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難忘那一天
滿樹的花蕾睜開睡眼
幽香潔白的桂花前
看見妹妹的笑臉
桂花為媒牽紅線
嗚嗚……”唱至此不禁失聲而泣，稍停又唱起來：
“桂花為媒牽紅線
一種情絲分兩半
分兩半，分兩半
日裏夢裏不輕閑
不輕閑，常想念
那種滋味苦又甜
那種滋味苦又甜，苦又甜”
這首歌，他自己也說不清唱過多少遍了，這許許多多的日子裏，他每每都是流著淚將它唱完的。不僅這首歌，還有這個村子（安平所居的這個村子），他自己也說不清這是繞著它轉的多少次了，可他從沒有勇氣進到村子裏去，他渴望能夠萬一碰上他日思夜夢相見的人。渴望畢竟歸渴望，他想見的人就在這個村子裏，可他竟是不能，其實也沒有勇氣去見，隻能夠做的就是，唱著這首曾與他相見的人合唱的這首歌，繞著這個村子轉——懷著僥幸的心理渴望能碰見他心上的人。
他的家在馬昌，離這個村子很遠，可在這許許多多的日子裏，他幾乎每隔六七天便要到這裏來一次，誰也沒有擋住過他，也沒有人能擋得他。從前他來的時候，沒有人理他，現在可好，他一到這裏便有許多孩子跟著他，甚至有些不懂事的孩子還朝他仍磚頭、吐唾沫。也不知道這些孩子怎樣會知道他的名字，竟是跟在他屁股後麵大喊：“瘋劉福，唱支歌！瘋劉福，唱支歌！唱啊，快唱啊！”但他從不理會這些不懂事的孩子，他也懶得理他們，任他們怎樣他也不理，因為他現在是瘋子了，從形貌到內心，他是瘋子了！連他自己也無可非議。真可笑，自己竟成瘋子了。“哈哈哈……哈哈哈……”他忍不住流淚仰天狂笑。
但這些天來，他再不敢像過去一樣肆無忌憚了，因為，安家的人竟是防範住他，隻要他們知道他來了，就準會來趕他走，叫他離這個村子遠點，趕他走的不是那個叫他生恨的安榮，就是那個叫他咬牙的安貴。但他依舊來，因為他忘不掉心中的那個她，他也忘不掉那支歌，他來是來，唱是唱，他什麽都不怕：
“難忘難忘那一天
滿樹的花蕾睜開睡眼
幽香、潔白的桂花前
看見妹妹的笑臉……”
劉福在孩子們的哄鬧中剛唱到這裏，忽然有人來推了他一把，隨即便斥責他道：“你到底想幹什麽，整天到這裏來瞎唱，弄得人心惶惶的，你到別處去唱好不好？！”
“不，我要在這裏唱，我要見一個人！”
“要見幹麽不去見，在這裏瘋瘋癲癲的！”
“我不瘋，我知道你是安榮，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去見她，我沒有錢，我沒有錢呐！唔——”劉福說著就大哭起來。
此時忽然又有一人走來，這是安榮的的大哥安貴，隻見他到了近前便道：“三弟，你給他費什麽話，趕走他就完了。”說罷向劉福怒聲怒色道：“走，快走！不然你可小心些！”劉福聞言止住哭聲，怒目直盯了安貴一時方道：“我是要走的，我是要走的！不用你來趕我！我走，可是我不怕你們，等我有了錢，我就把她接出來！”
喬梅的脾性雖然柔順，但自她嫁到安家後這些年，誰也難得見她個笑臉，安平越來越懂事了，他不知道喬梅為什麽總是不高興，他真心的希望喬梅能快活起來，所以有些時候，安平也陪喬梅做巧梅喜歡的事，盡管有的事他不願做，但是因為喬梅願意，他也就故做喜歡的去做，比如他一聲不響的靜靜地聽喬梅翻來覆去的唱那支很淒傷、很哀怨的歌兒——《常記那一夜》，本來他不喜歡聽、也不願意喬梅傷心的去唱那支歌，但是因為喬梅願意，他也隻好就“願意”了。有時候，他也給喬梅唱歌，盡管他知道自己唱的很難聽，但隻要喬梅高興，他也就不在乎了；還有的時候，他也給喬梅講一些見聞，但喬梅從來都是心不在焉的聽，隻是這次，喬梅忽然認真起來：“安平，你講的是不是真的？你再講一遍給我聽聽。”
“隻要你願意聽，要我講十遍也行，在一年前，我們村裏來了個瘋子，這個瘋子奇怪得很，他既不到村子裏來，也不到別處去，隻是繞著我們的村子轉，翻來覆去地唱一支歌，後來我才知道，那個瘋子叫劉福……”
喬梅聽至此急忙打斷安平的話頭：“你還記得那劉福唱的什麽歌兒嗎？”安平將兩眼眨了眨道：“好像，好像是，是什麽睜開睡眼，看見妹妹的笑臉，桂花為媒牽紅線，那種滋味苦又甜，反正我也記不準。對了，那個瘋劉福隔不了幾天就來一次的，等他再來了唱的時候，我用心記下來，迴家再告訴你好不好？我想，你要是唱，準能比他唱的好。”安平言至此再看喬梅，隻見她二目失神，像呆了一般傻愣在那裏，好一會兒才忽然道：“安平，你告訴我，他什麽時候再來？”
“我也說不準，不知道為什麽，隻要他一來，奶奶就讓爹和三叔趕他走，說是怕出事。我想，大概是怕他瘋上來打人吧。”
