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小會議室。


    即便大半夜被人請進市局,即便聽聞了母親遇害的噩耗,紀山枝還是保持了他一貫的風度。


    他正襟危坐,可見十分重視這次與閆思弦的談話,至少閆思弦感覺到了商業談判場合那種浮於表麵的尊重。


    看到紀山枝的眼睛時,浮於表麵之感一掃而光。那雙眼睛原本是波瀾不驚的,一種經曆過大災大難之後特有的波瀾不驚,如一潭深邃的井水。


    母親遇害的消息如一粒石子落入井中,激起的漣漪雖算不上強烈,卻經久不衰。


    紀山枝這樣的人,不會用大哭大鬧的方式宣泄悲傷,他隻是默默忍受著。


    這更讓人心裏發沉。


    閆思弦落座,默默警告自己別被先入為主的情緒操控。


    “我們在查一個女人。”閆思弦開門見山道,“她可以冒用你的身份。”


    紀山枝未做迴應,閆思弦便繼續道:“我記得當年你之所以被製(手動分割)毒團夥折磨報複,也是因為有人冒用你的身份偷走了化學分子式。”


    這句話一出,紀山枝的神色終於有了變化。


    “吳警官說你如何聰明,如何與眾不同,我以前不信,現在信了。”


    “當年陷害你的,和現在冒用你身份的,是同一個人,我就當你默認了。”看不出紀山枝的反應,閆思弦不客氣道:“火燒眉毛了還打啞謎,死一個老娘看來還不夠。”


    教養向來很好的閆思弦少有地說出惡毒的話來。紀山枝一側臉上的皮肉抽動了幾下,克製著某種情緒。


    “你剛剛提到一個女人。”


    似乎是下了某種決心,紀山枝終於打開了話匣子。


    “顯然是一個對你十分熟悉,或者說跟你有某種糾葛的女人。”閆思弦道。


    “我女朋友——以前的。”紀山枝道:“可能是她吧。”


    “可能?”


    “七八年沒見了,自從我出事,她換了身份,再沒露過麵。”


    “她能輕易給自己換一個身份,徹底消失,不簡單。”


    “我教她的。”


    閆思弦不再插話,他知道紀山枝已經準備好了講述。


    “除了這個,我還教會了她偷東西——這麽說不準確,認識之前她就是幹這行的了。我隻是讓她的水平提高了一些。


    她先是我的助手,搭檔,之後才成了女朋友。


    我們早就有了花不完的錢,早就該收手不幹了,但我們又都有無法抑製的貪欲。盜竊對我來說不單單是獲得金錢的手段,還是舍不下的愛好和挑戰。


    從一開始的鎖定獵物,規劃方案,到實施和調整計劃,解決突發狀況……過程中的快樂遠大於拿到東西的結果。


    盜竊這件事,我舍不下。


    而她,一開始我以為她跟我一樣,喜愛的是盜竊這件事,後來我發現遠比那可怕得多。


    偷竊東西,通過控製那些貴重的物件,讓失主痛心崩潰,不過是她取樂的方式之一。


    僅僅偷盜,很快就不能滿足她的控製欲了,她有更大的野心,她要貼近那些等級森嚴的犯罪團夥,爬到最頂尖,掌控其他的罪犯,她想做現實版的莫裏亞蒂。


    當然,一開始她希望自己著手組織一個犯罪團夥,她第一個想要控製的就是我,可我對野心家的憧憬沒興趣。我很清楚,做了那麽多起案子,一直沒有進入警方視線,正是因為足夠低調。


    她的做法,無異於拿著喇叭大喊’我是罪犯頭子,快來抓我啊’,折騰不了多久的。


    僵持不下,我們就分道揚鑣了,當然,也就分手了。


    之後,聽說她跟一個犯罪團夥扯上了關係,聽說她爬得很快,她的話越來越有分量。


    情況也不算太壞,雖然分開了,還能幫對方嚴守秘密,沒了感情,仁義還在。所以我不必將她當成隱患,不必著急退休隱姓埋名……嗬嗬,可笑啊,她一開始就在算計我吧……”


