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但這些僅僅隻是你的個人推斷,光憑這麽點影子都還摸不著的事就要我放棄金杏樓二十多年的基業?背井離鄉去逃亡,荒唐!太荒唐了!”


    “義哥,我雖不能肯定,但許三以為有些險是萬萬冒不起的,跑了若是無事他日還可以再迴來,不跑,卻可能喪命啊。”


    義哥緩緩的搖了搖頭,苦澀的笑道,“許三娘子,你太天真了,跑了怎麽可能還迴得來?義哥這麽多年來就沒有仇人嗎?就沒有人對金杏樓大老板這個位置虎視眈眈嗎?我鎮在這裏,沒有人敢動,我一旦跑了,你信不信馬上就會有一堆妖魔鬼怪跑出來!”


    “可是不跑呢?金杏就算再雄霸一方黑市,又怎麽可能與朝廷抗衡?官家真要殺起我們來眼睛都不會眨一下,義哥三思啊!”笑歌力勸道。


    義哥仍是固執地說道,“罷了劉知州的官,難道就一定會動金杏?官家既然廢除了銅錢禁令,那麽不用朝廷動手,咱們金杏樓便已經沒得生意做了,還能翻得起什麽浪?對於一條斷了腿的狗,難道還非得要再趕盡殺絕嗎?再說了,益州哪個當官的手頭是幹淨的?誰沒有淌過銅鐵錢這灘黑水?為什麽這麽多年來這些當官的會對咱們金杏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就是因為他們個個貪圖差價,都將手頭的銅錢悄悄賣給我們嗎?國朝要搞死我們金杏,就不怕拔出蘿卜帶出泥,讓咱們把大半個益州官場都咬出來嗎?”


    笑歌其實亦知道義哥說得不無道理,反倒是自己的推斷很有些勉強,並沒有什麽切實的證據,都是建立在各種想象猜測之上。但她實在是想不出另一個更合理的解釋了。


    朝廷的那些關於銅鐵錢的舉動都隻是巧合?官家才允準了劉知州的奏請,便馬上英明神武的覺察到益州被銅鐵錢混亂、急劇的漲跌搞得民不聊生?然後便果斷罷免了劉知州?廢除二十多年的銅錢禁令?


    如果有太多的巧合都聚在一件事裏,那麽這件事便多半不是巧合。


    別的不說,單隻是廢除銅錢禁令一事便絕不會是一夕之間拍腦袋想出來的。要知道,這可是當年太宗皇帝親自定下的。


    是了,笑歌突然又多想到一點,若是先皇的敕令可以廢除,那麽先皇留下的輔政大臣自然更可以罷免!在這個敬天法祖的時代裏,廢除蜀地銅錢禁令不僅僅是關乎一方庶民安樂之事,更是一個象征,一個撕開祖宗法令不可違背的象征。她越發覺得官家怕是真的想對伍相公動手了。


    而他們金杏,隻是這場大棋局中微不足道的一個小子。她無意間將益州銅鐵錢黑市攪得更亂,不過是正好幫了官家的忙。益州錢事越亂,官家事後派人出麵收拾殘局的收益便越大。


    至於這之後,金杏會得到怎樣的收場,那還用問嗎?一個跟隨銅錢禁令產生的毒瘤,與其放它自生自滅,倒不如幹脆一刀割下,還能順便收買人心、殺雞給猴看。


    笑歌越想越覺得愧疚,是她自作聰明的把金杏樓興衝衝的帶上了這條生死未知的不歸路,她實在有義務勸走義哥,不令他涉險。


    她再次出聲,“如果我推斷正確,那官家還會在乎益州官場上的這些小角色嗎?如果官家真是想要借劉知州的口來咬伍相公,那麽多殺點人恐嚇劉知州不是更好嗎?更何況咱們金杏樓本來就已招民怨。好,義哥,就算許三我的所有推斷都是錯的,都是異想天開,那官家罷免劉知州、廢除銅錢禁令總是白紙黑字邸報上刊印出來的明詔吧?您也說了,劉知州落馬之後,朝廷到底是就此打住,還是順手把我們金杏一起收拾了現下是不得而知。但反正金杏樓暫時也沒生意做了,您就當散散心,帶著大把錢財同小二娘去北邊的塞外,去南邊的交趾,去哪裏都好,豈不逍遙自在,難道不比在益州擔驚受怕來得好?”


    義哥心中其實何嚐不知道這個道理,但此時他的很多心理卻不是笑歌可以理解的。


    一個人活得越久,身上的負累便越多,要放下談何容易?


    他隻覺累得慌,就好像剛剛那一覺到現在都沒有睡醒一樣,他有些無精打采的對笑歌說,“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許三娘子,你先迴去吧,這不是小事,義哥再考慮考慮。阿誠,你送她一起走吧。”


    義哥把話說到這份上了,笑歌無法,隻得與阿誠一起退出門去。


    兩人再次坐上馬車。


    笑歌仍不放棄努力,對阿誠說道,“阿誠,你再勸勸義哥吧,我實在是擔心朝廷的動作。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不知道我猜得對不對,我隻知道不管我猜得對不對,金杏都很危險。”


    阿誠卻說,“許三,義哥的事你不用管了。不管他老人家走不走,你迴去收拾收拾東西,今晚就先走吧。”


    “我一個人走?”