“嗚嗚嗚……”喬梅聽至此不禁失聲而泣。
一連許多天，喬梅的心裏總像是有千萬隻鐵爪在撕扯刮割-，她忘不掉他，忘不掉那天夜晚。那天晚上，天上的月亮是圓的，可喬梅和他卻是在那月圓之夜在小樹林中見的最後一麵。三年了，整整三年了，漫長的三年啊，別說是人，縱然是塊鐵，在量和質上也總要起變化的，可憐她的心中的他，她的劉福哥，竟然變成了一個可怕的瘋子。
喬梅心中明白：爹死娘病娘又死，共花了安家九百塊錢，為了錢，她卻不能與自小就在一起、青梅竹馬的劉福哥相依為伴而嫁到了安家。如今，劉福哥竟然瘋了。三年來，心裏的痛苦時時煎熬著她。而今，當她從安平那裏得到劉福哥的消息時，竟是再也憋不住，把所有的一切都講給了安平，她不能在瞻前顧後怕這怕那了，她不管安平是不是聽得懂，她不管安平是不是會講出去，不管安平是不是能幫助她，反正她講了，她都對安平講了。
此後，接連許多天，安平天天都要向爹媽和奶奶要錢，理由多的說也說不完，有時候還要去向叔叔和嬸嬸要，他有兩個叔叔， 三叔叫安榮，膝下無兒無女，對安平的疼愛不亞於安平的爹媽。二叔叫安興，如今下落不明，相傳還是安興三歲的時侯，村裏來了一夥盜匪，因他們安家是個富戶，便掠走了隨著男仆在外麵玩的安興，然後便以安興的性命作要挾要安家送錢糧去，隻是因為送的晚了，惹得盜匪生怒，用繩子勒了安興的脖子扔於荒郊，至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安母每每提及安興，便哭得死去活來。
且說安平討得十多天下來一算，才討得十多塊錢，離他想要的數目還相差極遠，何況奶奶和爹媽、叔叔嬸嬸對他玩命的要錢又起了疑心，以為他在學壞，竟是都不肯多給了。討完一圈才能要到幾毛錢。安平嫌給的太少，便給家裏人不依不饒，他爹安貴心中有氣，便訓他道：“你幹什麽要花這麽多錢？人不大花銷倒不小，有本事自己掙去！鬧得家裏烏煙瘴氣的！”
喬梅自從有了劉福的消息，心中就不安起來，劉福的瘋使她心神不寧，她失眠了，一合眼就看見了劉福的瘋態；她吃不下飯，端起碗便聽得劉福在喊在哭；她病倒了，病得昏昏沉沉，口裏隻是喊“劉福哥”，安平的家裏人看在眼裏，急在心中。不明白喬梅如何會得到劉福的消息，盡管他們想方設法的隱瞞，但還是給喬梅知道了，喬梅與劉福自幼相好的事，安家是早就知道的，隻是瞞著安平一個人，如今他們見喬梅成了這個樣子，不禁都別有一番心思，隻是說喬梅可憐，卻並沒有放她走的意思，請了郎中來看時，說是憂思成疾。“心病還需心藥治”，郎中倒也別無他法。
安平這些天，也不知為了什麽，竟是玩命地玩起膠泥來。喬梅病了他也顧不上去守護，隻見他把膠泥捏了許許多多叫不出名字的花樣，再粘上花花綠綠的紙，而後插上雞毛、小樹枝，整整地擺了半院子，忙得飯也顧不上吃，安目見此情景，心疼的不得了，便吩咐兒子和媳婦做了好吃的給孫子送來。倒像是安平在做什麽了不起的大事一樣。
且說安平，見捏的不少了，便跑著去找奶奶，一見安母便嚷嚷：“奶奶，奶奶！快給我錢，我捏的那些膠泥玩意兒都賣給你了，快給我錢呐。”
“哈哈哈……乖寶寶，奶奶老了，你的那些東西奶奶玩不著，再說，奶奶也不知道你賣的價錢如何呀，哈哈哈……”安母越發覺得孫子可愛，高興的嘴都合不攏。
“奶奶，八百塊錢我全賣給你，你一定要買，一定要買。”安平撲在奶奶懷裏撒著嬌。安母卻故意不買孫子的賬：“寶寶啊，你的那些東西，頂多值個八毛錢，卻硬要八百塊。哎唷——價錢這麽高，奶奶可是買不起呀。”
“哇——”安平見奶奶不買，便一個屁股墩坐在地上，使出小孩子撒潑的技能哭叫起來：“嗚嗚嗚……奶奶一定要買，我一定要你買，奶奶不買安平的東西就是小狗，就是小狗！嗚……”
安平的爹安貴此時正好走進來，恰好將安平的話聽在耳內，上去便一把扯起安平就要打屁股。安平害怕挨揍，更是哭得破天響，安母見此情景，撲過去便要給兒子拚命：“逆子！你要敢動我寶寶一指頭，我這條老命就跟你拚了！”見此情景，安貴隻好乖乖的將安平放在地上急忙去攙扶母親：“娘，這小子太不象話，越寵他，他就越頑劣，不教訓他……”不待安貴將話講畢，隻聽安平哭叫道：“奶奶，我的胳膊給爹扯疼了，哇……”安母聞言，一把甩開安貴攙扶的手，厲聲道：“來吧，你先打死我，再打死他，這樣你就幹淨了！”
安平一見奶奶要和爹拚命，急忙轉移目標：“奶奶，我就要你買我的東西，我一定要你買我的東西。”說著便大聲的哭，坐在地上不肯起來。
