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寺後院的正堂中,樂少寒坐於易雲霄的右手邊,他忍不住又側頭瞧了一眼一身黑衣,麵色泠然的女將軍。

    屋外秋日爽朗,楓葉落下一片,斜著飄入屋中。易雲霄喝上一口茶,杯盞放下後,坐姿挺拔地望著屋外道:“大人不是說有話要說嗎?”

    方才樂少寒見了易雲霄,先是自報了家門,而後言有話要與她說,尋了這處正堂。可是二人靜坐了許久,也不見他說一句話。

    易雲霄在戰場上是個極有耐心的人,可是在不感興趣沒必要的事上,耐心卻極差。

    樂少寒瞧出了她平靜的臉上那一點不耐,爽朗地笑著說:“在下久聞將軍威名,如今得見將軍不免有些惶恐失禮,還望將軍不要見怪。”

    “請說。”毫無起伏的調子,易雲霄神色與姿勢不動分毫。

    樂少寒想了想應當如何啟齒,最後皺起眉心還是決定單刀直入:“是這樣的,本官聽聞將軍三日前曾將千仙閣中的時懷夢公子帶走,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是。”惜字如金的易將軍,不動如山的易將軍。

    樂少寒忽地覺得有些窘迫,仿佛一拳打在了軟綿花上,而那棉花分明一點都不在乎自己有沒有擄人。

    他兩指在袖中摩擦了一會兒後,又道:“隻是不知時公子是不是自願跟將軍走的?”

    一直都沒怎麽正眼瞧他的易雲霄此刻忽地轉頭看了他一下,樂少寒沒有想到會這麽突然,那雙黑曜石一樣的眼眸定定地將視線落在他的身上,隻那一眼便像是給他下了定身咒,再也不敢動一下。

    “是與不是又有什麽區別?又或者與大人有什麽關係?”易雲霄神色依舊平如千尺深潭。

    樂少寒此刻有一種感覺,感覺易雲霄還能叫他一聲大人已經是極為給他麵子了,又仿佛這聲大人是在警告他,不要再觸及她的底線。

    而她的底線到底在哪裏?樂少寒心裏忽然起了一些興致,癢癢地想要探一探。

    他輕咳兩聲,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道:“不瞞將軍,在下也曾被時公子細心招待過,是以時公子若是有何得罪將軍之處,在下願替時公子跟將軍賠個不是。”

    時懷夢遞了請帖給他,他赴了約,也算得上是時懷夢的客人,隻是這個詞他不太敢說,害怕易雲霄聯想到什麽不好的東西,何況本來他們就什麽都沒做。

    他可是個清白的男子。

    “哦?大人曾是他

    的客人?”易雲霄忽然笑起,笑得原本淺色的唇莫名的朱豔,仿佛抹了一層鮮血,令人看到就膽戰心驚。

    樂少寒很想讓她別笑了,可根本不敢出聲。果然,在這位麵前不管怎麽委婉的說辭都沒用,人家不僅能征戰沙場,也能肅清朝堂,怎會聽不出他這點心思。

    他想要挽救一下氣氛,卻話還沒有說出口,便叫原本惜字如金的易將軍奪了話語權:“大人要替他賠不是,看來你們二位相交甚深。不知大人是怎麽看待他這個人的?”

    樂少寒見易雲霄又轉過頭去望著屋外,那幽冷神色讓他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去。等到易雲霄收斂了些笑意,垂眸平靜地喝茶,樂少寒才恢複了些勇氣。

    他說:“時公子平日裏身體不太好,深居簡出,不過為人仗義。就拿上一次請本官一見吧,便是為了一個朋友的家人。”

    黑曜石的眼珠子一凝,易雲霄不動聲色地聽入了那句身體不太好,她記得以前時懷夢雖也文弱卻從來還算健康。

    “既然將軍問了在下,在下也想問將軍同樣的問題,將軍又是怎麽看待時公子的呢?”樂少寒笑得和煦,通常掛著這樣笑容的他,常人都不會拒絕他的問話。

    可是這位,實在不像是常人。

    隻見易雲霄放下杯盞,半垂的眼簾輕慢地掀起,望去樂少寒,這一係列動作明明平常至極,卻讓樂少寒從她的身上看到了騰騰殺氣。

    咽了一口口水,他已經覺得這計劃恐怕要失敗了。果然啊,大夏國鎮國大將軍,鐵血手腕,精睿過人,不是這麽好忽悠的。

    誰知就在樂少寒以為易雲霄不會答的時候,她卻偏偏平靜地開口了。

    “狂妄自大,惹是生非,優柔寡斷。”她一次三個詞便點評了一番,樂少寒以為她說完了,卻見她頓了頓又道,“那是以前的他,如今的他,我隻看到了生無可戀。”