    “嗯,我一陣馬上去安排,若是你礙於身世不方便去北邊,就往南邊走吧,就像你給義哥說的那樣,交趾也好,大理也罷,隻要出了大趙朝去哪裏都可以,帶夠錢,我再安排幾個人護你周全,天高海闊,去哪裏都比在益州好。”


    “不,我不走。”笑歌聽完卻倔強的說道。


    阿誠不防笑歌會拒絕,“你剛剛怎麽同義哥說的?你自己又不是不知道現在留在益州有多危險,為什麽不走?”


    “是我把金杏帶到這個坑裏來的。若是當初官家問詢當十大錢之事時我就再往下多想深一層,說不定就根本不會再傻乎乎的做了別人的馬前卒、急先鋒。隻要不在銅錢黑市上作亂,金杏便不會招來此禍。”


    “這關你什麽事?你那時能想到就是神仙了!更何況,就算沒有你,官家真要借銅錢生事,金杏當了這麽多年益州銅鐵錢黑市的老大,就能逃過這一劫嗎?想都不要想!”


    “既然你也覺得金杏難逃一劫,那就勸義哥和我們一起逃。還有幾日時間,我們一定可以逃得脫的。為什麽剛剛在義哥那裏你不說話,現在卻隻一個勁的勸我?”


    阿誠耐著性子解釋道,“你和義哥不一樣,你和我們都不一樣。你隻是一個人,無牽無掛,你甚至本來就不是益州人。你去到哪裏不是去?可金杏樓對於義哥是什麽,你想過嗎?樓裏這麽多弟兄,他能說丟就丟嗎?這麽多年的心血基業能舍得說扔就扔嗎?哪怕銅錢生意沒得做了,隻要弟兄們在,總還可以找點其他事情做。可若是一走了之,這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了,從此亡命天涯。義哥多大歲數了?你叫他怎麽放得下?”


    “那你呢?義哥不走你可以走。”


    “我?我更加不能走了。當初是義哥將我帶出相撲館的,是義哥一直把我當兒子一般看待,我能有今時今日全都是義哥給的,老子怎麽可能在這個時候扔下義哥一個人跑路?”


    “你們都不走,那我也不走!”


    阿誠低喝道,“你這個婆娘怎麽油鹽不進呢?金杏沒事倒好,要真有事,你留下來有勞什子用?跟著一起送死麽?”


    “反正都是賭,我同你們一起賭!”


    其實她不是像阿誠所說的那樣無牽無掛,雖然隻穿迴古代一年,但她已經有了阿誠這個朋友、許月知這個親人、義哥這個賞識、提拔她的大老板。相比在現代時的孑然一身,這些更值得她眷戀。她才傷害辜負了許月知,又怎麽能再做出這種隻顧自己,不顧朋友之事呢?


    何況今日的局麵,不管阿誠怎麽說,她都覺得自己負有一定責任。如果不是她,金杏不會成為眾矢之的。


    她不能闖了禍之後再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留下她在乎的人去承擔苦果。


    大不了就是一死,說不定就像那些穿越小說、電視裏一樣,就迴到了現代,誰知道呢?


    阿誠動了怒,“你不是一向冷靜理智的嗎?這麽明顯的得失你都算計不出來嗎?賭什麽賭?你要賺的錢已經賺到了,賭贏了你還能贏點什麽?什麽能同命相比?”


    “譬如朋友、譬如義氣!”


    “你……老子要被你氣死了。”


    阿誠直直的看著笑歌,不知該感動還是生氣。許三在她心中是精明的、冷靜的,為了賺錢就算有所猶豫也會利用許老爹。他一度以為在許三心中感情都是可以拿來稱量的,隻看另一邊的砝碼有多重。可他實在沒想到,在這攸關生死之事上,她的選擇卻這樣幹脆到愚蠢。


    她是不曉得留下來的風險有多大,後果有多嚴重嗎?阿誠這時真是恨不得撬開她的腦袋看看她到底是怎樣想的。


    他並不知道對笑歌來說,恰恰正因為嚴重她才會選擇留下,同他們並肩。


    總有些東西,因為珍貴,所以不能輕易示人;


    總有些東西,因為珍貴,所以值得堅持。


    阿誠佯裝生氣的別過頭去,不再同笑歌說話,他在心裏打定主意,迴頭叫人打暈了把她送走便是。


    然而笑歌卻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樣。


    “阿誠,你想都不要想,若是你強逼我離開,不管多遠,隻要金杏出事,我一定天涯海角都跑迴來送死的!”


    **


    送笑歌迴到家之後,阿誠立刻又折返大老板府邸,義哥仍是一個人在書房中沒有離開。


    當阿誠敲門而入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晚了,落日最後的那一點餘暉斜斜的照入書房,映得義哥的身影昏昏黃黃的,明昧不定。


    阿誠突然覺得義哥看起來是如此臃腫而老態畢露,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殺伐果斷的大老板了。


    義哥看見阿誠迴來也不吃驚,他仍是像平時那樣對阿誠笑了笑,自嘲般的說道,“阿誠你看,義哥真是老了,後生的時候有什麽決斷不下來的,現在卻這樣拖泥帶水,什麽都舍不下。”


    阿誠沒有答話,他默默走到大老板身前,“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


    “義哥,阿誠求你將許三逐出金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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