    紀山枝嚴重殘疾的雙手緊緊攥著,骨節處的帶著燒傷疤痕的皮膚煞白如紙。


    閆思弦給他遞過一杯水,他道謝,泯了一小口,繼續道:“我還記得那天深夜,我跟著目標踩點,在一家娛樂場所門外被兩個壯漢圍住,推進了一輛車。


    一上車頭上就套了個黑布袋。目的地是一個我不認得的地方,到了那兒他們就開始逼問我,是不是我偷走了化學分子式。


    我不知道,我沒法承認一件自己不知道的事。可他們拿出了預告信,有我外號的預告信,還有一些郵件。


    那封預告信平白出現在他們老大的保險箱裏,而保險箱裏原本存放的文件——就是那個分子式的合成推導步驟——不見了。


    於是我明白,被人暗算了。


    我當然用盡辦法自救,我求他們讓我加入,無論他們想要什麽,我都可以去替他們偷。沒用的。


    手指被他們一根根敲斷,腿也被砍斷了一條。我已經知道了他們的秘密,縱然抓錯了,他們也不會放過我。


    我也明白了,出賣我的人一定是我那個前女友。隻有她對我的作案習慣了如指掌。


    她先是加入了製(手動分隔)毒團夥——也不能算是加入,隻不過勾搭了一個團夥裏說話有些分量的男人,借著方便偷了東西,想要以此為籌碼,在組織獲得長期分紅和頂尖的地位。


    可她也很清楚,絕不能貿然亮出底牌。那是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家夥。


    於是她打著我的名號,除了偷東西,還用我的名號跟組織裏的人通過郵件和電話談判。


    她一人分飾兩個角色,真實的她在男朋友身邊探口風,了解組織對這件事的處理方法。而那個借用了我名號的虛擬身份負責跟組織談判周旋。


    可惜她的能力不足以駕馭這一切。


    組織很快發現有內鬼,那個跟他們談判的’書記’不該知道那麽多。


    她的膽量又不夠,光是內部清洗的風聲就嚇得她再也不敢周旋下去。


    她逃了。


    一逃,那些人自然就知道了她有問題——我聽說,那個被她勾搭的男人,首當其衝被處理了。她還真是……嗬嗬,母螳螂……”


    紀山枝將一隻手搭在眼睛上,平緩了片刻情緒,再次露出眼睛時,已經恢複了平靜。


    那些人順著她這條線索找到了我。


    我是在被他們折磨的時候,透過隻言片語慢慢想明白了這其中的關係。


    她躲起來了,卻也沒躲太遠,她才明白那團夥的厲害。躲不掉的,找不到她,他們會對她的所有親戚朋友動手。她沒法帶著一群人躲。


    隻能迎戰。而她終於選了一個不算太笨的方式。


    她向警方舉報了製(手動分隔)毒團夥,當然是匿名舉報,她怕警方有內鬼。


    我能撿迴來一條命,還有她的因素。你說得沒錯,她救了我。


    她在暗中觀察那團夥的舉動時,一直在留意我。


    直到兩名團夥小弟,奉命處理幾乎已經死了的我,她殺了負責毀屍的小弟,幫我報了警,還告訴我,隻有乖乖跟警方合作,把那個團夥打掉,我才能活命,否則,遲早再被他們殺一迴。


    說起來,還真要感謝咱們國家對毒品犯罪的零容忍。製(手動分隔)毒團夥真被端了,而我——因為在這個案件中我隻是受害者,關於以往的盜竊,我又積極認罪——至少認了一部分罪,我被判了刑,卻也判得不算重。


    之後的事你就知道了,服刑期間我認識了吳警官,承蒙他不嫌棄,願意交我這個朋友。”


    紀山枝的講述到此為止,他挺了挺肩膀,讓自己坐直,等待著閆思弦接下來的問詢。


    “有個漏洞,”閆思弦將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交疊,這樣他上身便向前探了一些,可以更清楚地觀察紀山枝的反應,“你對警方隱瞞了她的所作所為,你有什麽把柄在她手上?”


    紀山枝苦笑了一下,“一個人隻要還有那麽幾個親戚朋友,隻要還沒畜生到可以隨便連累他人性命,就很容易被抓住把柄。”


    “她用你母親威脅你?”