    後半句的話,易雲霄竟然說出了柔情,令樂少寒震驚了一下,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女子剛毅過頭後忽然的柔情是這麽的攝人心魄。

    拾迴了一些理智,樂少寒接過話:“看來將軍與時公子是舊識,那麽在下方才說替時公子賠罪的話倒是狂妄了些。”

    易雲霄似笑非笑地轉頭看著樂少寒,讓樂少寒心中一緊,仿佛什麽心思都被她看去了一般,一下子覺得自己要做什麽,她都是知道的。

    可是愣了好一會兒,她還是一個字都沒有說。

    樂少寒收了收心,頂著壓力又道:“既然二位是舊識,不知將軍忽然將人帶走是為何?若是好好說,在下想時公子也不會抵觸的才是。”

    “成親。”易雲霄很爽快地吐露二字。

    就這簡單的兩個字,砸得樂少寒眼冒金星,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愣一愣地看去旁邊端坐的人。根本沒有想到方才還那麽難套話的人,此刻這麽簡單就自己說了。

    “我與他自小便有婚約。”久見樂少寒不能迴神,易雲霄幹脆自己說了個清楚,“隻是因為一些事,我們一直沒有履行婚約。”

    “不知在下能否一問,因何事而阻撓了婚約履行?”為了成就大事,曾經的樂少傅已經連基本的君子之禮都不顧了。

    什麽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統統滾遠。

    “大人,裝得太過就不像了。”

    “……將軍說的對。”樂少寒摸摸鼻子,尷尬了一下,“在下的確知道時公子便是大夏國曾經的相府公子,隻是他如今待罪之身,跟將軍迴去了也是死囚一個,如何還能活著與將軍拜天地?”

    “他的追捕令早就廢了。”不然他怎會在此逍遙七年之久,“來此之前,我也已經將他的罪名消除,他如今是清白之身。”

    “在下……鬥膽還想再問一問。”樂少寒遲疑了一下,覺得有一點細節剛剛被他捕捉到了。

    “問。”

    “時公子在陵南的事,將軍是否從七年前開始便是知曉的?”他眼睛一轉,又想起一件坊間津津樂道的舊事,“或者說,這七年來時公子的一舉一動都在將軍的眼中?”

    當樂少寒問完後,室內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唿吸可聞。

    與此同時,與這正堂相隔一道牆的另一間屋中,木千青對身旁的時懷夢道:“到了如今,你依舊沒有什麽要當麵問她的嗎?”

    原來香山寺這一處的正堂有個極巧妙的地方,左邊牆壁上一副畫的背後有好幾處圓孔,圓孔通往木千青等人此刻所在的房間,由小變大,宛如一個喇叭形狀。

    使得正堂中人所說的話,能被木千青等人所在的房間中人聽的一清二楚。

    而在樂少寒與易雲霄進入正堂之前,木千青、公儀坷與時懷夢三人便已經在這個內有乾坤的隔壁房間靜候。

    是以,方才樂少寒與易雲霄所說的所有話,時懷夢都聽的一清二楚。當他聽到易雲霄要他迴去與她成婚時,他當即呆了,腦中一片空白,

    茫茫然仿佛忽然陷入了虛像中。

    再聽易雲霄後麵說,追捕令已撤,死囚身份已消。他忽然覺得這是有人在開玩笑,而他還不能從這份震驚中迴過神,他又聽見樂少寒問了。

    隻是這次良久,易雲霄都沒有迴答。他同樣在等著答案,木千青便對他說:到了如今,依舊不敢當麵問她嗎?

    他躊躇,想問不敢問,他怕若是他問,得到的便不是他要的答案,他怕他一問,最後會證明前麵所有都是他的幻聽。

    便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易雲霄的聲音再次傳來。

    “這個問題我希望由他親自問我。”依舊是熟悉的冰冷語氣,緊接著她又補了一句,似乎帶了一些笑意,“若是到了這個程度,他都不敢問我,如此膽小如鼠,那他也就不必再知道答案。”

