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西北有一個幽僻的山村,村子依山而建,山體為長條形,山脊隆起,坡麵呈弧形。據說,在明朝的時候,有個很有名氣的風水先生偶經此地,見此山形貌為之變色,駐足不前,四圍觀望三天,才對村人說到此山本有風生水起,臥虎藏龍之氣,隻是被四麵的山圍困住,暫屈為螞蟥,也即困龍,但是龍歸龍,終會突圍而出,進而飛龍在天。至於突圍之法,也即將地氣延伸至山外,地氣從山尾進,由山頭出,而此山僅尾連後山,頭卻未及前山,是故地氣隻能鬱抑於山體之中,但隨山勢增長,終會觸及前山,地氣也即連通,化而為龍,至時,此村必得上天佐佑,由鍾秀之地化為人傑地靈之所,定出一驚天動地之偉人。村人聞言,喜不自禁,便把這座無名大山命名為“螞蟥山”,把村前正對的山取名“前山”以應風水先生之言,並世世代代盼望著山勢飛增,連通地氣,村裏好出個天大的人物來造福一方。

    這個預言猶如給山村注入一根隱形的脊梁,不管生活如何艱難,總有一個信念支持著村人去麵對,去憧憬。村中的小孩始懂人言,便已經有人將“螞蟥山”的神奇預言作為必修課教給了他們,而此先生多是白發蒼蒼,坐於村院大石凳上的老頭老太太們。世事滄桑,一代又一代的期待隨著懂人意時誕生又隨著死亡後而消逝,至今“螞蟥山”和前山還隔著幾畦水田,但時常仍有老人在院落裏仰望蔥鬱的前山喃喃自語:“小時候聽老爺子們說螞蟥山隨年都在靠近前山,我看就是,現在可不比小時候看著要近一些。”,他們欣喜地把這一發現告訴了偎依在他身旁聽他講故事的小伢子,小伢子便撲閃著大眼睛如同接受老爺子的故事似地吸收了他的這番言論,加至此處地遠山偏,絕大多數村人根本不曾有機會學習唯物主義論,是故整村的人都迷信的了得,村子四圍矗立的土地小廟都不下十座,逢年過節個個又都煙霧繚繞。

    村子由一戶逃難至此的譚姓人家創建,他們在這片大山裏修房、墾荒,紮下了根,子子孫孫也都在這裏繁衍生息,等這個家族的門戶大到象個村子的時候,也就理所當然地將這個聚居地命名為譚家村。這個家族略帶傳奇的發展史也常會被老人提起,他們掰著手指推算著輩分,計算著每輩裏麵分出幾戶,敗落了幾戶。想來在這個群山圍困的山村裏,生存是很困難的,到如今,村子僅有二十餘戶,屋舍以簡陋的人字房為主,廖廖綴在“螞蟥山”山頭,房舍之間都栽有樹,以槐樹為住,其次就是楊樹,這些樹木都有些年頭了,粗壯的枝幹上樹皮縱橫開裂,如同塊塊鑲上去的龜殼,屋舍在這些樹木中若隱若現,好象被遮擋的缺少了陽光,走近房舍,便聞到一股黴土氣息。

    我每年都會來譚家村幾趟,住在幹爹幹媽的舊房子裏麵,靜靜呆上幾天就離開。

    兒子今年隻有一歲多點, 卻已經被我領到這個村子好幾次了,呆在村子裏麵的時候,他就聳動著鼻孔不停嗅著,眉心上皺出兩個小坑,久了就哭了起來,我知道他適應不了百年來鬱積在村中的潮氣和陰黴。我得抱著他來到村外,這兒的景色和村裏有了很大的差別。他最喜歡的地方是村子的東側,這方的山腳下有一灣很大的堰塘,連接著一條小河溝,潺潺地流著清水補給堰塘,不停不息,由於山大林深,村人就沒有探究過河溝的由來,隻知道它繞過後山一個隘口再轉到“螞蟥山”腳下,然後一路潤到大堰塘,這股活水為堰塘注入了活力和養分,於是碧波蕩漾,魚蝦成群,也不知哪代人或是見了水到此處止或是因為其大而平靜,就把堰塘改名為“死水灣”。“死水灣”一麵依著村子,一麵是高出的源頭,剩下的兩麵是漸低下去的梯田。靠村子的一邊是突削下去的,有石頭壘成的階梯碼頭,是村人洗衣洗菜的地方,也是鵝鴨下水的通道。在離石階不遠的地方有一口古井,古井旁邊有一株百年老槐樹,主幹粗大的好幾個人都圍不住,最低的枝葉離地麵也就兩米來高,小孩子常在樹下蹦跳著去折它的枝椏,為了防止樹葉落入井中,井口上蓋著一塊薄石板。當地的小堰塘星棋密布,下麵的梯田自有別的堰塘澆灌,“死水灣”長滿青草的堤壩不曾開有放水用的閘門,呈天然的圓弧狀,弧邊水草荇荇。