“好孫孫，乖寶寶，不哭不哭，奶奶把你的東西買下還不行嗎？”安母說著將安平抱在懷裏，向安貴怒道：“安貴，你去把安榮找來。”言畢便又哄安平。安貴聽得母親吩咐，答應這邊轉身而去。安平倒是得意非常，卻故意不肯就止住哭聲，依舊在奶奶懷裏長一聲、短一聲的哼著。
不一時，隻見安貴與安榮匆匆而來，尚未進門，安榮便急著問道：“娘，叫我什麽事？”安母抱著安平氣道：“我要讓安貴氣死了！”安榮沒有答言，進屋一看裏麵的那種情勢，便知道是因為了寶貝侄子安平的緣故。安榮走近幾步，溫言軟語問：“娘，我大哥什麽地方做錯了，惹得你氣成這個樣子啊？”
“唉，我們老安家香火不旺，兩三股子夥著我寶寶這一個毛毛根，向來他要星星我不給他月亮，可我寶寶也爭氣，硬是越寵越乖，越嬌養越有出息，這不，寶寶弄了些膠泥忙了四五天的捏呀粘的要學做生意，這麽小的孩子，有這種心思是多麽難得，可安貴他不問青紅皂白扯起我寶寶就打，把我寶寶的胳膊也給扯疼了，要是我寶寶有個好歹，我還指望誰呀，他這是成心想絕了安家……”
“娘，您不要在袒護他，這小子沒大沒小給您罵誓，也太不像話。”安貴辯道。
安榮望著安母道：“娘，大哥一時做錯，您教訓幾句就是了，大哥也不是不聽您的，何必生這麽大的氣呢？”
“哼，他的兒子，他自然要打便打，哪裏將我放在眼裏了？隻恨我養了你們弟兄三個也沒有打過你們誰，才有了你們這般不孝順！倘我興兒還在，也不用指望你們了。嗚嗚嗚……”安母提及安興，不禁又哭起來。安榮見母親提及二哥哭起來，急忙上前岔開話題：“娘，你剛才說平兒做什麽生意？”安母見安榮如此問，便將怒氣緩了緩道：“寶寶說要把他捏的那些膠泥玩意兒以八百塊錢的價賣給我。”安貴聽母親如此說不禁脫口道：“娘，平兒的那些爛泥巴頂多賣給小孩子，八分錢也不算少，他是在敲竹杠，不能由他！”
“哇——奶奶，我就要八百，就要八百，嗚嗚嗚……”安平一聽爹不肯給錢邊哭叫起來，安榮急忙道：“平兒不哭，你告訴叔叔，要這麽多錢幹什麽？隻要你說的有理，叔叔就給你錢。”安平望了一眼正狠狠的瞪他的安貴，就怯怯地向安母道：“奶奶，我怕爹。”
“寶寶不怕，有奶奶在，看哪個敢捅我寶寶一指頭，寶寶隻管講。”
“唔——奶奶——我不要喬梅了，我不要喬梅給我做媳婦——”
“哎唷——寶寶啊，喬梅既俊俏又靈巧，百裏都難選出一個，你可不要嚇唬奶奶，奶奶對她可是喜歡的很呢，乖孫孫，你告訴奶奶，不要喬梅是不是嫌喬梅這幾天生病不能跟你玩呢？”
“不——是——”
“我知道，寶寶怕寂寞，你瞧喬梅這幾天病的多厲害，奶奶都心疼死了，你娘這幾天寸步都不敢離開她的床邊兒，寶寶要耐心，等喬梅病好了才能跟你玩，聽話。”
“我不——我就要喬梅走，我要再買個小孩子媳婦，我不要大人媳婦……”
“傻寶寶，聽奶奶說，大人媳婦知道疼我寶寶，親我寶寶，你瞧喬梅多疼愛你，可小孩子媳婦就不行了，她什麽事都不懂、都不會，專會給我寶寶打架，還是大人媳婦好。”
“奶奶騙人，大人媳婦不好，等小孩子媳婦長成大人了，大人媳婦就成老奶奶了。我不要，就不要……我要買小孩子媳婦，我就要喬梅走。”
“好寶寶，等你長大了，奶奶就認了喬梅做女兒，再讓你買個小媳婦，你可不要讓喬梅走。”
“不要，就不要！誰知道我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呀。我就是現在就要喬梅走，我就要自己拿錢去買小孩子媳婦。”
“乖寶寶，聽奶奶話……”
“哇——我不聽——”安平見奶奶不同意，便扯直了嗓子哭起來。
“娘，這小子真不象話，他要是敢不要喬梅，看我不好好教訓他，他連喬梅都看不上，還想上天娶個仙人嗎！？”安貴氣極了。
“哇——爹要打我——”安平從奶奶懷裏掙出來便躺在地上，使出小孩子家的本事撒起潑來。安母心疼孫子，不禁又罵起安貴來，安榮急忙上前解圍，抱起安平道：“平兒不哭，且不說媳婦的事 ，你不是要錢嗎？三叔給你。”
“三叔真好，我不能白要你的錢，我要把我捏的那些東西都賣給三叔。”安平說著便抹幹了眼淚，有些得意。安榮卻搖搖頭道：“不，三叔不要你的東西，隻是這錢你要先讓人給你保存起來，你自己拿著叔叔可不放心。”安平尚未來得及迴答，安母便道：“我給寶寶保存著。”
喬梅在婆婆的精心照料下，精神好了許多，已能自己下床走動了。但她仍時時念著劉福。她曾想逃離安家，可安家的每一個人都對她那麽好。她真有些舍不得，雖然她明白安家的人是因為了安平才愛她，畢竟，他們的愛是真誠的，不管是因為了什麽，喬梅實在不忍心辜負了他們的那份真誠；她也曾想把心思向婆婆、奶奶和安家的所有人講明，渴望他們能好好的放她走，放她去救救可憐的劉福哥。但她又明白這樣做隻能是徒勞，因為安家的人都是要麵子的，他們豈肯讓自家的媳婦由著心意再去做“醜事”而招人家笑話、閑談？她還曾想不要走，可以觸及這個念頭，心中的痛楚便折磨得她心神不寧。留下來毀了她喬梅不說，更可憐劉福哥，那是誰也救不迴來了，而她喬梅，也便是個死了的活人了。一想及這些，喬梅便淚流不止。
