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達一直以為,做一個碼頭舵爺表麵光鮮,其實是個很辛苦的活兒,郭通的工作強度他是看在眼裏的,甚至還擔心這一天上下,他能不能抽出時間練拳。


    但是出乎意料,做老大輕鬆的很。


    碼頭賬務有黃四角和兩個老賬房處理,黃四角是賬房黃的侄兒,陪堂正兒八經的心腹,而且碼頭統一,賬目也要走總賬,至於李達的現代記賬法,早就被他們學去了。


    碼頭苦工由陳老固安排,他是腳行刑爺的老弟兄,碼頭上的活兒門兒清,也沒什麽大礙。


    郭通派給他的十多個打仔,加上本地碼頭二十來號打手,由薛裕統一安排,這薛裕正是庵堂裏拳術最好的小子,一個多月不見,臉上多了道刀疤,看起來猙獰了兇悍許多。


    至於水壩碼頭上的紋麵華殘黨,更是低調的很,畢竟他們老大十天前才被泡在水裏淹死,老婆孩子被趕到了外地,就算想報仇,也要緩一緩再說;畢竟人人都有老有少,別人可不會對他們這種小人物按江湖規矩辦事,一旦鬧事,就不僅僅是趕走那麽簡單了。


    這種情況下,李達除了認識一圈人名,居然發現,自己好像真就這麽閑著了。


    當然,這種輕鬆可以換一種說法,被架空。


    若是郭通,或者但凡一個有野心的幫派人士,這時候怕是想方設法,不著覺都要爭權奪利。


    但李達是條鹹魚,他居然覺的這種隻拿工資不幹活的狀態太合適自己了,正好可以抽出大把時間練拳。


    好在他不是一個人練拳,朱矮子和他一起練,正好可以搕膀子。


    太祖長拳是硬功夫,練硬勁,不同於南拳的纏手作橋,綿裏藏針,最後那麽一貼一炸。


    具體來說,這是雙方用拳架子相撞,高速相碰時肌肉收縮用勁一拍,像是錘子敲核桃般發勁一透,擊打部位發出一聲脆響,一方拳架子不穩,立刻就被撞歪了身子,是極考驗技巧和體力的一種練法。


    當然,搕膀子是俗語,武行話叫做‘搶門摣招,行場過步’。


    李達有些驚訝,他以為自己已經進步很快了,短短兩月,長拳練出了火候,通了兩股架子勁,但沒想對方也不差,雖然隻練出了馬步按掌的胯勁,但是雙臂好似鐵皮裹木,抽打起來又重又沉,自己居然要用蝦蟆功的勁力爆發技巧,才能拚個不分上下。


    雙方棋逢對手,雙臂馬架,拗勢變向,裏搕、外搕、上搕、下搕,每次撞擊,力大聲沉,有的時候甚至還要蓋過不遠處碼頭卸貨的聲音,引得外人不時偷看。


    半個時辰後,兩人同時收手,四條膀子全都濕漉漉的,互視一眼,同時咧嘴大笑起來。


    “舒服,真舒服!五爺,當初十個兄弟,沒人搕膀子搕的過我,小時候我還在河南種田時,那老和尚就說我腳踝內靠,天生的下盤低穩,教了我一年基本功,要不是我家田地被大戶霸占,把我趕跑,說不定我去做和尚去了,你以前可沒練過拳吧,這麽快都能跟我硬打,您是這個!”


    朱矮子滿臉佩服,伸出了個大拇指。


    “你手上功夫是什麽,每次我跟你摣勁時,就像撞在鐵皮上,”李達看了看手臂,內側發力不均勻的地方,一片青黑,又酸又麻。


    “教頭說這叫鐵臂功,又叫鐵扁擔,是硬功中的硬功,就跟鐵砂掌似的,用藥水洗,把肉皮練成三層死皮,褪一層成一層,練到深處,鈍刀用力砍也隻能破皮。”


    李達心道要是配合實戰,我的蝦蟆功還真比不上這鐵臂功,他這功夫練出來就長在身上,而蝦蟆功則要配合拳架子發勁,更講究技巧。


    不過從長遠角度,蝦蟆功的適用性要遠大於鐵臂功,而且按照他的性格,也不願意練這種硬熬的死功夫。


    ‘看來小黃人是因材施教,什麽人傳什麽功,就不知道其它人又是什麽煉法,不過看樣子,這唿吸法應該是隻傳了我一人。’


    二人歇息了片刻,又錘煉了起來,從上午練到下午,兩條胳膊沉了灌鐵似的,朱矮子終於扛不住,喘著粗氣紅著臉:“五爺你牛,我頂不住了,手疼,腿也疼。”


    二人練到興起,朱矮子用胯打鐵胳膊,李達甩通天炮,比真打還兇。


    李達雖然也是滿頭大汗,但唿吸始終平穩,還有些餘力,這多虧了唿吸法練打合一,變相錘煉了他的耐力。


    李達迴到棚內,掏出剩下小半的五虎補骨膏抹在手臂上,腕臂緩緩發力,筋肉反複伸縮,那一絲絲藥力像是辣椒一樣鑽入皮肉裏,而青暈則緩緩化去,隻留下一股濃厚的藥香。


    李達抬頭,看見朱矮子正一臉羨慕的看著自己。


    “怎麽,教頭沒給你藥膏。”


    “教頭給了每個人一條虎骨膏,但大多數人都用完了。”


    李達想了想,將剩下的藥膏遞了過去,道:“那你用我的吧。”


    除了虎骨膏藥外,李達還有兩瓶猴藥,所以也不在乎這一點了。


    朱矮子也不拿自己當外人,拿過來就用,一邊用還一邊嘀咕:“五爺,你說這藥咋這麽管用呢,老和尚教我拳時,天天讓我生吃草藥,說是可以鍛煉髒腑,又苦又澀,還沒啥用。”


    “老和尚教你吃草藥做什麽?”