    那笑意森寒迫人,那話語無情至極。不知是不是被易雲霄的話刺激了,她話語剛落,時懷夢便再也不猶豫了。

    他推門而出,又背著秋陽入正堂。從他出現的那一瞬,易雲霄便看著他,那雙眼睛照不入絲毫陽光,他卻覺得無比的清晰。

    時懷夢看著易雲霄對於他的出現毫不驚訝,看著她似笑非笑地等著他問的模樣,終於知道她一直都知道他在聽,她迴答樂少寒的所有話都是說給他聽的。

    尾隨而來的木千青與公儀坷、一直坐在易雲霄身旁的樂少寒,三人瞧見易雲霄不變的神色,也同時明白過來,這樣的小花樣怎逃得過易雲霄的耳目。

    她由始至終都是在配合他們的計劃而已。

    “我問你,我逃亡的七年,你是否一直都知道我在燕秦陵南?”他站在她的麵前,問道。

    “是。”她坐在他投下的陰霾中,答道。

    “我再問你,這七年來,我的所作所為你是否全部知曉?”

    “沒錯。”她輕輕地頷首,帶著份笑意。

    “你這次來不是要捉捕我歸案,而是要尋我迴去成親?”他的聲音在顫抖,修密的睫羽在顫栗。

    “自然,我說過你如今已是親白之身。”她說得很溫柔,慢慢地站起了身,雙手負後。

    “我最後問你一問。”

    “好。”

    “你與葉太傅之前是否……”

    是否兩情相悅,是否情投意合,可是這是否之後接上哪一個詞,他似乎都說不出來。忽地,他低下頭,覺得自己還是懦弱。

    如她所言膽小如鼠。

    正在他咬著牙痛恨自己不敢問時,一隻掌心粗糲的手將他的臉捧了起來,他愣愣地望著這個忽然對他如此親密的人,聽見她說:“是否什麽?心心相惜、琴瑟和鳴?”

    淚盈於睫的眸望著她,令得從來心硬的易雲霄難得地不想再為難他:“不是,我與他從來都隻是合作的關係,從來無男女之情。”

    她的話,令他心中狂喜,剛想笑開,卻忽然心口一痛,嗓間一甜。綿軟的身子倒在她的懷中,閉上眼的那一刻他聽見她焦急地喚他懷夢,忽然覺得就算這麽去了,也是高興的。

    一口血吐在易雲霄的黑衣上,她接過他的身體,眉心緊皺的同時有一殺人的衝動騰騰而起。

    木千青急忙上前探脈,而後舒了一口氣道:“將軍放心,這口淤血是時公子鬱結之症,吐出來倒是好事。”

    “他為何會無端吐血?”摟著懷中人的肩,易雲霄冰冷地皺眉問道。

    “怕是方才一番讓時公子情緒波動太大,才令其吐出淤血。”木千青解釋道。

    易雲霄不再多問,攔腰抱起時懷夢便大步流星地朝著房中而去。木千青緊隨其後,公儀坷一旁震驚這突來的變化,然後也想跟著走去,卻覺得手臂上一緊。

    他側頭一看,見樂少寒竟然還坐著,公儀坷微惱地道:“你怎麽還坐著啊,也不看看你的好計謀害得時懷夢都吐血了,我瞧易雲霄方才的眼神色都要殺人了。”

    “你以為我想啊。”樂少寒也惱了,隨後又鬆了一點口氣,“扶、扶我一下。”

    “你幹嘛了這是?”公儀坷狐疑地扶起樂少寒,見他兩腿似乎隱約顫抖,心中一轉,隨後大笑道:“你、你不是吧,這麽膽小?”

    “你行!你行,你不來套易雲霄的話?”樂少寒更惱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這不是你的主意嗎,何況我來套話你們放心嗎?”公儀坷雙手扶著樂少寒,一邊還嬉皮笑臉地道,“不過你好歹也曾是三公之一,什麽樣的場麵沒有見過,怎麽會跟易雲霄套個話就膽寒成這樣?”

    樂少寒似乎有些窘迫,猶豫了一下,才小聲道:“我之前相處的都是文官。”

    聞言,公儀坷懂了,軍人肅殺之氣太重,就算刻意去收斂都讓人感到不適,更何況像易雲霄這樣身負殺戮眾多還根本不掩殺氣的主,讓樂少寒這樣幾乎隻餘文官打交道的人遇見了確是不太好受。

    轉而又想起一個人,他又疑問道:“不對啊,那向南枝呢?”向南枝一身武藝卓絕,還曾是軍旅出身。

    並且曾經三公的關係還是不錯的,若是傳聞無誤的話。

    “他腦子不好使。”哪像這位一身殺伐還如此精明,一眼便像是要將人看個對穿似的。

    公儀坷,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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