隻是病了幾天，喬梅的烏發中卻摻上了銀絲，使道她老了許多，嫵媚也減消了幾分，麵龐也不似以前紅潤了。這些天來，她想透了：隻有走才是上上之策，可她手裏沒錢，縱能走的，也難保不讓安家的人給抓迴來，也難保劉福哥的性命安危；隻有有了錢，他才能應付安家，才能去救劉福哥，可惱自己平日裏又沒積攢下幾個錢。錢呐，你在哪裏呢？喬梅心裏又痛又躁，她快發瘋了。她覺得現在最最重要的便是去見見瘋了的劉福哥。
喬梅的病漸漸好起來，可心裏的病痛絲毫未減。這天早晨，她坐在鏡子前，打開了發髻，麵鏡一瞅不禁呆住了，鏡子裏麵的喬梅分明變成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婆，哪裏還有喬梅往日的半份兒俏麗？她的眼淚禁不住湧出了眼眶，模糊了她的雙眼：劉福哥還能認出自己來嗎？這下，劉福哥再也不會把自己比作花了。喬梅不禁一陣酸楚，眼前變成了濛濛一片：
那年的桂花樹下，劉福故意將桂花樹搖得嘩嘩直響，震動的桂花紛紛飄落在喬梅身上，劉福笑著，搖著，孩子般的大叫，“喬梅，喬梅，你快看呐，蝶戀花呢，蝶戀花呢！”喬梅羞澀的笑著道：“劉福哥真壞，不是蝶戀花，是蝶戀路。”說罷將辮子一甩，接住一片桂花，向劉福笑問道：“劉福哥，你還記得那一天麽？”
“哪一天？”
“就是哪一天。”喬梅撒嬌地嘟起嘴巴。
“啊，哈哈哈……”劉福恍然大悟般敲敲自己的腦殼變笑起來，隻笑得喬梅紅了臉，而後劉福止住笑聲，一把抱住喬梅的膀子，便即唱道：
“難忘，難忘那一天
滿樹的花蕾睜開睡眼
幽香、潔白的桂花前
看見妹妹的笑臉
桂花為媒牽紅線……”
劉福唱至此喬梅也和聲唱道：
“桂花為媒牽紅線
一種情思分兩半
分兩半、分兩半
日裏夢裏不輕閑
不輕閑，常想念
那種滋味苦又甜……”
“咯咯咯……哈哈哈……”二人相抱於桂花樹下，開懷大笑。
“一種情思分兩半，分兩半，分兩半，日裏夢裏不輕閑，不輕閑，常想念，那種滋味苦又甜……”喬梅反複吟唱這幾句，終於由無聲的落淚而變成小聲的嗚咽，又由小聲的嗚咽而變成了失聲而泣，最後一把搬到鏡子伏桌嚎啕大哭起來。喬梅哭著哭著，隻覺得脖頸上象有人在撒一滴滴的溫水，把她的衣領都濕了，涼涼的，她急忙止住哭聲抬起頭來，隻見安平滿麵淚痕狼藉，正站在她身邊哭得傷心，喬梅急忙拭去眼淚問：“安平，你哭什麽？”
“喬梅姐，我們就要分手了，我真舍不得你走，我知道，你想劉福把頭發都想白了，你以後一定要常來看我，嗚嗚嗚……”
“安平不哭，我不走，我永遠陪著安平，你可不要胡想。”喬梅說著淚水又流。安平卻沒有做聲，默默地從屋裏拿出他當初向家裏人討要的一百塊錢，又從大兜兜裏拿出一疊鈔票，然後默默的走向喬梅，又默默地把錢放在喬梅麵前的凳子上，嗚咽著說：“喬梅姐，這九百塊錢都是我自己的錢，先是在奶奶那裏保存著，現在我都從奶奶那裏拿來了，你拿去吧。你可以把那九百塊錢用來還我家的賬，那五十塊錢給你劉福哥治病。如果劉福嫌你白了頭發不要你，你一定要來找我，嗚嗚嗚……我真舍不得你走。”
喬梅被安平弄得呆愣當場，良久，方驀然醒過腔來，她猛地起身，但太急了些，把凳子都弄倒了，她什麽都顧不得，“撲通”給安平跪了下去。她別無言語，隻是流淚道：“安平，安平……”此時此刻，她才真正衡量出他和安平之間那種至高無上的純潔的感情，安平卻一頭撲進喬梅的懷裏哭道：“喬梅姐，你一定要記得常來看我。你快起來吧，快起來吧。”安平說著又拉喬梅，喬梅沒有言語，隻是流淚向安平磕了三個響頭方才起身，嚇得安平隻是又哭又拽。
下午，喬梅穿的一身整齊，說要迴娘家去看唯一的一個本家嬸嬸，安平死活也要去，還說要去住幾天，安母怕孫子哭鬧便準了假，卻又怕委屈了孫子，就讓喬梅的婆婆拿了二百塊錢遞給喬梅道：“喬梅，這些錢你給你娘家嬸嬸買點東西，不要讓人家看我們安家小氣，笑話我們。剩下的錢你們自己花，你們娘家不富裕，我寶寶又嬌生慣養慣了，你不要委屈他、也委屈自己，如果不夠，就先借著花，欠了賬讓奶奶還。”喬梅心裏一熱，鼻子一酸便想落淚，但她強行克製住自己急忙道：“奶奶，那我們走了。”喬梅說著，用依依不舍的目光四處掃視了一遍，方才滿麵依戀地與安平走出了安家大院。