    “他說這是打武僧的底子,我說武僧不就是練武的和尚嗎,我娘還要我娶媳婦呢,老和尚氣的要打我,把我給嚇啼唿咧。”


    李達被對方逗笑了,這矮子熟了後,家鄉話都飆出來了。


    有了朱矮子,李達就像是得了智能版的木人樁,強手互相較勁,硬功進度十分之快,短短七八天裏,蝦蟆功的勁力催發已能涵蓋整條膀子,勁力催動下,內外毛孔開合,跟對方的鐵胳膊撞起來‘咣咣’直響,像是兩條鐵器。


    不過這行走坐臥皆是練拳的境界,李達始終摸不著頭緒。


    雖然小黃人也說過類似的話,將唿吸法練到舉手投足間,是一個大進步,但知易行難,樁功改變了人的發力結構,由外力到內勁,唿吸法則加深了這種變化。


    但是現在這種情況,就像是一個吃肉吃慣的壯漢,好不容易改行吃素,如今你非得讓人家吃素吃出肥肉的口感,這簡直就是不人道。


    李達就是這和尚,明明唿吸法已經適應了打法中的身體變化,非要讓它減緩十倍,去配合平時的身體運轉。


    結果就是不僅行走坐臥練不出拳,就連打拳時也變的岔氣失勁,讓朱矮子都在奇怪五爺是不是逛了窯子,生猛一天軟腳蝦一天。


    逛窯子還不帶著自己,這不是拿自己當外人麽,朱矮子這個假和尚十分不滿。


    這一日李達跟往常一樣,沉迷於練拳煉體中,有人來報,有兩個商人想拜見自己,李達心中一奇,走到門口一看,居然是楊萬千和那個做鹽商的小胖子。


    “楊員外,還有這位牛公子,你們怎麽來了?”李達奇道。


    “哈哈,這不是聽說老弟你升官了,所以跟你發發財,”頭盯四方帽的楊萬千留著兩撇小胡子,很有成熟人士的瀟灑,拍了拍手,仆人便人手一個禮盒,端了過來。


    “我也帶了禮物,”牛小胖不甘示弱,一個招手,背後的壯漢送來了三張熟牛皮。


    “老匠師用特殊手法揉製的熟牛皮,製成內甲,能擋刀劈火燒。”


    李達訝然的看了這牛公子一眼,有些不解,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招唿道:“二位裏麵請,坐下再說。”


    ……


    糧船甲板下麵,一個接糧包的孔武漢子看到了這一幕。


    “下麵的你望什麽呆!”


    一團百來斤的糧包在驚唿聲中砸落,正砸向這漢子的腦袋。


    這大漢下意識的大腿肌鼓起,剃腳穿樁,翻腳一卸,糧包順著大腿滾到小腿戳到腳上,一番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百來斤的重量,在他腿上就像是玩具一樣。


    “你找死啊,幹活還敢分神!”尖牙咧嘴的監工上去就是一鞭子,劈頭蓋臉一通罵,見對方低頭不還嘴,才驕橫的離去。


    “何哥!”旁邊的碼頭工一臉憤怒。


    “好了,沒什麽,幹活吧,”何三通拍拍對方肩膀,不在乎的笑了笑,翻開糧包,白花花的米粒散開,粗布像是被錐子戳開,戳出碗大一個口來。


    可惜沒人看見。


    ……


    “——二位的意思,我明白了,是想借助我的碼頭,散點散貨是麽,”李達摸著下巴,若有所思的道。


    他大概知道,像是龍井、眉尖這一類明前茶是三四月份上市,基本上過了五月就賣不動了,剩下的也都是殘次品。


    他這個碼頭吃水淺,一般大型的糧船商船不會在這裏停,容易擱淺,倒是來往的旅客、小商人會比較多,會在碼頭采貨,當然,碼頭也會抽水,而且抽的比較狠。


    楊萬千的意思,是把這裏當作一個固定散貨的點,以後每年都到這裏來賣散茶,借助漕運的渠道賣出去。


    李達對於這個要求,沒多少考慮就答應了,畢竟這是雙贏的買賣,反倒是這位牛公子的要求讓他遲遲沒有點頭。


    雖然這牛公子也是同樣的主意,但人家賣的是私鹽;這倒也罷了,漕運中夾帶不幹淨的東西多了去,也不差這一種。


    但是這牛公子背後的勢力,讓李達很猶豫,畢竟淮揚鹽梟,是少數敢跟漕幫對著幹的龐然大物,這裏更是對方的大本營。


    這牛公子到底隻是賣鹽,還是另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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