    隔著“死水灣”和村子遙遙相對的是右山,那座山是我每次到村中來都要去一趟的,山上有一個墳頭,幾年過去了,它上麵已經長滿了草,和山上的植被融為一體。我將兒子放在旁邊,燃紙燒香,兒子爬在草地上驚奇地瞪著眼睛看著我,黑色的眼珠中映著跳動的火光,小巧的鼻翼聳動著,前俯著身子猶如一隻等待獵物的蛤蟆。我每次都是白天去完成拜祭的,這樣總是逃不過村人的眼睛,他們習慣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我進行祭拜的時候,他們會停下手中的活計仰望著升騰的煙火,記得我第一次爬在這兒哽咽時,仿佛能感受到村人如刺般的眼光一齊聚集在我的身上,眼裏透出的鄙夷如同見了掃黃被揪出的嫖客,而等祭拜的次數多了,他們也漸漸習慣了,隻是很木然地看著這一幕。

    來村子的次數多了,慢慢地和村人熟絡了些。一個老人聽說我是在外麵走動的人,就拉著我到族長家裏找出了幾卷書籍,有的已經黴黃,族長小心翼翼地在一張八仙桌子上攤開,我俯身看見卷皺的紙上密密雜雜地分階寫滿了人名,都以“譚”字開頭。族長說這是譚家的族譜,好幾百年的人都在上麵,我心裏肅然,小心翼翼地將族譜翻到最後一頁,就看見了一個被描成金色的名字,在眾多墨色名字中凸凹而出,那個名字擊打的我心顫抖,我點著譚二的名字問:“為什麽他的名字是金色的?”

    族長很認真地思慮了會:“最近幾十年裏,譚二也算是個有點本事,正正經經地從譚家村走出去的人,他和別的人不一樣。”

    我真沒想到譚二在族裏這般被重視:“那就是他獨享金字唄?”

    族長俯身將族譜往前翻出兩頁:“這有一個。”,然後又往前翻了幾頁:“這還有一個——現在族裏總共就三個名字是金色的。”

    我很好奇另外兩個人的身份:“講講另外兩位的事情吧,我想聽聽。”

    族長看了我一眼,然後拉下一張椅子坐下來,眼睛盯住前麵的土牆若有所思,而後他幽幽道來,我聽的也很仔細,到現在也清楚記得他講到的兩個人的事跡。

    其中一位出生於清朝嘉慶年間,這孩父母早亡,從小孤苦,相貌卻長的周正,被一家相中做了女婿,年紀不大就被他嶽父母帶出了譚家村,他也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幾十年,隻到古稀時才隱迴到村中,據說他的才學曾經名震一時,還當過挺大的一個官,可惜為人太過正板,樹敵不少,隱迴村後在村口建了一間不大的房屋居住了下來。他沒有任何子嗣,死前散盡了家產,各戶多少都得到了一點好處,村人把他葬在一個很向陽的高地上,因為他是譚氏家族裏第一個走出去的人,很受村人敬仰,所以每年清明村民都會自發地為他的墳頭添土,現今那還矗著一個高高的墳頭。

    另一位是民國正值國難之時誕生,他是在黃昏的時候出生的,天空是霞光一片,有人還說看見一條金光閃閃的龍,緊接著是大旱,地上都裂開了一摣寬的口子,人體內的水都蒸幹了,哪有奶水啊,可是那小子的命就出奇的硬,靠著一頭幹癟黃牛的奶竟然活了下來。此人少年時就誌高膽大,不到十八就到了大城市,幾年後就當上了國民黨一個軍官,但是後來就沒了音訊,村人大半認為他已經死於戰爭,也有人認為他逃去了台灣,不管如何,現在應該不會存活於世了。

    在譚氏族譜裏,這兩個人幾乎是神話般的存在,而譚二的名字竟然和他們的名字一樣,都描成了金色,在墨色藹藹的族譜裏顯得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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