滿樹的花蕾睜開睡眼
幽香潔白的桂花前
看見妹妹的笑臉
桂花為媒牽紅線
嗚嗚……”唱至此不禁失聲而泣，稍停又唱起來：
“桂花為媒牽紅線
一種情絲分兩半
分兩半，分兩半
日裏夢裏不輕閑
不輕閑，常想念
那種滋味苦又甜
那種滋味苦又甜，苦又甜”
這首歌，他自己也說不清唱過多少遍了，這許許多多的日子裏，他每每都是流著淚將它唱完的。不僅這首歌，還有這個村子（安平所居的這個村子），他自己也說不清這是繞著它轉的多少次了，可他從沒有勇氣進到村子裏去，他渴望能夠萬一碰上他日思夜夢相見的人。渴望畢竟歸渴望，他想見的人就在這個村子裏，可他竟是不能，其實也沒有勇氣去見，隻能夠做的就是，唱著這首曾與他相見的人合唱的這首歌，繞著這個村子轉——懷著僥幸的心理渴望能碰見他心上的人。
他的家在馬昌，離這個村子很遠，可在這許許多多的日子裏，他幾乎每隔六七天便要到這裏來一次，誰也沒有擋住過他，也沒有人能擋得他。從前他來的時候，沒有人理他，現在可好，他一到這裏便有許多孩子跟著他，甚至有些不懂事的孩子還朝他仍磚頭、吐唾沫。也不知道這些孩子怎樣會知道他的名字，竟是跟在他屁股後麵大喊：“瘋劉福，唱支歌！瘋劉福，唱支歌！唱啊，快唱啊！”但他從不理會這些不懂事的孩子，他也懶得理他們，任他們怎樣他也不理，因為他現在是瘋子了，從形貌到內心，他是瘋子了！連他自己也無可非議。真可笑，自己竟成瘋子了。“哈哈哈……哈哈哈……”他忍不住流淚仰天狂笑。
但這些天來，他再不敢像過去一樣肆無忌憚了，因為，安家的人竟是防範住他，隻要他們知道他來了，就準會來趕他走，叫他離這個村子遠點，趕他走的不是那個叫他生恨的安榮，就是那個叫他咬牙的安貴。但他依舊來，因為他忘不掉心中的那個她，他也忘不掉那支歌，他來是來，唱是唱，他什麽都不怕：
“難忘難忘那一天
滿樹的花蕾睜開睡眼
幽香、潔白的桂花前
看見妹妹的笑臉……”
劉福在孩子們的哄鬧中剛唱到這裏，忽然有人來推了他一把，隨即便斥責他道：“你到底想幹什麽，整天到這裏來瞎唱，弄得人心惶惶的，你到別處去唱好不好？！”
“不，我要在這裏唱，我要見一個人！”
“要見幹麽不去見，在這裏瘋瘋癲癲的！”
“我不瘋，我知道你是安榮，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去見她，我沒有錢，我沒有錢呐！唔——”劉福說著就大哭起來。
此時忽然又有一人走來，這是安榮的的大哥安貴，隻見他到了近前便道：“三弟，你給他費什麽話，趕走他就完了。”說罷向劉福怒聲怒色道：“走，快走！不然你可小心些！”劉福聞言止住哭聲，怒目直盯了安貴一時方道：“我是要走的，我是要走的！不用你來趕我！我走，可是我不怕你們，等我有了錢，我就把她接出來！”
喬梅的脾性雖然柔順，但自她嫁到安家後這些年，誰也難得見她個笑臉，安平越來越懂事了，他不知道喬梅為什麽總是不高興，他真心的希望喬梅能快活起來，所以有些時候，安平也陪喬梅做巧梅喜歡的事，盡管有的事他不願做，但是因為喬梅願意，他也就故做喜歡的去做，比如他一聲不響的靜靜地聽喬梅翻來覆去的唱那支很淒傷、很哀怨的歌兒——《常記那一夜》，本來他不喜歡聽、也不願意喬梅傷心的去唱那支歌，但是因為喬梅願意，他也隻好就“願意”了。有時候，他也給喬梅唱歌，盡管他知道自己唱的很難聽，但隻要喬梅高興，他也就不在乎了；還有的時候，他也給喬梅講一些見聞，但喬梅從來都是心不在焉的聽，隻是這次，喬梅忽然認真起來：“安平，你講的是不是真的？你再講一遍給我聽聽。”
“隻要你願意聽，要我講十遍也行，在一年前，我們村裏來了個瘋子，這個瘋子奇怪得很，他既不到村子裏來，也不到別處去，隻是繞著我們的村子轉，翻來覆去地唱一支歌，後來我才知道，那個瘋子叫劉福……”
喬梅聽至此急忙打斷安平的話頭：“你還記得那劉福唱的什麽歌兒嗎？”安平將兩眼眨了眨道：“好像，好像是，是什麽睜開睡眼，看見妹妹的笑臉，桂花為媒牽紅線，那種滋味苦又甜，反正我也記不準。對了，那個瘋劉福隔不了幾天就來一次的，等他再來了唱的時候，我用心記下來，迴家再告訴你好不好？我想，你要是唱，準能比他唱的好。”安平言至此再看喬梅，隻見她二目失神，像呆了一般傻愣在那裏，好一會兒才忽然道：“安平，你告訴我，他什麽時候再來？”
“我也說不準，不知道為什麽，隻要他一來，奶奶就讓爹和三叔趕他走，說是怕出事。我想，大概是怕他瘋上來打人吧。”
“嗚嗚嗚……”喬梅聽至此不禁失聲而泣。
