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六日,我們還在工地大盡國際主義義務時,局長突然來了,他悄悄告訴我,已獲經參處通知,人員將盡撤去,可能從亞丁走,也可能去荷太達,也可能去薩拉,你們的工作盡快作出階段結束,而且,要作出應變準備。  說完,就走了。

    於是,我趕緊叫收工,又立即開會作動員,說是,形勢緊張,馬上要做幾件事情,無非是開迴機器,各自收拾行李,將炸藥和汽油埋於地下等等。又動員各人收拾行李,上麵要求一律輕裝簡從。之後,會上即有人發言,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原來下麵一律隻有聽話照辦的份,看來形勢一亂,是不好控製了。我則說,要言不繁,重要的可談。

    七嘴八舌之後,歸納為:一是既要撤退,如何隻有我們一般人眾撤退,而廳局領導不走,使群情驚疑;二是各人存放於技術組之美元,何時退還本人,否則無維持以逃難;三是人眾尚有當地鈔票‘地拉耳’,如何兌換?四是此地去亞丁將通過作戰區,將何以過去?這些問題,我是一個也解答不了,隻好說,我將於今天晚上趕赴技術組,將所提各事要求上麵及時解答,仍勸眾人作好收拾準備。

    當晚到了技術組,見那位才從國內轉來的廳長,這位可能返國聽了新的指示的大人,做出一付一方麵堅持他將仍留此地以盡國際主義務,而由我與技術組之總工,將102人如數撤迴,又說了一番打屁不沾大胯的豪言壯語,我除了心裏罵了一句‘娘希匹’的話之外,車身就迴隊走了。轉去後,同仁不斷探問,我則說,上麵未奉正式通知,明日準備待命,上麵說的繼續工作,收迴機器,以為均是屁話,一律不予安排。

    這時,我心裏仍是一頭霧水,我就約要考“托福”的小翻來密談,問及“托福”一事,他說:“現在隻想‘托’你的‘福’,平安走了就好。”我說:“咱們同是天涯淪落,彼此講幾句真話。”他於是講了一下也門衝突的來源。而且比經參講的直率、深刻得多。

    位於阿拉伯半島南部的也門,麵積有53萬平方公裏,人口有1100萬。絕大多數人是阿拉伯人,說阿拉伯語也通英語。大多數居民都信奉伊斯蘭教。也門按照阿語的意思是“幸運的土地”,不過,也不那麽幸運。原來是一個王國,1918年一次世界大戰之後,才擺脫土耳其奧斯曼帝國的統治的。1962年王朝被推翻,1967年南也門從共和國中獨立出來,以後就叫也門民主人民共和國,所以1968年,我們就和這個民主人民共和國建交了。

    這裏雖地下寶藏多,不過,真正的有價值的開采出名堂也不多。工業不行那就農業吧,農牧業也不行,一半以上的糧食要靠進口。他們倒起動的學習了一下我國的“農業學大寨”,可能老師也找錯求了,雖然人們篤信這一套,但是也沒有搞出什麽名堂。這種情況下,1990年5月,南北兩家在兄弟阿拉伯的調和之下,又來聯合。當然搞了一下利益的重新分配,所以成立了一個叫做總統委員會的玩意兒。無奈也門地方不大,政黨不少,有個四十好幾,而且,部落也多,這些就搞成了政局的紛繁複雜,不過,有一點明眼人一看就懂,北方的一個是全國人民大會,一個叫伊斯蘭改革集團,南方當然就是社會黨了。其他的力量有限。雖然總統委員會裏職務作過分配,利益呀、政黨呀、習俗呀,乃至意識形態呀,這些都說不清楚,所以,誰當老大,誰又是真的老大,當然說不清楚,這樣,大家貌合神離,尿不到一個壺裏,愈演愈烈。有消息說,南方的比德,不久可能會正式打起獨立的旗幟,我看,這個戰火怕停不下來。各國電台都是這樣說的,有的還在火上燒油呢。其實,昨天就全麵開戰了。

    我忙問:你看我們怎麽辦才行。小翻說: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其他還能幹什麽?

    我又問:“你看上麵會如何繼續運作。”

    小翻說:大使經參,當然要以保證人員安全為己任,我們的頭頭們,我們就搞不清楚了。

    我說:“兩條請你注意 ,一是不泄天機,說多了,人心惶惶;二是作好準備,準備撤離。另外,你我一道好點,這裏是60多人呀,我們要有打算。所有的人,都要安全才行。”

    小翻略一沉吟:上麵叫怎麽辦?

