的不能由著她的性子。是以不管小二娘怎麽哭,他都咬死不放,要讓她明日便走。


    僵持了半日,最後小二娘抽抽泣泣的勉強同意,“那好吧,我可以先走,但我不出川,我去嘉州或者眉州鄉下等著你,要不等你過來接我迴來,要不等你同我一起走。”


    “好,就這樣,你先去等著。”


    義哥滿口答應,一把摟住小二娘。這一刻,他隻覺幸甚至哉,不管是阿誠也好、許三也好,還有懷中的美妾,都對他不離不棄,他鄭康何德何能能得此福報?


    如果說之前他還有猶豫,那麽此刻他隻覺一切都值了,還走什麽呢?他這一輩子有過多少次不是拿命在賭,再賭這最後一次又有何妨?


    **


    蒞日一早,小二娘被大老板義哥秘密送出益州,帶著大筆錢財。


    金杏樓即日起暫時關門結業。


    與此同時,義哥通告全金杏樓及道上眾兄弟,將許三娘子逐出金杏,從此許三所作所為與金杏再無牽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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