一連許多天，喬梅的心裏總像是有千萬隻鐵爪在撕扯刮割-，她忘不掉他，忘不掉那天夜晚。那天晚上，天上的月亮是圓的，可喬梅和他卻是在那月圓之夜在小樹林中見的最後一麵。三年了，整整三年了，漫長的三年啊，別說是人，縱然是塊鐵，在量和質上也總要起變化的，可憐她的心中的他，她的劉福哥，竟然變成了一個可怕的瘋子。
喬梅心中明白：爹死娘病娘又死，共花了安家九百塊錢，為了錢，她卻不能與自小就在一起、青梅竹馬的劉福哥相依為伴而嫁到了安家。如今，劉福哥竟然瘋了。三年來，心裏的痛苦時時煎熬著她。而今，當她從安平那裏得到劉福哥的消息時，竟是再也憋不住，把所有的一切都講給了安平，她不能在瞻前顧後怕這怕那了，她不管安平是不是聽得懂，她不管安平是不是會講出去，不管安平是不是能幫助她，反正她講了，她都對安平講了。
此後，接連許多天，安平天天都要向爹媽和奶奶要錢，理由多的說也說不完，有時候還要去向叔叔和嬸嬸要，他有兩個叔叔， 三叔叫安榮，膝下無兒無女，對安平的疼愛不亞於安平的爹媽。二叔叫安興，如今下落不明，相傳還是安興三歲的時侯，村裏來了一夥盜匪，因他們安家是個富戶，便掠走了隨著男仆在外麵玩的安興，然後便以安興的性命作要挾要安家送錢糧去，隻是因為送的晚了，惹得盜匪生怒，用繩子勒了安興的脖子扔於荒郊，至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安母每每提及安興，便哭得死去活來。
且說安平討得十多天下來一算，才討得十多塊錢，離他想要的數目還相差極遠，何況奶奶和爹媽、叔叔嬸嬸對他玩命的要錢又起了疑心，以為他在學壞，竟是都不肯多給了。討完一圈才能要到幾毛錢。安平嫌給的太少，便給家裏人不依不饒，他爹安貴心中有氣，便訓他道：“你幹什麽要花這麽多錢？人不大花銷倒不小，有本事自己掙去！鬧得家裏烏煙瘴氣的！”
喬梅自從有了劉福的消息，心中就不安起來，劉福的瘋使她心神不寧，她失眠了，一合眼就看見了劉福的瘋態；她吃不下飯，端起碗便聽得劉福在喊在哭；她病倒了，病得昏昏沉沉，口裏隻是喊“劉福哥”，安平的家裏人看在眼裏，急在心中。不明白喬梅如何會得到劉福的消息，盡管他們想方設法的隱瞞，但還是給喬梅知道了，喬梅與劉福自幼相好的事，安家是早就知道的，隻是瞞著安平一個人，如今他們見喬梅成了這個樣子，不禁都別有一番心思，隻是說喬梅可憐，卻並沒有放她走的意思，請了郎中來看時，說是憂思成疾。“心病還需心藥治”，郎中倒也別無他法。
安平這些天，也不知為了什麽，竟是玩命地玩起膠泥來。喬梅病了他也顧不上去守護，隻見他把膠泥捏了許許多多叫不出名字的花樣，再粘上花花綠綠的紙，而後插上雞毛、小樹枝，整整地擺了半院子，忙得飯也顧不上吃，安目見此情景，心疼的不得了，便吩咐兒子和媳婦做了好吃的給孫子送來。倒像是安平在做什麽了不起的大事一樣。
且說安平，見捏的不少了，便跑著去找奶奶，一見安母便嚷嚷：“奶奶，奶奶！快給我錢，我捏的那些膠泥玩意兒都賣給你了，快給我錢呐。”
“哈哈哈……乖寶寶，奶奶老了，你的那些東西奶奶玩不著，再說，奶奶也不知道你賣的價錢如何呀，哈哈哈……”安母越發覺得孫子可愛，高興的嘴都合不攏。
“奶奶，八百塊錢我全賣給你，你一定要買，一定要買。”安平撲在奶奶懷裏撒著嬌。安母卻故意不買孫子的賬：“寶寶啊，你的那些東西，頂多值個八毛錢，卻硬要八百塊。哎唷——價錢這麽高，奶奶可是買不起呀。”
“哇——”安平見奶奶不買，便一個屁股墩坐在地上，使出小孩子撒潑的技能哭叫起來：“嗚嗚嗚……奶奶一定要買，我一定要你買，奶奶不買安平的東西就是小狗，就是小狗！嗚……”
安平的爹安貴此時正好走進來，恰好將安平的話聽在耳內，上去便一把扯起安平就要打屁股。安平害怕挨揍，更是哭得破天響，安母見此情景，撲過去便要給兒子拚命：“逆子！你要敢動我寶寶一指頭，我這條老命就跟你拚了！”見此情景，安貴隻好乖乖的將安平放在地上急忙去攙扶母親：“娘，這小子太不象話，越寵他，他就越頑劣，不教訓他……”不待安貴將話講畢，隻聽安平哭叫道：“奶奶，我的胳膊給爹扯疼了，哇……”安母聞言，一把甩開安貴攙扶的手，厲聲道：“來吧，你先打死我，再打死他，這樣你就幹淨了！”
安平一見奶奶要和爹拚命，急忙轉移目標：“奶奶，我就要你買我的東西，我一定要你買我的東西。”說著便大聲的哭，坐在地上不肯起來。
“好孫孫，乖寶寶，不哭不哭，奶奶把你的東西買下還不行嗎？”安母說著將安平抱在懷裏，向安貴怒道：“安貴，你去把安榮找來。”言畢便又哄安平。安貴聽得母親吩咐，答應這邊轉身而去。安平倒是得意非常，卻故意不肯就止住哭聲，依舊在奶奶懷裏長一聲、短一聲的哼著。