    我說,你就在床上聽收音機,其餘一律不管。

    小翻就點頭稱是。

    睡覺的時間,我把情況詳細地向王試工談了一番,他始則神情激動,繼而呆若木雞,我說,休息吧,明天還要準備呢。

    半夜,似乎聽見有人哭泣聲,把我驚醒了。一看,原來是王試工,他一麵抽泣,一麵在伏案寫什麽呢。

    我問他怎麽了。他說:老哥,你知道不,聽說也門1986年那一次的政變,有的人逃難樣子十分狼狽,乃至在上海船時,是彼此拉著一根繩子涉水而過的,我們這次簡直不知會怎麽樣。我們一輩子時乖命蹇,如今老了還要落得作他鄉之異鬼,真是現在死了倒好,如果葬身魚腹,連一個完整的屍首也沒有呢?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和我自己,隻好說:你太多慮了,我們現在任何猜想,都是毫無價值的。他說:不對,我是真有預感的。我說:不要胡思亂想,胡說八道了。他說:人各有命,你我也許不同。剛才我是作惡夢嚇醒的。我說,什麽夢呀?他說:我是夢見一塊巨石壓身,觀上麵堆滿美元。

    我說:有美元好呀。他說:你沒看過‘周公解夢’呀,石者失也,死也。

    我說:該死球朝天吧,造化小兒如此,有什麽辦法。他說:死了我也無所謂,我放心不下我的兒子。我說:你兒子怎麽?

    他才繼繼續續講他在五升三之後的家庭解體,實際他還有一個兒子跟著他,他再婚後,新的妻與兒子關係並不融洽,兒子也不很懂事,現今他說‘兒子在我的學校裏,當一名鍋爐工,前途未可預料。今天,我有一事相托,我預留一份遺言,請你代為保存,我的收入帳項詳記其上,如有不測,這今後的家產特別是掙的幾個美元和大件指標,要作一下分配,原則是兒子三分二,妻子三分一,因為兒子為我失去母愛,也無學曆,今後還要活下去呀!拜托了。

    我也不免悲戚,說:交給我吧,如果真有什麽,而我還能苟活,我一定要把事辦好的。於是,當他的麵,把信封裝在我的內衣口袋裏。他又說:要分別了,我們彼此留一個紀念吧。我說:要照片吧。他說:不是不是,這兒有我胡謅的一首詩,贈送你的,你也給我留兒句吧。他的手不斷發抖,才遞給我,上麵寫的是:

    愛財惜無路  掙錢來中東  正喜票子緣  忽驚炮聲隆

    昔為驚弓鳥  今又可憐蟲  勞君念重托  默然祈福宏

    土包子兄惠存        愚弟耍公爺絕筆。

    寫的好壞尚在其次,隻是如何排解他的情緒,倒是正事,明日我將下去安排事情,這兒的事還要交給他呢。我就用一支寫樁子的粗筆,拿起一張硬紙寫了:

    和尚不親帽兒親  加冠共頂雙頭巾  人路不絕為天道  撤逃何用淚沾襟

    兒孫幼稚終可教  父執笑聞雛鳳聲  惡夢原為虛幻事  雨過遙看滿天青

    笑贈王試工    老土欣然命筆。

    大家終於相對無言。看見王試工的臉色稍好,我又說:也不要想得太悲觀了。這些事情,我們都沒有經驗過,說不清楚。萬一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也無非就是這麽一迴事。從活人的角度看,你一點也什麽不比多少人差。小時候,家裏有票子,解放後,工商業者生活也過得去,當了老右,發配到西昌,那兒是一個產大米的地方,還不少大米吃,比起永貴大叔那兒全國都在學習的大寨啃玉米來要好得多。至於右升反,不過幾年的光景,平了反,迴到了你的成都,多少還混了一個高教來當。梅開二度,加上前妻,和與你戀愛的南國佳人,你起碼經曆過三個女人的故事。你看看我們農二哥,苦得很。這幾年工人老大哥也不景氣,所以,任何人都有麻煩的地方。不多想,如果本身一切順利,還會是一個‘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呢。死到這兒,說不定還要封一個什麽國際主義烈士。

    他說:你這麽一說,我還說什麽嘛。

    我說:和你我一道發配去那一支角落的,恐怕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死球了。比較起來,也還算是可以。另外呢,早飯以後,我還要下去一趟,你就暫時當維持會長,把準備工作做好。我一迴來,大家就趕到技術組去。去他媽的荷台達也好,薩拉也好,都和技術組一道。另外,我觀察了一下,那位女經參,絕對是一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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