    “對,她把從犯罪團夥那兒學到的東西統統用在了我身上。我成了這副鬼樣子,陷入兩難的境地。


    我媽看到自己的兒子變成這樣,還不得嚇過去。我連去看望她都不行,更別說保護了。


    我隻能被她要挾,幫她保守秘密。”


    “你好像不太喜歡叫她的名字。”閆思弦道。


    “習慣了,畢竟幹我們這行沒人用真名。”紀山枝道:“她認識我的時候叫馮安安。”


    “這是她的真名?”


    “不是,我幫她弄的假身份。”


    “你不知道她的真名?”


    “原本有機會知道的,她要告訴我,我拒絕了,我想讓她明白,真實身份這種東西不該有第二個人知道。”


    “看來,你把她教得很不錯。”閆思弦話鋒一轉道:“就這麽受製於她,你甘心嗎?你可不是任人宰割的菜鳥。”


    紀山枝也向前探了探身子,直視著閆思弦道:“你究竟想問什麽?”


    “沒什麽,就是有點好奇,吳端詢問你的時候,怎麽不告訴他女朋友的事兒?”


    “我不想給自己惹麻煩,你說查到一個女人,這是你的籌碼,你讓我看到了她落網的希望,所以我也願意亮一亮我的籌碼。”


    “那我就更好奇了,”閆思弦搓揉著自己的雙手,“你的人際關係如此簡單幹淨,我們能查到的與你有關的人,隻有一個老母親。


    現在,你母親死了,而你本人也被我們接進了警局,24小時保護。


    她還能拿什麽威脅一個孑然一身的人?你還有什麽顧慮?”


    紀山枝不說話了。


    “一個男人不會對一個把自己害到了這步田地的女人如此隱忍,除非她是他孩子的母親——我隻能想到這一個可能,甚至,就連這種可能都不大能說服我。我保留懷疑態度。”


    “閆警官,我真佩服你的想象力。”


    “我也挺佩服我自己的。”閆思弦道:“除了這個你就再沒什麽想告訴我的了嗎?”


    紀山枝搖頭。


    閆思弦歎了口氣,“我個人對你隱瞞了什麽不感興趣,反正最後都會查出來,但吳端在意你,他從沒當你是壞人,他感激你曾經提供的幫助。我希望……”


    閆思弦起身,捏扁了紀山枝使用的一次性紙杯,扔進垃圾桶,“我希望你別讓他失望。”


    “不會。”答完,紀山枝自己似乎又不太確定了,改口道:“應該不會。”


    “對了……”已經走到門口的閆思弦又突然迴身道:“你還能認出馮安安吧?如果給你看照片得話。”


    “可以。”


    “那等下試試看吧。”


    十分鍾後,閆思弦拿了二十張照片迴到小會議室。二十張女性證件照,能夠看清五官長相。


    “你看看,這裏麵有沒有你的前女友。”


    紀山枝一張張地看過去,在看到其中一張時,他明顯愣了一下。他遠遠近近地看了足有半分鍾。之後便將這張照片單獨拿出來,推倒閆思弦麵前,推動照片的手微微發著抖。


    紀山枝放下了其它尚未看過的照片,不必再關注那些幹擾項了,他很確定,人已經找到了。


    閆思弦盯著照片的眼睛眯了起來。


    薑梓雅。


    周凱的女朋友,那個沉迷打遊戲的宅女。紀山枝選出的正是她的照片。


    閆思弦不能置信,一切來得太容易了些。這次辨認原本就是他的即興發揮,隻不過因為薑梓雅是迄今為止這案子裏出現過的唯一女性。


    她在案件中極其邊緣化,被閆思弦留意甚至可以歸結為性格原因。


    “你確定?是她?”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張臉。”


    “你敢跟她當麵對質嗎?”


    “如果你們需要,可以。”


    閆思弦抓起照片就往門外走。


    “聯絡負責監視薑梓雅的人,把人盯緊了!你,叫上你們三組的人,出外勤了,快!”


    吳端聞聲出了辦公室。


    “怎麽了?”閆思弦的雷厲風行讓吳端情緒也緊張起來。


    “抓個人,沒事的,你就別跟著去了。”


    “是不是紀山枝跟你說什麽了?”


    “迴來跟你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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