不一時，隻見安貴與安榮匆匆而來，尚未進門，安榮便急著問道：“娘，叫我什麽事？”安母抱著安平氣道：“我要讓安貴氣死了！”安榮沒有答言，進屋一看裏麵的那種情勢，便知道是因為了寶貝侄子安平的緣故。安榮走近幾步，溫言軟語問：“娘，我大哥什麽地方做錯了，惹得你氣成這個樣子啊？”
“唉，我們老安家香火不旺，兩三股子夥著我寶寶這一個毛毛根，向來他要星星我不給他月亮，可我寶寶也爭氣，硬是越寵越乖，越嬌養越有出息，這不，寶寶弄了些膠泥忙了四五天的捏呀粘的要學做生意，這麽小的孩子，有這種心思是多麽難得，可安貴他不問青紅皂白扯起我寶寶就打，把我寶寶的胳膊也給扯疼了，要是我寶寶有個好歹，我還指望誰呀，他這是成心想絕了安家……”
“娘，您不要在袒護他，這小子沒大沒小給您罵誓，也太不像話。”安貴辯道。
安榮望著安母道：“娘，大哥一時做錯，您教訓幾句就是了，大哥也不是不聽您的，何必生這麽大的氣呢？”
“哼，他的兒子，他自然要打便打，哪裏將我放在眼裏了？隻恨我養了你們弟兄三個也沒有打過你們誰，才有了你們這般不孝順！倘我興兒還在，也不用指望你們了。嗚嗚嗚……”安母提及安興，不禁又哭起來。安榮見母親提及二哥哭起來，急忙上前岔開話題：“娘，你剛才說平兒做什麽生意？”安母見安榮如此問，便將怒氣緩了緩道：“寶寶說要把他捏的那些膠泥玩意兒以八百塊錢的價賣給我。”安貴聽母親如此說不禁脫口道：“娘，平兒的那些爛泥巴頂多賣給小孩子，八分錢也不算少，他是在敲竹杠，不能由他！”
“哇——奶奶，我就要八百，就要八百，嗚嗚嗚……”安平一聽爹不肯給錢邊哭叫起來，安榮急忙道：“平兒不哭，你告訴叔叔，要這麽多錢幹什麽？隻要你說的有理，叔叔就給你錢。”安平望了一眼正狠狠的瞪他的安貴，就怯怯地向安母道：“奶奶，我怕爹。”
“寶寶不怕，有奶奶在，看哪個敢捅我寶寶一指頭，寶寶隻管講。”
“唔——奶奶——我不要喬梅了，我不要喬梅給我做媳婦——”
“哎唷——寶寶啊，喬梅既俊俏又靈巧，百裏都難選出一個，你可不要嚇唬奶奶，奶奶對她可是喜歡的很呢，乖孫孫，你告訴奶奶，不要喬梅是不是嫌喬梅這幾天生病不能跟你玩呢？”
“不——是——”
“我知道，寶寶怕寂寞，你瞧喬梅這幾天病的多厲害，奶奶都心疼死了，你娘這幾天寸步都不敢離開她的床邊兒，寶寶要耐心，等喬梅病好了才能跟你玩，聽話。”
“我不——我就要喬梅走，我要再買個小孩子媳婦，我不要大人媳婦……”
“傻寶寶，聽奶奶說，大人媳婦知道疼我寶寶，親我寶寶，你瞧喬梅多疼愛你，可小孩子媳婦就不行了，她什麽事都不懂、都不會，專會給我寶寶打架，還是大人媳婦好。”
“奶奶騙人，大人媳婦不好，等小孩子媳婦長成大人了，大人媳婦就成老奶奶了。我不要，就不要……我要買小孩子媳婦，我就要喬梅走。”
“好寶寶，等你長大了，奶奶就認了喬梅做女兒，再讓你買個小媳婦，你可不要讓喬梅走。”
“不要，就不要！誰知道我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呀。我就是現在就要喬梅走，我就要自己拿錢去買小孩子媳婦。”
“乖寶寶，聽奶奶話……”
“哇——我不聽——”安平見奶奶不同意，便扯直了嗓子哭起來。
“娘，這小子真不象話，他要是敢不要喬梅，看我不好好教訓他，他連喬梅都看不上，還想上天娶個仙人嗎！？”安貴氣極了。
“哇——爹要打我——”安平從奶奶懷裏掙出來便躺在地上，使出小孩子家的本事撒起潑來。安母心疼孫子，不禁又罵起安貴來，安榮急忙上前解圍，抱起安平道：“平兒不哭，且不說媳婦的事 ，你不是要錢嗎？三叔給你。”
“三叔真好，我不能白要你的錢，我要把我捏的那些東西都賣給三叔。”安平說著便抹幹了眼淚，有些得意。安榮卻搖搖頭道：“不，三叔不要你的東西，隻是這錢你要先讓人給你保存起來，你自己拿著叔叔可不放心。”安平尚未來得及迴答，安母便道：“我給寶寶保存著。”
喬梅在婆婆的精心照料下，精神好了許多，已能自己下床走動了。但她仍時時念著劉福。她曾想逃離安家，可安家的每一個人都對她那麽好。她真有些舍不得，雖然她明白安家的人是因為了安平才愛她，畢竟，他們的愛是真誠的，不管是因為了什麽，喬梅實在不忍心辜負了他們的那份真誠；她也曾想把心思向婆婆、奶奶和安家的所有人講明，渴望他們能好好的放她走，放她去救救可憐的劉福哥。但她又明白這樣做隻能是徒勞，因為安家的人都是要麵子的，他們豈肯讓自家的媳婦由著心意再去做“醜事”而招人家笑話、閑談？她還曾想不要走，可以觸及這個念頭，心中的痛楚便折磨得她心神不寧。留下來毀了她喬梅不說，更可憐劉福哥，那是誰也救不迴來了，而她喬梅，也便是個死了的活人了。一想及這些，喬梅便淚流不止。
隻是病了幾天，喬梅的烏發中卻摻上了銀絲，使道她老了許多，嫵媚也減消了幾分，麵龐也不似以前紅潤了。這些天來，她想透了：隻有走才是上上之策，可她手裏沒錢，縱能走的，也難保不讓安家的人給抓迴來，也難保劉福哥的性命安危；隻有有了錢，他才能應付安家，才能去救劉福哥，可惱自己平日裏又沒積攢下幾個錢。錢呐，你在哪裏呢？喬梅心裏又痛又躁，她快發瘋了。她覺得現在最最重要的便是去見見瘋了的劉福哥。
喬梅的病漸漸好起來，可心裏的病痛絲毫未減。這天早晨，她坐在鏡子前，打開了發髻，麵鏡一瞅不禁呆住了，鏡子裏麵的喬梅分明變成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婆，哪裏還有喬梅往日的半份兒俏麗？她的眼淚禁不住湧出了眼眶，模糊了她的雙眼：劉福哥還能認出自己來嗎？這下，劉福哥再也不會把自己比作花了。喬梅不禁一陣酸楚，眼前變成了濛濛一片：
那年的桂花樹下，劉福故意將桂花樹搖得嘩嘩直響，震動的桂花紛紛飄落在喬梅身上，劉福笑著，搖著，孩子般的大叫，“喬梅，喬梅，你快看呐，蝶戀花呢，蝶戀花呢！”喬梅羞澀的笑著道：“劉福哥真壞，不是蝶戀花，是蝶戀路。”說罷將辮子一甩，接住一片桂花，向劉福笑問道：“劉福哥，你還記得那一天麽？”
“哪一天？”
“就是哪一天。”喬梅撒嬌地嘟起嘴巴。
“啊，哈哈哈……”劉福恍然大悟般敲敲自己的腦殼變笑起來，隻笑得喬梅紅了臉，而後劉福止住笑聲，一把抱住喬梅的膀子，便即唱道：
“難忘，難忘那一天
滿樹的花蕾睜開睡眼
幽香、潔白的桂花前
看見妹妹的笑臉
桂花為媒牽紅線……”
劉福唱至此喬梅也和聲唱道：
“桂花為媒牽紅線
一種情思分兩半
分兩半、分兩半
日裏夢裏不輕閑
不輕閑，常想念
那種滋味苦又甜……”
“咯咯咯……哈哈哈……”二人相抱於桂花樹下，開懷大笑。
“一種情思分兩半，分兩半，分兩半，日裏夢裏不輕閑，不輕閑，常想念，那種滋味苦又甜……”喬梅反複吟唱這幾句，終於由無聲的落淚而變成小聲的嗚咽，又由小聲的嗚咽而變成了失聲而泣，最後一把搬到鏡子伏桌嚎啕大哭起來。喬梅哭著哭著，隻覺得脖頸上象有人在撒一滴滴的溫水，把她的衣領都濕了，涼涼的，她急忙止住哭聲抬起頭來，隻見安平滿麵淚痕狼藉，正站在她身邊哭得傷心，喬梅急忙拭去眼淚問：“安平，你哭什麽？”
“喬梅姐，我們就要分手了，我真舍不得你走，我知道，你想劉福把頭發都想白了，你以後一定要常來看我，嗚嗚嗚……”
“安平不哭，我不走，我永遠陪著安平，你可不要胡想。”喬梅說著淚水又流。安平卻沒有做聲，默默地從屋裏拿出他當初向家裏人討要的一百塊錢，又從大兜兜裏拿出一疊鈔票，然後默默的走向喬梅，又默默地把錢放在喬梅麵前的凳子上，嗚咽著說：“喬梅姐，這九百塊錢都是我自己的錢，先是在奶奶那裏保存著，現在我都從奶奶那裏拿來了，你拿去吧。你可以把那九百塊錢用來還我家的賬，那五十塊錢給你劉福哥治病。如果劉福嫌你白了頭發不要你，你一定要來找我，嗚嗚嗚……我真舍不得你走。”
喬梅被安平弄得呆愣當場，良久，方驀然醒過腔來，她猛地起身，但太急了些，把凳子都弄倒了，她什麽都顧不得，“撲通”給安平跪了下去。她別無言語，隻是流淚道：“安平，安平……”此時此刻，她才真正衡量出他和安平之間那種至高無上的純潔的感情，安平卻一頭撲進喬梅的懷裏哭道：“喬梅姐，你一定要記得常來看我。你快起來吧，快起來吧。”安平說著又拉喬梅，喬梅沒有言語，隻是流淚向安平磕了三個響頭方才起身，嚇得安平隻是又哭又拽。
下午，喬梅穿的一身整齊，說要迴娘家去看唯一的一個本家嬸嬸，安平死活也要去，還說要去住幾天，安母怕孫子哭鬧便準了假，卻又怕委屈了孫子，就讓喬梅的婆婆拿了二百塊錢遞給喬梅道：“喬梅，這些錢你給你娘家嬸嬸買點東西，不要讓人家看我們安家小氣，笑話我們。剩下的錢你們自己花，你們娘家不富裕，我寶寶又嬌生慣養慣了，你不要委屈他、也委屈自己，如果不夠，就先借著花，欠了賬讓奶奶還。”喬梅心裏一熱，鼻子一酸便想落淚，但她強行克製住自己急忙道：“奶奶，那我們走了。”喬梅說著，用依依不舍的目光四處掃視了一遍，方才滿麵依戀地與安平走出了安家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